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裏的好一場大雪,整整下了七八天才停。二月初,大年剛過不久,各個衙門陸續開始開印辦公,一切都按照規則在運轉;雖然運轉得並不好,但是並沒有出現地方強於中央甚至脅迫中央的局麵,中央集權依然有效,朝廷政令也比較通暢。明帝國可以控製地方,就不算弱,難道真的要“強亡”?


    各大衙門開始正常運轉,但是這個時候張問卻離開了京師,隻帶著寥寥數人去了通州府。通州就在京師的東邊,屬於京師地界,並不遠,張問隻是想出去走兩天、散散心,靜下心思考一些問題。新政馬上就要推出了,他這幾天,對於權力這個問題想了很多。


    他微服悄無聲息地到達通州之時,正遇到知府審一個通?奸案,許多百姓都去圍觀。張問想自己從知縣幹起,一步步升官,卻從來沒有做過知府,這兩天反正是閑逛、並沒什麽正事,他便帶著手下跟著人流去知府衙門觀看審案。


    “那小媳婦長得細皮嫩肉,俊俏得緊,一會要打屁?股,咱們看看光屁?股去。”邊上一個短衣漢子興奮地嚷嚷著,周圍的人也興高采烈地附和起來。


    張問聽了之後麵無表情,他大概已經習慣了周圍的冷漠和無情,絲毫沒有要感歎禮樂崩潰的意思。


    另一個說道:“幾板子下去就皮開肉綻了,有甚看頭?還是上回那個脫了衣裳遊街的好看點……”


    “哦,我記起來了,那個婆娘啊,不是縣前街的麽,一開始遊街還頂好看的,後來突然鑽進了羅胖子的菜油鋪子,跳進油缸裏給燒了,嚇人得很啊。”


    旁邊那些人一邊說嚇人得很,一邊拚命往大堂門口擠,一雙雙渴望的眼神、十分想看裏麵的場麵。


    “讓開!我家少爺有功名在身,要旁視知府大人審案。”葉青成喊了一聲。


    大明律,有功名的人可以隨意出入地方官的審案大堂,並可以旁視提出意見,見到官員也不用行跪禮,讀書人在明朝的地位相當高。而且有功名的人在地方上一般都有一定的勢力,所以圍觀的百姓聽到葉青成的聲音,習慣性就有些畏懼地讓開了一條道。


    張問等人大搖大擺地走進了大堂,隻見大堂左右都是手執木板的皂隸,堂上的暖閣中擺著公座,一個威儀的官員正身坐在上方。


    張問向公座上方抱拳道:“學生京師生員王渠友見過知府大人。”


    知府沒有起身,眉頭一皺,地方官其實很煩這些生員來摻和審案,但他仍然客氣地坐在公座上抱拳向張問回了一禮。又有書吏上來檢查了張問的路引,張問的路引自然沒有問題,他身為內閣大臣,想弄任何路引都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書吏向上方點了點頭,知府便說道:“來人啊,賜王秀才坐。”


    張問抱拳道:“多謝大人。”


    知府隨即“啪”地一聲一拍驚堂木,喊道:“來呀,帶男女同犯上堂!”


    過得一會,知府又傳喚了證人、鄉老等人上堂,一應人等都戰戰兢兢地雙膝跪在地上。案子很快就審明白了,根本就不是通?奸,而是同村村民強?奸了那個小媳婦。但是那小媳婦的丈夫和公公一致認為是她不守婦道、招蜂引蝶,這才做下了丟臉的事,再也容不得她。


    大堂內外頓時議論紛紛,不一會,圍觀者中有人混在人群裏喊了一聲:“打板子!脫褲子打板子!”有人帶頭,一些熱心的觀眾也紛紛附和起來。而此時暖閣上的知府正在和師爺商議如何結案。


    周圍人冷漠而可憎的麵目讓張問心中有一種莫名的惡心……每當世道禮崩樂壞、幾近崩潰的時候,總是會出現這些畸形的情況。人與人之間仿佛充滿了仇恨,儒家經典裏描述的大仁大愛再也很難看到了。


