:“這個孩子……”餘下的話卻是驀地梗在了喉中,怎樣也說不出口了。歎一口氣,“沒什麽,你去罷。”


    芸娘卻似明白我心中的擔憂,頓了頓,她輕聲道:“夫人放心,七生八死九成人,小公子雖然沒有足月,可是七星子卻說是最最有福氣的呢!”


    我點一點頭,勉力擠出一絲笑意,眼見她走到門口處伸手扶上了門栓,我心中一痛,終是忍不住開口:“真的不能看看她麽?”


    她轉過神來,歎一口氣,慢慢將孩子仔細攏好,又輕輕拍了幾下才道:“夫人暈迷了兩日兩夜,夫人的管家怕夫人瞧見了傷心,已經作……作主給葬了。”見我眸中一黯,怔怔不語,她又歎道:“何況夫人如今正在月子裏,氣血兩虧,本也不宜與……與小小姐相見,血氣相衝對夫人極是不利的……”


    “知道了……”我揮一揮手,示意她將孩子帶去休息,不必再多說什麽了。芸娘見我仍是一臉悲苦,亦知多說無益,歎一口氣也隻得行一行禮轉身去了。我又讓那小丫頭也一並出去,惇兒怕我心中愁苦,死活也不肯離開,我拗不過他也隻得由著他呆在此處。怔怔躺了下去,一時隻覺自己恍如身在夢中,這些時日以來發生的所有事情於我其實都隻是迷夢一場。閉上眼,便仿佛仍是身在王府之中,每日靜靜度日,在日漸沉重的腹上盤亙了我所有的期待。我的良人,我的孩兒,我的一切一切……


    拓跋安!


    我驀地牙咬,恨得直連牙根都是生生地疼!若不是他突然逼宮迫位,若不是我不得不離府避難,若不是這連日的奔波不安——我的孩子不會被迫提前出世,如今也就不會要我生生去麵對這樣的生離死別!那不是沒有生命的東西,那不是別人,那是我親生的孩兒啊!我還沒有親眼見她一麵,我還沒有親手摸摸她的小臉——


    我不甘,我真的不甘!


    作者有話要說:哎喲,哎喲,七星子……


    第六十八章 心字已成灰(上)


    我隻在那小鎮上待了三五日,對月便匆匆買了一輛很是寬敞的馬車帶我回返楚朝了。那小鎮到底未出漠國的地界,他擔憂拓跋安找到我的下落,尤其此刻我身子極度虛弱,還帶著惇兒與恪兒,未免橫生枝節,自然是能避則避。


    我順了他的心意跟他回返,心中也明白去找允禎不是最好的選擇,然而此時此刻卻是我唯一的選擇。靜竹與眉嫵、阿珺在漠歌手中我倒並不太過擔心,或許是深心裏我仍是相信漠歌到底不會做出令我寒心的事。一路之上我隻是默然,對月許了芸娘不少金銀讓她好生照顧恪兒,然而她家中到底有自己的孩兒,對月又再再保證等抵達洛陽必會遣人送她回返,她這才安心上路了。我的身子虛弱畏寒,不能親自哺育恪兒,見到芸娘肯仔細照顧自然也安了不少心,隻是心中想到那無緣得見的女兒,到底是陣陣的揪疼。無法遣散的愁思,從此竟爾是落下了心疼的毛病,真真是動不得半點氣了。


    我在月子中不能招風,那窗牖便一直是關著的,車廂中隱隱有些許憋悶。惇兒的情緒並不很高,時常會問我:“母妃,我們什麽時候能回家呢?”每逢此時我除了歎氣還是歎氣,隻能撫一撫他柔軟的頭頂心,安撫他不要慌張,他父王必然是會平定叛亂,然後回來接我們母子三人回家的。


    話雖如此,其實我也不是很有信心的罷?


    我失蹤這一個多月,想必多得是要找到我的人,拋開允禎不說,拓跋安必然也在找我。他趁著拓跋朔不在國內才敢逼宮篡位,自然後怕拓跋朔殺返回去,抓住我,便如多了最好的一道籌碼,關鍵時刻用以保命總是十拿九穩的。我想起漠歌的所作所為,心下不由喟歎,然而不管他到底是出於怎樣的目的,他將我藏匿了起來,至少總也保全了我的性命並避免了我遭受拓跋安的羞辱!及至現下我被允禎的人找見,護回楚朝……怕麽?那倒不是,隻是多多少少總是有些失望的情緒罷!拓跋朔,拓跋朔,你是根本就忙於戰事顧不上找我,還是,找不到我呢?


