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凝陰閣歸來,我再不曾出門,呆在四四方方的百福殿裏老老實實地抄書。


    半夏一邊小心翼翼地往火爐裏添炭,一邊詢問“殿下明日是穿大紅刻絲的小襖還是穿陛下賞的那匹玫紅色,用蘇繡繡了仙鶴的鬥篷?”


    明天是新年,確實該好好著裝。


    我歇了手,輕輕揉著手腕,“叫竹瀝都拿進來我瞧一瞧。”


    此時竹瀝早就捧著兩件衣裳進來,見了我露出兩個酒窩,甜甜一笑“奴婢早就知道殿下會親自選。”


    她說著,手腳麻利地將衣裳拿出來比劃,一會兒誇這件鮮豔,一會兒誇那件活潑,說來說去卻沒有半點主意。


    我曉得她是嫌我這些日子悶得慌,特地給我逗樂子。


    順手指了那件玫紅色的鬥篷,微微一笑“這件,你去給裏麵配了襦裙,顏色要出挑,不要太素的。”


    竹瀝興致勃勃,收了衣裳答“是”,很快就退了下去。


    到了除歲,我一早就去給父皇請安。


    這幾年中宮無主,我不必管任何後宮裏的女人做母後,實在是恣意得很。是以母後薨逝這些年,我每年都和父皇一起守歲。


    立政殿每日都有宮人打掃,屋內擺設用香都保留著母後生前的樣子。


    金獸爐裏煙霧嫋嫋,噴灑在空氣中,還是從前的味道。我深吸口氣,進屋,就看見父皇的臉隱在後麵晦澀難明。


    我知道,父皇又想到了母後。


    我來的早,正殿裏隻有父皇一個人,他坐在椅子上,沒有了往常一樣威嚴,背微微佝僂著,一手搭在桌上撐著腦袋,一手隨意地點著拍子,一下子老態畢現。


    可我的父皇才四十有六啊,正是壯年,那種滄桑落寞讓我忍不住落淚。


    我牽著裙擺大步上前,離他兩步的距離站定,朗聲道“兒臣給父皇請安。”


    說著,偏了偏頭,露出一個燦爛喜悅的笑容。


    父皇有一刻晃神,而後露出一絲笑容“高陽啊,快過來。”


    他說著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朕的小高陽都要長成一個大姑娘了。”


    這話沒錯,翻過年我就虛十五,可不是個大姑娘了嗎?


    走近,轉個圈,指著自己的裙子問“父皇,好看不好看?”


    父皇無聲地笑了笑,打趣我“怎麽,朕的高陽還有不漂亮的時候?朕可沒見過。”


    正說著,太子承乾和太子妃到了。


    見過禮,承乾感慨“今年又是高陽來的最早,孤特意和太子妃早來了半個時辰,還是沒趕上。”


    父皇指了下首的座,示意“承乾,你們坐。”


    說著攬了我的肩膀“這個丫頭也剛到,再早一點你們就要在門外候著朕起身了。”


    又隨意說了幾句話,吳王恪,魏王泰,蜀王愔和晉王治都先後到了。


    父皇的孩子實在是多,不一會站滿了大殿,有我記住的,也有我記不住的。我站在父皇身側看著我的一眾兄弟姊妹,發現十二姊孟薑站在一旁,形容憔悴。


    我和十二姊算起來也有幾個月沒有見過。上一次相見她還有精神地把自己哭成淚人,今日再見,實在是出乎意料的枯槁。


    她神色恍惚地立在兄長們身後,不同往年一樣和我爭風頭,就那樣規規矩矩地立著,一點兒也沒有從前的風采。


    默默地將父皇身側的位置讓出來,我裝作漫不經心地靠近十二姊。


    她還是沒什麽精神,連我靠近她也不知道。


    湊近她耳畔,輕聲問“十二姊,怎麽不前去同父皇說話?”


    她似乎下了一跳,渾身一顫,繼而手撫胸口,轉頭看我。


    她的狀態實在比我想象的更糟糕。


    兩隻眼睛深深陷在眼窩裏,眼底一片黛青,麵上精致的妝容也掩蓋不住她眼裏的哀容。


    見是我,她下意識地挺直了背脊,不願讓我看到她的弱勢。


    她就這麽不願意結這門親嗎?


    我難以理解。在我看來,公主下嫁再正常不過,我們都是作為一種嘉獎嫁給大唐的功勳世家。這是一個公主的責任,沒什麽好怨恨的。在父皇的選擇範圍內選一個自己喜歡的,實在是再好不過的事。即便是父皇執意要賜一個看不上的人給我,那也是不懼的,大不了分居而過,顧全大局就是。


    隻不過是結婚,十二姊的表現簡直像要她的命,令我很是費解。


    “十二姊,要不要出去走走?”我裝作沒看出她的憔悴,隻提議去立政殿外走走。


    等會兒還有各宮妃子聚過來,掐著時辰回來並不會耽誤祭祖開祠。


    十二姊應該是真的一刻不願多待,點點頭,和我一起悄悄溜出去。


    外頭沒什麽人,我拉著她找了個僻靜的角落坐。


    她不動聲色地抽出被我攥著的衣袖,勉強衝我笑了我。


    “十二姊,恭喜你啊,明年就不是在這灰色的宮牆裏過年了。”


    我率先開口,打破了這尷尬的氣氛。


    廊下還堆著些餘雪,小風吹來讓人毛孔舒張的清新。


    十二姊猛地站起來,控製不住地喊“你這是看我的笑話!”


    而後她又似乎想到什麽,捏著拳頭,緊緊地捏著,不再說話。


    她手指上的丹蔻鮮豔極了,讓往日白皙的手指看起來略帶蒼白。


    手背上青筋畢現,顯然這手的主人正在極力壓製自己的情感。


    她這樣爆竹似的性格,能用全力忍耐,也算是成長了。


    我強行掰開她攥緊的雙手,輕輕撫摸著她手掌的指甲印,一個字一個字地勸“十二姊翻過年也有虛十七了,當知道這個世界上除了嫁人生子,還有許許多多的事可以做。”


    第一次,我和她說了大膽的話“你是大唐的公主,駙馬不過是個玩意兒。你喜歡就可以琴瑟和諧,不喜歡就做出舉案齊眉的樣子來。”


    十二姊的眼神裏漸漸迸發出光彩,她緊緊回握我的手,神色激動“你說的對,我李孝是大唐的公主。除了婚姻,我還有許多事可以做!”


    這才對嘛!


    我嘻嘻笑,瞬間覺得豪情萬丈。


    不論是婚姻還是什麽,都不應該更不能打倒一個大唐的公主。


    回到立政殿,各宮妃子也到了,一屋子的鶯鶯燕燕,好不鬧熱。


    十二姊主動拉了我的手,笑語嫣嫣:“父皇,兒臣和十七妹都偷個閑了,您怎麽還在這兒說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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