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從天窗上漏下一縷,照在朱徽婧淩亂的秀發上,使得她的秀發泛著流光。她依偎在張問的懷裏,小嘴中迸出一個詞:良人。


    這個詞是用於良家婦女稱呼自己男人的,但是在此時基本上已經不用,這個詞太古老,不流行了。但是,當張問聽到這個詞時,心裏不由得被觸動了一下


    孟子說:良人者,所仰望而終身也。(孟子離婁下)


    張問骨子裏仍然是讀書人,讀書人幾乎都讀一些同類型的書,有時候就很容易產生共鳴。現在一個良人的詞,讓張問有些動容因為兩個字裏麵包含了女子對丈夫的忠誠,就像男人對漢家皇朝的忠誠。


    張問心下有些黯然,因為他曾經暗算了天啟皇帝,現在內心又包藏謀逆的禍心,對君父完全沒有忠誠可言。這種幹法和典籍思想有悖,於是張問陷入了一種矛盾的心境之中。


    他喃喃地對朱徽婧說道:現在都不用良人這個詞了。


    朱徽婧緩緩地說道:北安門(厚載門)外麵有個老婦人,她老是說要等良人回來孫公公給我說的,他出宮為禦膳房采辦東西,要從那婦人的家門口經過。


    一縷陽光裏,朱徽婧的臉上十分傷感,她覺得自己可能嫁不出去了,皇家的規矩她是懂的,張問不敢娶她。


    良人去哪裏去了?張問怔怔地問道。


    朱徽婧道:出去打仗了,萬曆時的援朝逐倭之戰


    朝鮮戰爭發生在萬曆二十年張問便說道:都過去了三十年,恐怕她的良人永遠也回不來了。


    朱徽婧緊緊抱住張問:她好可憐。


    今天朱徽婧讓張問有些煩躁,大概她說的這個事兒又讓他想起了下令坑殺的五萬降卒。


    張問的內心矛盾而混亂,他有些粗暴地推開朱徽婧,說道:內閣還有事,我要走了。


    說罷他轉身就走,頭也不回。


    張大人!朱徽婧輕輕呼喚了一聲。


    張問心裏一緊,腳下停了停,咬牙冷冷說道:殿下,以後不要單獨與臣見麵,我不能迎娶,會損害您的清譽。


    良人


    張問徑直回了內閣,剛走進辦公樓,首輔顧秉鐮就迎了出來,手裏拿著兩份折子,說道:張閣老,剛從宮裏傳過來兩份很重要的折子,讓內閣票擬此事牽連不少,老夫隻等張閣老回來商議定奪。


    現在明廷的日常運轉還是遵照舊例,大臣上書的折子到了通政司後,要先傳到宮裏,再下發內閣票擬。所以張問接到的上書都從紫禁城裏邊走了一圈的,雖然太後一般不看折子,直接發到內閣,但是過場還得走一遍。


    元輔與我到值房說話。張問接過折子,一邊說,一邊走進他的值房。


    奏章分別是兩個人上的,一份是吏部尚書崔景榮的折子,一份是禮部尚書孫承宗的。


    他們都奏章裏說一件事:西北問題。都是大員啊,張問便坐了下來,仔細閱讀奏章的內容。


    同一個問題,兩份奏章,主張卻大相徑庭。


    顧秉鐮見張問久久不語,便說道:奏章寫了好幾頁,其實內容就那麽點。禮部尚書孫承宗力主把朝廷投入到西北的人力物力用於屯軍和水利,既定的徐州、彰德兩大營從西北選拔青壯充足,同時在西北也開墾軍屯、興修水利,如陝西山河堰,因年久失修,失去了灌溉功用,此次資助西北可以修整這些重要的水利,收攏饑民屯田;而吏部尚書崔景榮除了支持南部兩大營屯軍,竟然提出一個離奇的主張:修路。


    張問細細地閱讀了一遍奏章,看到裏麵有個新詞,忍不住愕然道:鐵路?鐵路是什麽東西?


    顧秉鐮搖搖頭道:老夫也不甚清楚,聽工部的官員描述是一種路軌,車上路軌上行走很省力,載重極大,可以大量節省向西北調配糧食物資的運輸成本。這玩意始於唐朝,主要在礦山中使用,咱們大明有些較大的礦山也用這種路軌,配以滑輪可以更容易地把礦石煤炭從窯洞裏運送出來在驛道上修路軌,實在是聞所未聞,因為修建長途路軌不僅耗資巨大,而且需要大量的鐵,此等做法是得不喪失,沒人提過這樣的問題。