    為什麽在我那樣渴望你能夠出現,救我於危難的時候,你總是不在?


    為什麽在我那樣淒寒,拚了性命誕下我們的孩兒的時候,你仍是……不在?


    為什麽在我那樣需要你的撫慰,喪子之痛,流散之苦……在我那樣的需要你的時候——


    你……不在。


    搖搖頭,額頭便隱隱有些疼痛彌漫開來。不願再去多想這些注定會讓我心酸難過的事,寧願相信他果然是用盡了手段想要找到我們母子,隻是……終究是錯過罷了。靜靜地靠坐在榻上看著惇兒俯身逗弄著恪兒,他笑得歡喜,我看得出他是真心地在為有了個王弟而歡喜著,小孩子的眼睛騙不了人,縱然是偶有天賦異稟一鳴驚人的,也往往是童言童語一戳就破。他是真心地在喜愛恪兒,他的弟弟。


    我見到他摘下自己脖子上自幼佩戴的長命金鎖便要戴到恪兒身上,忙伸手拉他:“惇兒,這鎖子可不能隨便摘下。”


    他卻不以為意,轉頭向我道:“王弟看起來好小,惇兒已經長這麽大了,惇兒要把這個長命鎖送給王弟,要他健康平安。”


    我心下感動,將他拉入懷中勸道:“恪兒有你這樣和愛的兄長,定然會平平安安長大。”我說著拿過他手中的鎖子又仔細為他戴回頸子上,再給他將衣服理整齊,揉揉他的臉頰。“各人有各人的命數,惇兒,母妃疼愛恪兒,一樣也疼愛你,你們兩個都要好好兒的。”我頓了頓,幽幽歎了一口氣,“隻要你們能夠平安喜樂,縱然是要折了母妃的命數,母妃也心甘情願。”


    一路緊趕慢趕,約摸走了一個來月,終於是到了洛陽。允禎遷都洛陽,重建帝宮華陽,因是遷都匆忙,重建耗時耗力,直至一月前他與新後都仍是暫住在金陵舊宮之中,不日才剛剛來到洛陽新宮。


    是日我便被對月帶進華陽宮。對月早已給恪兒安排了一位新的乳母,名喚秀蓮,很是規規矩矩的一個女子,眉眼生的很是溫潤。當夜允禎與帝宮召見與我,我讓秀蓮抱著恪兒隨我一起前去覲見,穿過鱗次櫛比的宮殿,九曲回廊的碧瓦朱橋,且行且思,數著熒光斐然的琉璃宮燈,寶柱高華,直到對月的身形終於在一扇殿門前停住,側身將我讓了進去——時隔多半載,我才真真兒地又見到了他。


    一襲明黃色的深衣覆身,前襟處以金線繚繞精細地繡著一條五爪金龍。因是絞了金絲繡成,線腳處便很有些生硬,瞧去不甚柔和,便連那衣領與袖口也仿佛不似從前柔軟。明黃色,那是粲然的色彩,亦是寂寞的色彩。允禎,我記憶中的允禎總是一襲青衫藍衣,烏發白膚,笑意似極了盛夏時在井中浸過的水果,沁涼,柔軟。然而此時……


    數月未見,他瞧去卻仿佛又比舊時清減了不少。見到我進來便很有些緊張不安,匆匆拋了手中的書卷便要迎上前來,“宜——”


    我收回心神,靜靜屈膝行了一禮,抬眼向他微微一笑。“妾身蘇宓,見過皇上。”


    秀蓮亦忙忙跪了下去,先道:“小王爺給皇上請安。”跟著才道:“奴婢給皇上磕頭。”


    “不是寧宓?”允禎目光自恪兒身上掠過,微微一怔,然而聽得我清楚說出的那“皇上”二字,身形一震,嘴角一個苦澀的笑意便慢慢浮現,反問道。


    我淡淡一笑,“名姓而已,何況妾身早已出嫁從夫,原也不必過於糾纏前塵往事。”


    他聽我說得淡然,麵上一時有些恍惚,好一會才注意到我仍是靜靜保持著那行禮的姿勢,他輕咳了一聲,忙伸手一指旁邊一張紫檀木椅,“賜座。”


