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然是李淼!


    文成公主居然是李淼!


    我跌回圈椅裏,半晌沒能回神。


    我從沒想過,去和親的是李淼。她上次還同我講她也要婚前見見未來的夫婿,她是那樣好的一個姑娘。


    我頭一次見到李淼是在貞觀八年的夏天,她跟著她嫡母江夏王妃來立政殿向母後問安。


    那天她穿了件半舊不新的薑黃色衫子,和我那日的披帛撞個正著。


    我想,這真是個沒心眼的姑娘,進宮來居然不打聽清楚避諱的衣衫顏色。


    她端端正正地坐在江夏王妃下首的繡墩上,兩隻腳整整齊齊地碼在一側,目不轉暇,規矩得很。


    我卻不是個老實的,拱在母後的臂彎裏聽大人們閑話。


    “這是你家的大妞兒?長得真好。”


    母後這話不知道誇過多少小姑娘,我掩著嘴藏在母後的大袖子後麵偷偷地笑。


    笑夠了,抬眼,望向被誇讚的姑娘,她神色淡沲自若,絲毫沒有強壓著內心喜悅故作大方的樣子。


    我嘖嘖稱奇。


    第一次遇到麵對母後的誇獎還能巋然不動的女兒。


    江夏王妃點點頭:“是,去年得陛下和娘娘的照拂,封了這孩子一個郡君。”


    美目一動,又看向我“妾眼拙,不曉得這是哪位殿下,生的真是聰明伶俐。”


    居然能看出一個人聰明不聰明,這個江夏王妃可真不是個會應酬的人。


    果然母後也有些尷尬,索性趕我們出去玩:“這是我家的心尖尖高陽公主。”她寵溺地看我一眼,摸了摸我的頭,溫聲問我:“帶這位姊姊去偏店吃些點心吧?有你最愛的杏仁露。”


    我知道母後同這個江夏王妃有話要說,乖順地點點頭,起身梭下床,整理了衣角才去拉李淼的手,道“走吧!本宮帶你去玩。”


    然後不由分說地抓緊她的手。


    “殿下,您抓痛我了。”


    出了立政殿的門,她小聲地同我抗議,手卻任由我抓著。


    我尤記得,那天的天藍藍的,出了殿門熱浪撲麵而來。吹出的風都帶著焦熱,立政殿前的花一朵朵皆曬的蔫了腦袋。


    可我站在她身邊,一絲一毫都感受不到炎炎夏日的灼熱,仿佛她是一汪清水,把我包裹起來,隔開周遭的燥熱。


    我和她如此相識,再簡單不過,可為什麽會記住她呢?


    我想了想,覺得大約是緣分。


    李淼是江夏王的獨女不錯,卻不是他的嫡女。


    李淼的母親是個戲子,在江夏王還四處征戰的時候和他有了一段情。


    但有句話說的好,藝術源於生活。這段情就如同詞話本子裏寫得那樣。


    十年倚門笑,但等將軍歸。


    郎將踏馬來,懷抱美人嬌。


    倚門笑是真的,美人嬌也是真的,隻可惜倚門笑的那個女兒不是郎將懷裏的美人嬌。


    那個騎著高頭大馬跟在高祖皇帝身後,那個早就妻妾成群兒孫繞膝的江夏王哪裏還能記得從前和他翻雲覆雨的一個小小伶人。


    但世上不是所有女人都有資格說你情我願,從此天涯是路人的。尤其是戲子,一個比娼妓更尷尬的身份。


    如果說我母親是帶著我離開長安,死都不願意回來。李淼的親娘就是想方設法和江夏王舊情複燃,擠進王府。


    她已經懷了孩子,除了進王府就沒有其他的活路。


    十月懷胎,一朝分娩。


    孩子是生在盛夏裏,五行缺水,是江夏王李道宗膝下唯一的女兒,他還算重視,取了個‘淼’字。


    後來有一次李淼掉到湖裏差點淹死,江夏王覺得水有點多,便給了她一個小字‘菖蒲’。


    她和我說起這些往事的時候正仔細地用帕子包了菡萏酥小口小口地吃。她的指甲粉嫩嫩的被修成圓形,背挺得筆直,儀態大方,一點也不像一個戲子養大的女兒。


    她大概是感覺到了我疑惑的目光,淡淡道:“我是跟著母妃長大的。從小到大都沒見過我娘,聽說她跟著管教媽媽住在莊子上。”


    也對,誰家主母能容下一個戲子和自己稱姊道妹。還是一個生了孩子,頗有手段的戲子。


    有手段這點是我自己悟出來的,畢竟能從戲園子走向一個根本不記得自己的王爺的後院,這就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事情。


    她的語氣過於平淡,好像討論的不是自己的生母,而是一個阿貓阿狗,讓我大夏天生生打了個寒戰。


    後來我問她為什麽對生母也能那樣平靜。


    她笑著和我小聲說:“她有她的難處,當初進府就已經是迫不得已。我若再關注她,她隻怕更不好在母妃手下討生活。我根本不記得她的樣子,隻憑‘血脈親情’便想任性的同她親近,對她對我都是負擔。”


    有的時候,遺忘也是因為愛。


    “隻有一次,我去給母妃問安的時候聽見母妃交代手下的媽媽給她請個府醫,就當作看我的麵子。那個時候我就知道,無論如何我也不能想她。我的兄弟都是母妃的親兒子……”


    我愕然,頭一次曉得不是所有的正妻都是母後這樣的賢良淑德。


    可我仔細想想,又覺得不能這麽說。


    母後確實是幫父皇養著庶出的孩子,端看我就知道,可是養在母後膝下的庶出孩子,沒有一個是兒子。


    沒有一個能和皇後養子掛上鉤,做“半嫡”的皇子。


    我和豫章,都是女兒。


    李淼笑意盈盈地看我,好像在無聲表達:“看吧,嫡妻都是如此。”


    這樣通透的李淼,隻比我大了兩歲,卻老練成熟至此。


    從那以後她成了我最要好的玩伴,我們相似的經曆讓我覺得她離我這樣親近。我以為我會和她一直做好朋友,一起長大,一起變老,當我們變成兩個老太太的時候就一起坐在紫藤花架下喝茶看夕陽。


    每年夏天我都去她家裏的別院乘山風,然後一起練字背書,一起漫山遍野地瘋跑。


    她和我的姊姊一樣總是照顧我,替我著想……


    我不知道是怎麽回到百福殿的,我隻覺得自己很冷,像冬日裏喝了碗冰水,從頭涼到腳。


    腦子裏全是李淼的音容笑貌,還有李淑那句:“你可真是好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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