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才剛剛來到洛陽新宮。


    是日我便被對月帶進華陽宮。對月早已給恪兒安排了一位新的乳母,名喚秀蓮,很是規規矩矩的一個女子,眉眼生的很是溫潤。當夜允禎與帝宮召見與我,我讓秀蓮抱著恪兒隨我一起前去覲見,穿過鱗次櫛比的宮殿,九曲回廊的碧瓦朱橋,且行且思,數著熒光斐然的琉璃宮燈,寶柱高華,直到對月的身形終於在一扇殿門前停住,側身將我讓了進去——時隔多半載,我才真真兒地又見到了他。


    一襲明黃色的深衣覆身,前襟處以金線繚繞精細地繡著一條五爪金龍。因是絞了金絲繡成,線腳處便很有些生硬,瞧去不甚柔和,便連那衣領與袖口也仿佛不似從前柔軟。明黃色,那是粲然的色彩,亦是寂寞的色彩。允禎,我記憶中的允禎總是一襲青衫藍衣,烏發白膚,笑意似極了盛夏時在井中浸過的水果,沁涼,柔軟。然而此時……


    數月未見,他瞧去卻仿佛又比舊時清減了不少。見到我進來便很有些緊張不安,匆匆拋了手中的書卷便要迎上前來,“宜——”


    我收回心神,靜靜屈膝行了一禮,抬眼向他微微一笑。“妾身蘇宓,見過皇上。”


    秀蓮亦忙忙跪了下去,先道:“小王爺給皇上請安。”跟著才道:“奴婢給皇上磕頭。”


    “不是寧宓?”允禎目光自恪兒身上掠過,微微一怔,然而聽得我清楚說出的那“皇上”二字,身形一震,嘴角一個苦澀的笑意便慢慢浮現,反問道。


    我淡淡一笑,“名姓而已,何況妾身早已出嫁從夫,原也不必過於糾纏前塵往事。”


    他聽我說得淡然,麵上一時有些恍惚,好一會才注意到我仍是靜靜保持著那行禮的姿勢,他輕咳了一聲,忙伸手一指旁邊一張紫檀木椅,“賜座。”


    “謝皇上。”我這才起身,循著他所指走到一側坐下,秀蓮亦慌忙抱著恪兒站在了我身後。他坐了回去,靜靜望了我片刻,眼中便漸有憐意湧現,又輕咳了兩聲,他幽幽道:“王妃一路辛苦。”


    “謝皇上關心,妾身一切安好。”我抬眼看他,正與他直直望住我的眸光相對,他的眸光太過清楚太過糾纏,我心口不由微微一窒,忙偏了臉去。“國難至此,皇上不避煩憂肯護妾身安危,妾身尚未代我家王爺謝過皇上恩德。”


    他輕輕一笑,跟著幾聲腳步聲響,卻是站起身來負手背後走到了一側窗下。他背對著我,聲音在夜色中沉沉傳來,便更添了幾分壓抑。“宓兒,你我如今便是隨便說說話兒,敘敘舊也是不能了麽?”驀地轉身看我,靜夜深寒,他眸中的情緒隨著燭火跳動便很有些分辨不清。“定要與我生分若此,你才能安心麽?”


    我迎著他的眸光,不欲再作閃避,語聲微沉。“皇上。”


    他擺擺手,跟著又快步走回案前伸手自一旁書卷上拈起一支顏色枯黃的竹枝衝我一揚,語聲便很有些急促難定:“你讓叔父千裏送竹,你的心意我早已清楚,隻是——”


    我瞧清他手中那支早已枯萎了的竹枝,登時記起這正是那日我信手折下,讓葉知秋送給他的那支。我淡淡一笑,起身向他又行了一禮。“……謝皇上。”


    他將那竹枝放回案上,掌心壓在案角,一雙澄明的眼瞳定定地望住我,似在努力分辨我話中的真意,抑或我平靜外表下隱藏著真實的心意。好半晌,他方撇開了臉去,幽幽複道:“竹本無心……竹本無心……宓兒,這果真是你的真心?”


    我不欲在此事上多做糾纏,隻淡淡笑道:“皇上睿智,凡事又何須妾身親口說破。”


    允禎一怔,驀地站直了身子繞過書案走到我身前站定。我仰首看他,隻見他眉頭緊蹙,一雙澄明的眼眸中卻似漸漸醞上了些許風暴,然而隻是一閃,轉瞬即逝。他咬咬牙,望著我一臉靜默,“我再問你一次,竹本無心,你說的都是真的?”