    “謝皇上。”我這才起身,循著他所指走到一側坐下,秀蓮亦慌忙抱著恪兒站在了我身後。他坐了回去,靜靜望了我片刻,眼中便漸有憐意湧現,又輕咳了兩聲,他幽幽道:“王妃一路辛苦。”


    “謝皇上關心,妾身一切安好。”我抬眼看他,正與他直直望住我的眸光相對,他的眸光太過清楚太過糾纏,我心口不由微微一窒,忙偏了臉去。“國難至此,皇上不避煩憂肯護妾身安危,妾身尚未代我家王爺謝過皇上恩德。”


    他輕輕一笑,跟著幾聲腳步聲響,卻是站起身來負手背後走到了一側窗下。他背對著我,聲音在夜色中沉沉傳來,便更添了幾分壓抑。“宓兒,你我如今便是隨便說說話兒,敘敘舊也是不能了麽?”驀地轉身看我,靜夜深寒,他眸中的情緒隨著燭火跳動便很有些分辨不清。“定要與我生分若此,你才能安心麽?”


    我迎著他的眸光,不欲再作閃避,語聲微沉。“皇上。”


    他擺擺手,跟著又快步走回案前伸手自一旁書卷上拈起一支顏色枯黃的竹枝衝我一揚,語聲便很有些急促難定:“你讓叔父千裏送竹,你的心意我早已清楚,隻是——”


    我瞧清他手中那支早已枯萎了的竹枝,登時記起這正是那日我信手折下,讓葉知秋送給他的那支。我淡淡一笑,起身向他又行了一禮。“……謝皇上。”


    他將那竹枝放回案上,掌心壓在案角,一雙澄明的眼瞳定定地望住我,似在努力分辨我話中的真意,抑或我平靜外表下隱藏著真實的心意。好半晌,他方撇開了臉去,幽幽複道:“竹本無心……竹本無心……宓兒,這果真是你的真心?”


    我不欲在此事上多做糾纏,隻淡淡笑道:“皇上睿智,凡事又何須妾身親口說破。”


    允禎一怔,驀地站直了身子繞過書案走到我身前站定。我仰首看他,隻見他眉頭緊蹙,一雙澄明的眼眸中卻似漸漸醞上了些許風暴,然而隻是一閃,轉瞬即逝。他咬咬牙,望著我一臉靜默,“我再問你一次,竹本無心,你說的都是真的?”


    我靜靜點頭,雙手攏入袖中慢慢站起身來,平視與他。“無人處,不知皇上可否允妾身喚你一聲兄長?”


    “兄長?”他先是一怔,很快便反應過來,淺淺一笑,他側過了臉去。“好,我明白了。”


    柔和的燭火光暈下,他清瘦的側臉靜如刀削。我心中隱隱一痛,轉開臉去不再看他,低聲道:“靜夜深寒,還請皇兄早些休息,妾身也該回去了。”


    他點點頭,走回一步卻又怔怔站住了腳步。“那離憂宮是我著意為你修建的,你也記得,你是公主也好,王妃也罷,這偌大的楚朝但得還在一日,你便是誰也欺淩不了的聖平公主。你不要擅自生分。”


    “……是。”


    聽到我的應聲,他轉身深深望我。殿外撲簌簌吹來一陣清風,我自產下恪兒後身體便一徑消瘦,雖不至形銷骨立,卻也瞧去明顯清減了不少。這一陣清風吹來,衣裳便很有些簌簌而動,我雖不甚在意,他卻是眼中深深一黯,然而對上我淡然的眸光,他微一怔忡,走過我身邊便伸手探向秀蓮懷中的恪兒,驚得秀蓮忙跪了下去。允禎淡淡一笑,伸手自秀蓮懷中將恪兒抱了過去,凝視了片刻,抬眼望著我。“很漂亮的孩子。”頓了頓,聲音漸漸喑啞了幾分。“眉眼像你,下顎也像你。”


    我莞爾一笑,半低了臉道:“皇兄瞧得可也真是仔細,才一個月大的孩兒,哪裏瞧得出像誰呢?”


    他見我輕笑,眼中更是微有恍惚之意,好一會才道:“雖然小,可是仔細瞧,要瞧出模樣也並不很難。”說著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擺手道:“你且等等。”將恪兒還給秀蓮抱著,他轉身便匆匆走進內殿。


    我訝然望著他不過片刻便抱著一個白玉匣子走了出來,見我怔忡相望,他清淺一笑:“一點心意,送給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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