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繁星不見月色,快到黎明時分了,除了羅娉兒她們倆在永壽宮未睡,這邊養心殿的張問也沒有睡下,他正坐在書案前提著紫毫筆,卻枯坐了半晚上一直沒能下筆。


    當值的奴婢們可就難受了,平時這時候他們值夜還可以在晚上也跟著眯一會,但今晚裏麵的燈光一直未滅,他們當然不敢睡下,隻得陪著在外麵坐了一晚上,雖說夏天的夜晚並不凍人,而且焚著香蚊蟲也比較少,但這麽坐著也不敢說話實在難受。


    張問麵前的案上放著一張畫像,就是先前羅娉兒在時畫的,畫中之人直挺挺地躺著,肌膚煞白,頭發上珠玉飾物十分漂亮,但是臉的位置卻一片空白,什麽也沒有,看起來十分詭異。張問提著筆,就想給它的臉上補上五官。


    他要補什麽樣的眼睛鼻子,連自己都想象不出來,該如何下筆呢?於是隻能這麽枯坐著,毫無辦法。


    就在這時,外麵傳來了一聲太監裝的雞叫,不一會,李芳便走了進來,跪倒在地道:“皇爺,快到上朝的時辰了,是不是要奴婢們侍候皇爺更衣?”


    熬了一晚上之後,張問臉色蠟黃,眼圈發黑,聲音也有些沙啞了:“朕今兒不上朝了,你去傳旨,替朕找個理由讓大臣們各自回衙辦公。”


    “奴婢遵旨……還有一件事兒,福建巡按習夢庚上書海禁的折子……”李芳忙趁機把困擾了他們一晚上的事說了出來。


    卻不料張問及其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你們商量著辦,對了,去把玄月叫來。”


    李芳叫張問心情不好,不敢再羅嗦什麽,隻得應了出去辦差。沒過多久,玄月就來到了涵春室,張問交代她去準備一下,他要去老宅。


    等張問洗漱完畢吃了些東西,也顧不上練習每日的功課劍術,直接便上了一抬轎子,身邊隻帶了一隊侍衛便出宮去了。轎子黑漆漆的並沒有皇帝的一套儀仗,毫不聲張地悄悄出了紫禁城,徑直前往青石胡同的老宅。


    這地方還是老樣子,張問以為沒住人了,不料一進門發現曹安上來跪安,張問忙扶起他道:“曹安你年齡大了,以後見著朕不用下跪。”


    曹安須發幾乎都白完了,可現在看起來還胖了一些,臉色也紅潤起來,看樣子養老養得還不錯,他無兒無女,但因為有張問的關係,身邊服侍的奴婢不少,並不寂寞。


    張問回顧左右,這裏打掃得很幹淨,便不禁問道:“你還住在這兒?我不是叫你去借景園住麽,那邊地方寬敞有山有水,比這裏住著好。”


    曹安道:“回少爺的話,老奴在這地方住習慣了,人老了就不想挪地兒。”別人都叫張問皇上,他還是沒改口直接叫少爺,玄月也常常叫東家/


    張問點了點頭,也不多說,便向內院走去,曹安和玄月急忙緊跟其後。張問走到院子中間那口枯井旁邊,彎下腰向裏麵看,隻見下麵黑漆漆的什麽也看不見。他這麽看了一會,又拾起花壇旁邊的一塊石子丟了下去,片刻之後,便響起了“啪”的一聲幹響,裏麵果然沒有水。


    玄月和曹安麵麵相覷,都不知道張問想幹什麽,隻得呆站在一旁。


    “去找一根繩子過來。”張問說道。


    玄月聽罷皺眉道:“東家要下去?”見張問點頭,她和曹安都大吃一驚,曹安立刻就跪倒在地勸道:“少爺是萬乘之軀,萬萬不可做這樣冒險的事!”


    而玄月見張問麵不改色,知道勸說也沒用,她隻得說道:“枯井裏可能有瘴氣,得先試驗一下以防萬一。”


    張問點了一下頭,對玄月說道:“你去準備。”


    過得一會,玄月就找來了一隻鵝和一根蠟燭,她把點燃的蠟燭和鵝一起用繩子吊下井裏去,等過一炷香時間再提起來,隻見鵝依然活蹦亂跳的,蠟燭也未滅。張問便說道:“看來下麵有縫隙通氣。”


    當著皇帝,沒事下枯井去做什麽,旁邊的人都十分納悶,又不敢多問,好在周圍隻有曹安和玄月二人,也不用擔心傳將出去對皇帝聖名有礙。玄月雖然不知道張問為什麽要幹這種匪夷所思的事,但內心卻是一陣小小的感動……起碼對她是一種信任不是。


    她很快就叫人準備了一些東西,繩梯和一個鈴鐺,對張問說道:“東家一會想上來的時候就拉一下繩子,屬下等把您拉起來。”


    張問點頭應了,叫人放下繩梯,往裏麵看了一下,黑漆漆的果然有些嚇人,而且狹小的空間讓人覺得壓抑,他吸了一口氣,便俯身抓住了繩梯。這時玄月提醒道:“東家要不要帶個火折子?”


