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的雪地,紅的燈籠,各大鋪麵都盡數開張,沈陽城越熱鬧。當戰爭的威脅和恐懼漸漸理人們遠去的時候,各行各業的人都起早貪黑地顧著掙錢。臘月時候、臨近年底,隻要有點積蓄的家庭,出手都會比平時大方,正是生意人掙錢的好時候。


    張問得到了朝廷招他回京述職的公文,剛從巡撫行轅出來。他走上馬車,回頭看了一眼騎馬的玄月,說道:“外麵天寒地凍,到車上來。”


    玄月怔了怔,可能是想到張問昨日在家裏亂搞的事,神色有些異樣,隨即又從容道:“是,東家。”然後上了馬車,小心坐到張問的對麵,一言不,有些尷尬。張問卻不知道昨天她正站在外麵,將自己在屋裏搞的事聽得清楚,這時見她一言不,還以為女侍衛都是這麽個樣子,也不在意。


    這時候玄月將頭上戴的帷帽取了下來,帷帽周圍垂著黑色紗巾,戴帽的人可以看見外麵、外麵的人看不見戴帽人的臉,許多女人上街都會戴類似的帽子。張問打量了一下玄月,鵝蛋型的橢圓臉,肌膚緊致白皙,身體飽滿,特別是胸前很高;皮膚卻比秦玉蓮要好許多,手指也小巧、不似玉蓮一雙大手和張問的手差不多。玄月、張盈等人的武功偏向巧力,卻不會騎在馬上在大軍中縱橫。


    張問見到身材好的女人,先想到的就是幹那事,一般不會想別的。但是對於玄月,張問倒是很快打消了念頭,此人武功高強,時刻在保衛自己的安全,萬一得罪了不是什麽好事,還是保持上下級的忠誠關係比較好。


    用女人下屬,比用男人下屬麻煩,隻要你沾上了她,就會有諸多麻煩,比如時不時要鬧點小別扭,或者要埋怨冷落了她,非常浪費精力;純粹的下屬對上峰卻會小心謹慎,有畏懼感……用起來順手。不過女人侍衛有個好處,可以隨時在內宅這些地方行走,更好地保障張問的安全。


    張問挑開車簾,看著街麵上的景象,回頭說道:“京師的街上更熱鬧,元宵燈節更是繁華。”


    玄月看了一眼張問,說道:“這兩日就啟程,能趕上下燈節;要是快些,興許能趕上上燈節也不說不定。”


    “嗯。”張問無精打采地應了一句,說起京師,張問又想起了朝廷、東林黨。張問對東林的執政方略看得明白,也就是葉向高提出的政略:愛民、減稅、收人心、振國運。所謂執政方略,也就是達到目的的過程,在政見上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原本就是可以理解的;執政意味著會幹涉摻和各方的利益,那就是一個沒有硝煙的戰場、看不見血的修羅場,任何遲疑、仁義、軟弱,都會被反對者抓住、利用,然後剿殺。


    所以張問調整好心態,開始心平氣和地看待東林黨官員的陰招、無恥。隻是對於葉向高提出的政略,張問沒有多少信心,總覺得不太靠譜;但張問也沒有公開駁斥過葉向高的政略,因為張問自己也無法提出更好的辦法。


    張問看著街麵上的燈籠、人流、車馬,突然感覺很恍惚、很迷茫,好像自己並不屬於這熱鬧、這喧囂,好像沒有了自己。他不知道解決明帝國問題的辦法,也不知道自己的政治理想。


    他冥思苦想自己做官是為了什麽,有什麽政治理想,但是他想不出來。榮華富貴?好像是,也好像不完全是;為民為國、憂國憂民?張問自問自己沒有那麽高尚。


    這種沒有目的的迷茫讓他的心情很鬱悶,也許葉向高到底是薑老人辣:起碼葉向高很明確地知道自己想幹什麽、有什麽抱負、有什麽目的,並努力付諸實施。


    張問呆看著車窗外麵,突然喃喃念一句:“眾裏尋她千百度,驀然回,她人在燈火闌珊處……”