    吏部尚書崔景榮張問來回踱了幾步,他突然想起,沈碧瑤的伯父沈光祚就任戶部右侍郎,就是崔景榮舉薦提拔的,這個崔景榮和沈家恐怕交情不淺。


    就在這時,顧秉鐮也小聲說道:據老夫所知,吏部尚書崔景榮和新浙黨關係不錯啊;而孫承宗顯然是站在三黨(齊楚浙)那邊的。所以張閣老要留意其中牽扯的關係


    顧秉鐮倒是把朝廷看得透徹,張問略一思索,確實是那麽回事兒。而新浙黨顯然和沈家有千絲萬縷的關係,當初新浙黨新起時,就是從沈家等家族主辦的書院開始的,近年在張問的扶持下,新浙黨在朝中的勢力幾乎有一黨獨大的趨勢,舊的三黨成員越來越少。


    顧秉鐮又說道:這個什麽鐵路實在有點無稽之談,老夫覺得他們是在爭奪治理西北的功勞和名聲。


    新浙黨的許多重要成員都是張問親手提拔起來的,明顯可以算作他的嫡係,而老舊的三黨裏麵成員複雜,就像孫承宗這些人,他們心裏向著明朝,卻並不一定向著張問但是,讓新浙黨一黨獨大真的隻有好處?張問低頭沉思了片刻,說道:這個事兒先緩一緩,我想先了解一下那種鐵路究竟是什麽東西,耗費幾何,運載幾何?


    如此倒是妥當一些。顧秉鐮點頭道,一邊又拿出另一些折子和張問商議。


    二人遂一起處理票擬,張問卻總覺得哪裏不對勁,他無法集中精神,腦子裏常常會毫無征兆地浮現出一些不相幹的瑣事。


    他有些煩躁丟下一堆公文,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口茶。


    顧秉鐮也感覺到了張問的煩躁心情,便好心詢問道:張閣老可有什麽難事?


    沒什麽,可能是昨晚沒睡好的關係。張問隨口胡謅道,他腦子突然浮現出朱徽婧那張小臉,怯生生地看著自己說:良人


    張問甩甩腦袋,繼續拿起公文時,一會又想起了許多年前的小綰小綰說:你呀,就會花言巧語,子曰,巧言亂德。


    朱徽婧和小綰應該連半點關係都沒有吧?張問納悶,自己是怎麽了,腦子為何如此混亂。


    過了一會,張問看到一本奏章裏例舉許多曆史典故論證一個政治主張,他居然又想起了朱徽婧以前說的話你關心著上下五千年,而我,隻關心你


    張問沉住氣提醒自己:朱徽婧雖然是公主,不過也隻是一個女人,豈能因為一個女人壞了自己的大事!現在和她搞得太黏糊,對自己沒有半點好處。


    他再次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口,馬上發現茶水滾燙,他急忙噗地一口噴了出來,嘴裏還火辣辣地疼。


    他抬起頭,見一個皂隸正提著茶壺站在旁邊,看來是他剛給張問加了開水,張問大怒,指著皂隸的鼻子罵道:誰叫你倒開水的,啊?


    皂隸無辜地說道:今天該小的值房,端茶送水就是小的做啊。


    張問罵道:你還敢頂嘴,加了開水不會提醒一下,你想燙死老子?


    皂隸不敢再說了,急忙跪倒道:小的該死,請張閣老饒恕。他心道:這些大官不都是飽讀詩書的嗎,怎麽在內閣值房就稱起老子來了,我要是有這麽個老子,那也不用在這裏提茶壺了,媽|的。


    顧秉鐮忙好言道:張閣老,何必和皂隸一般計較,算了算了。你,還不快下去?


    是,小的遵命。


    顧秉鐮又對張問說道:張閣老,你的臉色不太好,要不早些回去休息一下,這裏的奏章老夫來處理,重要的先留著。快過年了,也不急這會兒,實在不行明年來處理也可以。


    張問想了想,說道:也罷,讓大夥都回去過年吧,這些事兒,正月裏再說。


    兩人站起來,相對作揖為禮,張問說道:那我就先行回去了,告辭。


    張問走出內閣辦公樓,轎夫抬著轎子過來了,侍衛為他撩開轎簾,他便大搖大擺地坐了上去內閣衙門在紫禁城內,張問在宮中就開始乘轎,權位已是登峰造極。


    在眾多侍衛的護衛下,張問的轎子出了內閣衙門,這時張問突然敲了敲轎子,說道:去北安門外。


    張問住的地方在紫禁城南邊,而北安門在紫禁城北邊,大夥不知他為何要去北安門,但沒人多問,轎夫隻應了一聲:起轎,去北安門。


    北安門建於永樂年間,是皇城的北門,承天門是皇城的南門,南北互相對應,寓意天地平安,風調雨順。北安門內就是皇城,其外是民房街道,這地方因為靠近皇城,商鋪極多,十分繁華,不過張問倒是很少來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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