    我靜靜點頭,雙手攏入袖中慢慢站起身來,平視與他。“無人處,不知皇上可否允妾身喚你一聲兄長?”


    “兄長?”他先是一怔,很快便反應過來,淺淺一笑,他側過了臉去。“好,我明白了。”


    柔和的燭火光暈下,他清瘦的側臉靜如刀削。我心中隱隱一痛,轉開臉去不再看他,低聲道:“靜夜深寒,還請皇兄早些休息,妾身也該回去了。”


    他點點頭,走回一步卻又怔怔站住了腳步。“那離憂宮是我著意為你修建的,你也記得,你是公主也好,王妃也罷,這偌大的楚朝但得還在一日,你便是誰也欺淩不了的聖平公主。你不要擅自生分。”


    “……是。”


    聽到我的應聲,他轉身深深望我。殿外撲簌簌吹來一陣清風,我自產下恪兒後身體便一徑消瘦,雖不至形銷骨立,卻也瞧去明顯清減了不少。這一陣清風吹來,衣裳便很有些簌簌而動,我雖不甚在意,他卻是眼中深深一黯,然而對上我淡然的眸光,他微一怔忡,走過我身邊便伸手探向秀蓮懷中的恪兒,驚得秀蓮忙跪了下去。允禎淡淡一笑,伸手自秀蓮懷中將恪兒抱了過去,凝視了片刻,抬眼望著我。“很漂亮的孩子。”頓了頓,聲音漸漸喑啞了幾分。“眉眼像你,下顎也像你。”


    我莞爾一笑,半低了臉道:“皇兄瞧得可也真是仔細,才一個月大的孩兒,哪裏瞧得出像誰呢?”


    他見我輕笑,眼中更是微有恍惚之意,好一會才道:“雖然小,可是仔細瞧,要瞧出模樣也並不很難。”說著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擺手道:“你且等等。”將恪兒還給秀蓮抱著,他轉身便匆匆走進內殿。


    我訝然望著他不過片刻便抱著一個白玉匣子走了出來,見我怔忡相望,他清淺一笑:“一點心意,送給孩子。”


    第六十八章 心字已成灰(下)


    我聽說是要送給恪兒的物事,不由也微微有些好奇,忍不住道:“是什麽?”


    允禎將匣子遞了給我,隻笑道:“打開看看。”


    我伸手慢慢打了開來,就著明燦燦的燭光,登時隻覺眼前一亮,隻見那匣子襯著鵝黃色的一層絨布,其上卻是放置著一件華貴無比的白玉瓔珞。羊脂玉所製,式作萱花四瓣。當項兩瓣,瓣稍各鑲指蓋大小的貓睛石一顆。當胸兩瓣,瓣稍各鑲同樣大小芙蓉石一顆。掩鉤搭可脫卸,掩機鈕可疊。玉上鎏金雲水紋圖,俯仰以銜東珠,當胸一枚花蒂約有半掌大小,翡地周翠,刻翠為水藻,刻翡為捧洗美人妝。蒂下垂有一綹東珠九鎏,鎏各九珠,芙蓉石為墜腳,長可當臍。


    再再是不可多得的傾城之物!我不由怔住,“皇兄?”隻不知他讓我看這白玉瓔珞何意,若說是要送給恪兒,可這瓔珞卻分明是女兒之物,恪兒如何使得?


    允禎覺察到我眸中的詫異,探頭看了一眼,目中登時掠過一絲錯愕,很快伸手將匣子拿了回去。“宓兒莫怪,是我拿錯了。”說著便匆匆又轉回內殿,不多時便又抱著一個形狀與方才哪匣子完全一樣的玉匣子出來,赧然一笑:“是這個。”


    我滿腔疑慮地伸手接過,這次很快便打了開來,所有的疑慮在瞧清楚那匣中物事後登時消散殆盡——


    朱色的絨布上靜靜躺著一件長命玉鎖,金製的掛鏈打磨得極是精細溫潤,每間隔小半指長許便嵌一枚指蓋大小的東珠,共鑲有六顆。正中央一塊羊脂玉鎖約摸一指寬,半指長,更是琢得精巧絕倫,暖潤滑澤。正中央縷著紋理精細的雙龍搶珠,祥雲繚繞。那雙龍縷得栩栩如生,龍睛以綠髓點製,明珠則為紅寶。左右與金鏈相接處各鑲翡翠兩片,形如華雲,其下結有兩綹絞金銀朱青紫五色的同心絲絛,晶致華耀,輝致無比。