    他希望那個解決自己迷茫和國家前途的方法,就像那燈火闌珊處的美女,一回頭就看見了。於是他回頭一看,除了看見侍衛玄月,腦子裏什麽也沒出現,不由得在心裏暗自歎了一聲。


    張問先說“眾裏尋她千百度……”,然後回頭看了一眼玄月,著實是讓玄月誤會了。玄月的眼睛裏原本波瀾不驚的潭水,激起了些許漣漪。她對張問那句充滿揶揄的話、那個充滿揶揄的動作,除了能想到男女之情,想不到其他東西。


    玄月隻是識字,明白那句宋詞的字麵意思,但是她不明詩辛棄疾的這句詞、並不是寫女人的;她又不懂政治,再說大部分女人都對政治不感興趣,所以玄月也不會聯係到朝廷政略上去。


    於是玄月開始胡思亂想。玄月沒想明白張問是啥意思,她沉默了一會,才謹慎地說道:“玄月本是東家和夫人的人,東家要做什麽,先給夫人說一聲……就成了。”


    玄月和張問相處了一段時間,不覺得他是一個多麽鍾情的人。但剛才張問明明就在暗示,玄月隻能想到張問是好色,不是鍾情。所以她才沒想著和張問玩那種女人愛玩的、膩歪的猜猜遊戲。她直接表明了意思:讓我侍寢可以,但不能白陪,先讓夫人知道,起碼得給個名分。


    張問聽罷玄月說的話,愣了一愣,一時沒有回過味來,仔細一尋思,這才明白了玄月的意思,忙擺手道:“你誤會我了,我不是那個意思。”


    玄月心裏添堵,不明白張問是嘛意思。要說張盈要管著張大人,那倒是真的,但由於張盈這麽久都生不出孩子,所以管得也不是很嚴,並且張問也不怕他的夫人;張問那麽多小妾,還在乎多一個麽?


    玄月百思不得其解,心道他既然看上了自己,動了,為何又收住了?


    張問見到玄月迷惑,張了張嘴,想了許久才找到解釋的法子,說道:“剛才我念的那句詞,是宋朝辛棄疾寫的。辛棄疾聽說過吧?寫夢裏挑燈看劍那個,他又不是柳七,哪有那麽多纏綿來……”


    正在這時,外邊的車夫說道:“東家,咱到家了。”


    張問想著已經到了還和一個女人坐在車上作甚,隻得準備下車,轉頭說道:“你回頭翻翻辛棄疾寫的東西看,就明白了。”說罷就推開車門,走了下去。


    玄月也不動聲色地戴上黑紗帷帽,從車上下來,腰間掛著她的那柄圓形鋼刀,依然一副冷漠無情的打頭,院子裏的眾丫鬟、玄衣衛侍衛對她都十分畏懼,遠遠地就避在道旁執禮。


    她敢佩帶武器在大街上走,是因為身份是張問的侍衛,而張問是四品朝廷禦史。不然的話,胥吏、兵丁遲早得抓她。


    玄月徑直在院子裏所有地方穿行、隨心所欲,在張問的行轅裏,除了張問夫婦,她是最有權力的一個人。在任何地方,權力總是分配在少部分人手裏。


    昨天用嘴服侍張問的那丫鬟正提著一個茶壺走在走廊上,看見玄月迎麵走來,急忙彎腰讓到旁邊。玄月默默走過去,看了一眼丫鬟,見她的眼睛裏有些恨意,玄月不由得停下了腳步。


    丫鬟臉色頓時煞白,低著頭不敢說話,隻聽玄月冷冷地問道:“夫人呢?”丫鬟口齒不清地說道:“在東廂房裏。”


    玄月哦了一聲,看向別處好像自言自語地說道:“別說你不可能懷上香火,就算懷上了,怎麽處置你,也就是夫人的一句話。”


    丫鬟聽罷腿上一軟,急忙跪倒在地,手裏的空茶壺哐哐掉到地上,說道:“奴婢心裏隻想著盡心服侍夫人、服侍玄月姐姐,玄月姐姐念在奴婢端茶送水的份上,在夫人麵前說說好話吧。”