    張問心道:裏麵隻有具屍骨,早已麵目全非,有什麽好看的?便搖搖頭,直接便下去了。


    曹安和玄月都十分緊張,玄月對著井下喊道:“東家,有什麽不適就拉繩子!”


    井下麵傳來了回話:“知道了。”上麵的兩個人這才稍稍安心,萬一張問有個三長兩短,皇後和沈碧瑤她們不得拿玄月和曹安碎屍萬段不可。


    隻見曹安埋著花白的腦袋不住往下窺探,但什麽也看不見,他的臉上滿是擔憂之色,他和張問雖然有主仆之分,但曹安是看著張問長大的,他一輩子都在張家,張問不僅關係到他養老的問題,在他的心裏比自己的兒子還要重要。曹安一邊看一邊說道:“這裏不能缺了人,不然一會少爺拉響了鈴鐺,沒聽見怎麽辦?”


    玄月想了想說道:“不要讓不相幹的人知道,這麽著,今天白天我們一起守著,如果到了晚上東家還不上來,您年紀大了就去歇歇,明早換您來守。”


    曹安道:“隻好這樣。”


    張問順著繩梯慢慢爬到了井底,有一股奇怪的味道,非香非臭,屍體的惡臭倒是早就沒有了。這裏埋葬著一個女人的屍骨和另一個女人的骨灰,其中骨灰自然無跡可尋,屍骨離現在都十幾年了……他坐下來,慢慢想起了一些往事,當時他就是一個純碎的小地主,無權無勢無計可施,小綰為免受辱,先是服用了朱砂(硫化汞,有毒)然後跳井,這座枯井就成了她的葬身之地,張問也沒把她撈起來。


    十幾年過去了,井裏的屍體應該早就變成了骨骸。周圍伸手不見五指,張問倒是一點都不害怕,他專心思索,想回憶起那張曾經熟悉的臉,但記憶裏那個人的樣子卻越來越模糊。


    一個時辰過去了,兩個時辰過去了……井口的亮光也越來越黯淡,時間可能已臨近晚上。張問腦子裏仍然一片空白,以前那些事他都記得,可人的臉為什麽就變得模糊了呢?這讓他的情緒變得焦躁起來……


    或許事情都過去了十幾年,她對張問或許已經並不是那麽重要了,但他的心結卻無法解開,非得想記起她的樣子,心裏才能安穩,否則就覺得什麽都不再有意義,他也無法理解自己的心態。


    又過了許久,張問終於趴在了地上,慢慢地開始摸索,井底並不大,很快他就摸到了東西,觸手處像是絲綢,應該是屍骨的衣服。張問還以為隻剩下一具白骨,原來衣服竟然還沒腐爛。


    馬上張問就意識到不對勁,他摸到衣服裏麵是軟軟的,根本不像是骨頭,他心下一陣疑竇,難道是穿得棉衣?他立刻爬了起來,在那具|屍|身上慢慢摸索,很快確認這是具沒有腐爛的屍體。


    張問不敢相信,她的屍體在井底躺了十幾年,而且沒有做任何保護,跳下來是什麽樣,現在就什麽樣,怎麽可能還不腐爛?他懵了一會,然後非常想看看這屍身是什麽樣子,雖然想不起小綰長什麽模樣了,但如果親眼看到,沒有人不出來的道理。可身上沒有火種,現在已到傍晚,井底更是漆黑一團,一點光都沒有,就算是湊到麵前也看不到任何東西。


    張問正想喊上邊的人丟照明的東西下來,突然又想:或許是其他人的屍體,院子裏哪個奴婢被殺了或是自|盡剛掉下來的?


    他可以想象,如果發現這具屍體不是小綰,看到之後有多失望……為了免受打擊,他沒有馬上招呼上邊,而是繼續在井底摸索,看能不能摸到其他東西比如骨頭一類的。


    他一個人神經兮兮地在井底忙乎了許久,除了剛才那軟綿綿的屍體,沒有發現任何東西。呆坐了一陣,他才清了清嗓子喊道:“來人!”


    上邊傳來玄月的聲音:“東家,我在,您要上來麽?”


    張問道:“不上來,給我弄些可以照亮的東西下來。”玄月應道:“您稍等片刻。”


    過了不一會,玄月便將一枝點燃的蠟燭放在籃子裏,用繩子吊了下來。那朵光亮自上而下慢慢將黑暗驅逐,此時張問的心情難以訴述,他隻覺得自己的胸口咚咚直跳,眼見著那燭光慢慢下降,他急忙背對著那屍體的位置,抬起頭準備接住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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