    “這……”我明白了允禎心意,心下登時又是感動又是微微的悸動。眼見允禎伸手將那長命玉鎖拈了出來便要為恪兒戴上,我一怔,忙屈膝行下禮去,切切道:“恪兒如今才月餘大小,這長命鎖還是留待恪兒百日之後再戴罷。”


    允禎見我堅持,笑道:“就當是滿月之禮,左右也是我這做舅父的一番心意。”說著便將那玉鎖塞入我手中,微微一笑。“一早便準備好了的,照理也當由孩兒母家至親相贈,宓兒就莫再推辭了。”


    我隻得接了。凝目自那玉鎖上一瞧,但見除去正麵的雙龍搶珠圖紋,背麵猶以鎏金小篆寫有八個小字:“長命富貴,福壽萬年。”我心中大動,暖意漸生,屈膝便又行下禮去:“妾身代恪兒謝皇兄厚愛。”


    允禎點點頭示意我起身,末了又探手自恪兒手上握了一握,眉眼間漸有憐意浮生。“聽說你是七月產子,你與孩兒都需好生將養才是。”


    他一番用心良苦我如何不知?心下自然感動,然而口中卻也隻得淡淡謝恩:“謝皇兄關心,恪兒有皇兄如此疼惜,當真是他莫大的福澤。”我想起方才他誤拿了給我的那串白玉瓔珞,一時心中也微微有些詫異難明,然而轉念一想允禎與董挽晴成婚至今,那董挽晴莫不是也……


    許是看出我心底的猜度,允禎淡淡一笑。“叔父告訴我你有孕一事,我也不知是男是女,隻好兩樣都備下了。”


    我聽了他話心中卻是一痛,登時想起那與我無緣母女便生生分離的婧兒,胸口隱隱抽痛起來,倘若……倘若……倘若婧兒沒有死——


    蹙了蹙眉,一手悄悄在心口用力一按,口中卻終究隻能淡淡而道:“皇兄有心了。”


    他見我突然情動,眉頭微蹙似要說些什麽,然而卻終是沒有開口。負手背後走出兩步,轉身向我溫聲道:“早些回去休息罷。”


    離憂宮確是允禎著意為我修建的,離憂,忘憂。萱花,宜男。他心中的結或許已解,或許永生難除,可那又如何呢?我讓葉知秋帶了那綠竹於她,他本玲瓏之人,我的心意他自然一眼既透。


    竹本無心,何必節外生枝?


    允禎與允祺終究是不一樣的。縱然他仍是對著我關懷有加,甚至愛屋及烏對恪兒與惇兒也是極好,可是我知道,他真的放下了。他帶了我回來並非是為了占有,他真的做到了心無雜念的守護。


    允禎對董挽晴也是極好的,初時我隻當董挽晴對我仍是心存顧忌,未料那夜之後她竟親來了離憂宮與我敘舊。逆光中見她大腹便便被兩名宮女攙扶著走近我屋中,恍惚竟有瞧見數月前自己的錯覺。說話間才知她已有了六個月的身孕,氣色很是紅潤,心情也是不錯。我因為掛念拓跋朔的境況便時常有些鬱鬱,更兼隨著恪兒的一天天長大,念及失去的婧兒,心中更是時常酸楚,她便不顧自己國母的身份總是主動往我的住處跑,找我閑聊,對著我也很是熱情,尤其歡喜恪兒,但見到醒了必要抱在懷中仔細逗弄一番方才罷手。


    我去了慈雲庵探過一次姨母,彼時她已正式剃度。兩人見麵便很有些恍如隔世,她見到我懷中的恪兒更是好一陣恍惚,幽幽隻道,宓兒也是做了娘親的人了。


    允禎曾數次相求姨母回宮,縱然是一心向佛,亦可以在宮中的太廟修行,然而姨母堅持剃度在慈雲庵,允禎無奈之下亦隻得下令重修慈雲,並妥善安置好姨母的一應所需。我知道這是允禎的一份故人之情,連著靜妃娘娘的一起都給了姨母了。自靜妃娘娘仙逝後姨母便更是寡言少語,與從前的沉靜不同,她如今的眼中我已瞧不出半點凡塵波動,總是是那樣心如止水的模樣,安靜沉默地令我心驚,即便是麵對麵地坐著也常常感受不到她的存在。


    我當真是不能明白姨母當年與靜妃娘娘究竟發生了什麽事,然而,逝者已矣,留下的也不過是個方外之人,這些過往,此生我注定無從得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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