    “如果你說的和想的、做的真是一樣,別的就不用擔心,我從來不會冤枉好人;夫人也是明白人。”


    丫鬟急忙是、是地應了幾聲。玄月才說道:“趕緊起來,別人看見了像什麽話。”玄月敲打了幾句丫鬟,這才轉身向東廂房走去。她走到廂房門口,看了一眼虛掩的房門,這才走到門口,喊了一聲夫人。張盈聽到是玄月的聲音,就叫她進來,問道:“相公回來了嗎?”玄月道:“回來了。”


    隻見張盈梳著墜馬鬢,頭式和飽滿的額頭倒是很搭配,她上身穿著一件棉襖,下襦為長裙,卻是看不出是善武的女子了。讓玄月納悶的是,旁邊還坐著一個丫鬟,丫鬟和張盈手裏都拿著針線,敢情夫人學起針線活了?


    玄月進門之時,臉上冷冷的表情就改過來了,她的神色變得溫和,這時候更是“噗哧”一聲掩嘴而笑,說道:“夫人也學起女紅針線來了,真是稀罕事呢。”


    張盈紅著臉道:“這小小的針竟比飛針簡單不了多少,我這學半天了,還沒使順手。”


    張盈平時候待人還算和氣,又因為張問在家裏對於禮節之類的東西很隨便,她也就隨意了。玄月這時候也沒有刻意客套生分,拉了一把椅子就坐下來,說道:“夫人怎麽突然想起學針線來了?”


    “相公在朝為官,原本是儒雅之人,家裏要是弄得布滿殺氣,卻不是好事。我得給大家做個表率不是。”張盈笑道。


    玄月見張盈變得越來越貴氣、閑適,實在是有些羨慕、甚至妒嫉張盈的好運氣。原本張盈和玄月一樣,都是別人手裏殺人的工具、看家護院的人,刀口上討生活,但是現在呢,張盈成了誥命夫人,而且是皇後的姐姐,貴不可言;玄月卻沒有多大的改觀,隻能這麽前途迷茫地過日子,她的心裏沒有點酸楚是不可能的。


    玄月的眼睛閃過一絲悲哀,這個世道,無論女人多麽厲害,卻不能科舉、不能武舉、甚至上街都要戴帷帽。她們最終還是得靠男人,隻有男人才能給予她們想要的東西、給予她們歸宿。她想到舊主沈碧瑤、沈陽認識的秦良玉、秦玉蓮,這些人倒是靠自己找到了一席之地,可是她們也是依靠了家裏的關係網。


    “對了,夫人,您知道辛棄疾嗎?”玄月突然問道。她的社會關係實在比較簡單,和宮裏的太監差不多……所以皇帝信任太監,張問信任沈家培養起來的這幫無家無姓名的女人。玄月想了一遍會點筆墨的熟人:沈碧瑤倒是琴棋書畫都絕,可惜還在浙江;黃仁直不是太熟;也就是隻有張盈還能識得一些字,懂一些詩文,因為張盈以前就是沈碧瑤的心腹,一直在沈碧瑤身邊。


    張盈聽罷笑道:“玄月要學詩文了?”


    玄月如張盈學針一般紅著臉道:“隻是偶然間聽到一句好聽的詩,聽人說是辛棄疾寫的,我就想知道辛棄疾是怎麽樣的人。”


    “我也隻是聽說過辛棄疾,那句‘夢裏挑燈看劍’可是大夥都知道的詞兒。這樣,你看相公閑著的時候,問他去,他肯定知道。”張盈隨口說道。


    玄月心道就是你的相公叫我弄明白辛棄疾的,但她口上卻沒有這麽說。


    這時張盈又好奇地問道:“你聽見的是哪句?”


    玄月聲音有些異樣道:“眾裏尋她千百度,驀然回,她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張盈笑道:“這句說得這麽白,還不明白麽,好像那詞是說辛棄疾有一次去看燈會,看到一個美貌絕俗的女子,但是一眨眼又不見了,他就到處找,找遍了大街小巷,心情很是失落。結果一回頭,就看見她在燈火闌珊之處。意思可是這樣的?”