    張問的心隨著年齡和見識的增長、越來越成熟,他現在不再憤世嫉俗、更加淡漠,但是他心中的理想又讓他對大愛充滿了向往。


    張問也做過地方官,按照他的經驗,這種狀況知府極可能定案為“通?奸”,原因是:可以迎合地方縉紳的觀念,上報的時候也可以說是維護風化;而且那個犯強?奸罪的人,為了保命極可能會花錢賄賂官吏……奸?淫是斬刑,通?奸隻是杖刑。


    大堂上跪著的人中間、有一個白蒼蒼的老頭,一個年老的百姓跪在當官的麵前,本來是正常規矩,但是此時張問受自己的情緒影響,突然覺得這樣的情形很讓人反感,繼而對權力也有些厭煩起來。


    張問這兩天一直在思考一個無趣的問題:權力。他越來越覺得這種東西冷冰冰的毫無生趣、十分醜惡,可笑的是,他畢生的事業都圍繞著這個東西。


    權力,可以讓辛苦勞作了一輩子的老者向食肉者下跪;可以隨意決定百姓的生死。當張問看到大堂上四平八穩坐著的官員時,就聯想到了他們不顧國家危難悶頭財、收刮民脂民膏的事情。


    那個無辜的小媳婦在撕聲裂肺地痛哭喊冤,她不知道應該向誰訴述自己的委屈和絕望,可以想象她每日都在為家務操勞、照顧老小,百姓活著都不輕鬆,她辛苦地活著,卻遭受這樣的禍事……但是,手握王命朱筆的官員,卻打著官腔,那官腔是多麽地冷漠和無情。


    張問摸到了腰間的劍柄,這普通的劍鞘裏麵插?著的是尚方寶劍,他擁有更大的權力,他的眼睛裏閃過一絲冰冷的殺機。


    邊上的葉青成和玄月都緊張地看著張問,隻等他一聲令下。但是不知為何,張問卻緩緩放開了手裏的劍柄,眼睛也淡漠起來。


    因為張問來之前略微聽說了一些通州知府,是新浙黨一派的人,也就是張問自己的黨羽……張問明白自己的大權正是由這些官員的權力匯集而成的,他隻能依靠這些官員來控製整個帝國,而且新政馬上要推出了,張問必須設法獲得多數官員的支持。這就是權力。


    張問對旁邊的玄月招了招手,玄月附耳過來,張問低聲道:“拿你的腰牌給知府看,讓他暫停斷案。”


    張問不能亂殺官員,但是麵前這個可憐的女人,既然親眼看到了,張問還是打算幫她一把,對自己來說隻是舉手之勞。


    玄月也屬於“玄衣衛”的編製,身上帶著出入宮廷的腰牌,通州府離京師那麽近,知府應該認識這種腰牌。果不出所料,玄月上去之後,知府馬上就一拍驚堂木道:“將一幹人犯押解大牢,擇日再審!”


    鼓聲咚咚敲起,知府起身從麒麟門退出公座,一個:“叩謝皇恩!”皂隸們拖著長長的尾音道:“退……堂……”


    圍觀的百姓因為沒有能看到小媳婦的光屁?股,十分失望地散去了。


    張問本來是出來散心,但是遇到的事兒沒有什麽輕鬆愉快的,他身在其位就有責任在心裏,在“了卻君王天下事”之前,恐怕很難真正愉快起來。


    不多一會,就有個綠袍官兒走到張問麵前,帶著精光的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張問,彎著腰道:“這位爺,我家大人二堂裏請,還請爺賞個臉。”


    既然有宮裏的腰牌,張問的嘴上又有胡須,身份很可能就是朝廷大員或者錦衣衛,故綠袍官員小心地稱呼爺。


    張問一拂長袍,也不說話,冷冷地跨步走在最前麵,向裏麵走去。這樣的衙門格局張問再熟悉不過了,毫無生疏之感地直走二堂。綠袍官兒見張問如此熟悉衙門格局,更堅定地認為張問來頭不小。


    衙門裏麵的建築很陳舊,但是建得中規中矩、隱隱散著一種威嚴。前麵的廊道裏傳來了梆點的聲音,張問也明白它的含義,那是告誡閑雜人等回避。六扇門裏的東西,複雜而腐朽……


    張問為了一個平民百姓親自出馬,他覺得自己真的改變了很多,但是這種改變是好是壞?無法道清。假設唐代的李世民重情重義,無法對親兄弟下狠手,還能有貞觀之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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