    玄月低頭嗯了一聲,張盈見罷嘻嘻笑道:“小妮子可是看上誰了?”剛開了一句玩笑,張盈又急忙打住……什麽清白人家會願意娶玄月這樣一個來曆不明的人呢?最多考慮她身段不錯,納作小妾淫樂罷了。玄月和張盈沒法比,因為張盈有籍貫有姓名,還有些親人,她是先學的武功、跑江湖,後來才被沈碧瑤收到門下的。


    玄月看了一眼張盈,眼神有些幽怨。張盈心裏一陣酸楚,想著她原本就是自己的好姐妹,交情不淺,就寬慰道:“妹妹別多想了,隻要有我在,你就和我在一起好了。”玄月感動地應了一聲,謝過張盈。


    張盈又道:“你要是有空,自個去書房看看,有沒有辛棄疾的冊子。喲,對了,我差點沒想起,這院子裏好像沒有書房……相公房裏倒是有個書架,也不知放了些什麽書。”


    “嗯,呆會我去,反正這家裏她哪裏都可以去,張問房裏也常去,為了巡查安全。她是個女人,張問和張盈都沒限製她。


    張盈又問道:“相公去巡撫行轅,拿到公文了麽,可是皇上招相公回京述職的公文?”


    玄月道:“是。”


    “哦。”張盈隨口說道,“趕著點,還能趕上京師的燈會。你一會下去叫其他人都收拾收拾,準備回京了。”玄月又應了一聲是,坐了一會,她才告辭從張盈房裏出來。


    院子裏的積雪掃得幹幹淨淨的,今兒也沒下雪了,就是寒風依然吹,玄月縮了縮頸子,向北房走去。她推開張問的房門、繞過屏風,看見張問正在案前奮筆寫著什麽東西。張問聽見門響,頭也不抬地說:“把茶放下就行了。”


    玄月左右看了看,現火爐上有個茶壺,便走過去衝了一杯茶,放到案上,然後自顧自地走到書架旁邊尋找。她的手指緩緩從一本本書上滑過,還真現了一本辛棄疾的詞集。是後人編撰的,翻開一看,還帶注釋。


    這時張問長長呼出一口氣,聽到一聲輕響,他已把筆擱到了煙台上,一邊伸手去抓鎮紙,一邊抬頭一看,現是玄月,說道:“原來是玄月,我還以為是送茶的丫鬟。”


    玄月抱拳告禮道:“東家要玄月找辛棄疾的書,我就到書架上看看有沒有。”


    張問道:“找到了嗎?我都好久不看詩文了,也不知道上邊有些什麽書。”


    “找到了,就是這本。東家,那詞叫什麽名字?”


    張問道:“詞牌是青玉案,名字我卻是忘記了。”


    玄月翻到目錄頁,找到青玉案的大致位置,然後才去翻看。張問見她自己摸索,也省得花時間解釋,便拿起桌子上的奏折審一遍,看看有沒有錯字和犯禁的語句。那張紙在鎮紙下壓了一會,墨跡還未幹透,張問又習慣性地張嘴向紙上吹了吹氣。


    玄月找到了青玉案?元夕,看了一遍整,東風夜放花千樹……詞句並不生澀,很容易懂,原本宋詞就是歌詞。豎印的詞句隔得很開,行間還有小字,是注釋和編撰者對詞的理解。


    那注釋裏並沒有說男女之情,卻用了大量篇幅敘述辛棄疾當時被罷免的前因後果。玄月看得半懂不懂,但是她明白了,這詞是隱喻其他東西。


    這時候玄月抬頭說道:“我明白對東家的誤解了,隻是不明白東家念那詞的意思。”


    張問道:“明白了就好。我的意思……這個說起來十分麻煩,你也不感興趣,不明白就不明白吧。”


    玄月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突然毫無預兆地說道:“東家丹青絕妙,寒煙姐姐那裏有一副畫,我也看見了……東家能不能為我也畫一幅?”說完,玄月自己都有些吃驚,不明白為什麽自己要這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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