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末的這一場風雪,一下起來就沒完沒了、持續不斷,天地之間白茫茫一片。氣溫驟然降低,人們出門的時候都全身裹得嚴嚴實實。剛打完仗就下雪,好像在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一般。


    張問回到沈陽之後,第一件事就是去見袁應泰,袁應泰仍是遼東巡撫,禮節上的拜見交代還是必要的。同去巡撫行轅的還有劉鋌、王熙、章照等軍中將領和官員,去交付級、上交軍功名單、領軍餉獎賞。皇上前不久才撥了一百萬兩錢糧充作遼東軍餉,將領們趕著來兌現賞銀,也好讓打了勝仗的官兵有個盼頭。張盈直接回住處,秦玉蓮去找她姑媽去了。


    袁應泰依然按照禮製,迎接到轅門,說了些賀喜之類的場麵話。又有其他官員、將帥到巡撫行轅祝賀張問等人,張問一一從容應酬。要說最無趣的交往,就是這種官麵場合。一大群官吏,都盡可能地說廢話,生怕說了一丁點有實質內容的東西,被人抓住了把柄在背地裏說壞話,影響仕途;不說話也不行,人家會以為你在裝筆裝大,影響和諧,所以要學習一些各種場麵該說的套話、官麵話。於是廢話也變得千篇一律,比平常的廢話更加無趣。


    不過張問還是從一大堆廢話中聽到了一句很有嚼頭的話來,袁應泰感歎了一句說:“雖然朝廷會治老夫的罪,但是能保住遼東,老夫已非常欣慰了。”


    張問聽到袁應泰的這句感歎後,立刻善意地微笑著,將其在心裏默念了幾遍,牢牢記住。


    在這場戰爭中,誰有罪、誰有功,不是那麽容易說得清楚的。如果隻按事實來說,張問自認為自己隻有功、沒有過;袁應泰喪師十幾萬(號稱),功勞肯定是沒有,有沒有過不好說,張問覺得其罪魁禍應該是推舉袁應泰做巡撫的東林黨官員。


    但是事實並不代表定案,朝廷中從來不乏睜眼說瞎話的人;同樣,大明從來不乏扯不清楚的疑案。一些官員自有辦法動手腳,顛倒是非。袁應泰卻還沒有意識到這次戰役之後的複雜爭奪,所以才會說出這樣的話……袁應泰為什麽認為自己有罪?明者自知。張問再次確認袁應泰果然不善於此道。


    張問也不知道東林那些官員會弄出什麽板眼來,反正他知道很多官員很善此道,沒有的事也能說得有理有據,好像真的一樣。


    於是張問將袁應泰說的那句話記在心裏,大有用處。以後皇上問起真相,張問不便明說(明目張膽地扇言官們的耳光絕對會被人罵成“狗急跳牆”),他隻將袁應泰那句話說給皇上聽就可以了。


    除了袁應泰說漏嘴的那句話,其他統統是廢話,所以當袁應泰提出要設宴為張問慶功時,張問立刻婉言拒絕,中了風寒頭疼欲裂。他心道:老子有哪些時間陪一群老流氓喝酒說廢話,還不如去**。


    張問向袁應泰告辭之後,走出轅門,正巧遇見章照也辦完了事從衙門裏出來。章照笑道:“聽說巡撫行轅要開慶功宴,下官還以為大人喝酒去了。”章照臉部棱角分明,是個十分結實的漢子,他身上那身文官青袍乍一穿在身上,看起來十分不對勁,就像挑夫穿綢衣一般。張問對這種官服十分熟悉,他以前也穿這樣的衣服。


    “與他們……我還不如與得天喝酒。”張問低聲笑道。得天就是章照的表字,張問想著章照不但在戰場上一直擁護自己,回沈陽之後也一門心思站在自己這邊,是大大的自己人,張問在言語之間便盡量親切一些,稱呼表字是最好的。而且章照有功名,雖隻是舉人,但誇大一下在遼東的功績,提拔一番依然可以有所作為。


    想到這裏,張問又加了一句:“遼東苦寒之地,除了打仗立功,也幹不出什麽事來,得天要是看中了朝中什麽官缺,看我能不能使上點力。”


    章照聽罷這種吃果果的拉攏,滿臉喜色,立刻改口自稱學生道:“從蘇子河到清河堡,學生一直追隨大人,如果以後也能追隨左右,學生便心滿意足了。”


    張問見他的年紀大概二三十歲,可能比自己還年長幾歲,忙擺手道:“不敢當、不敢當。”當然隻是客氣話而已,章照要自稱學生明白地將自己定位到張問的陣營,張問也不能勉強不是。


    兩人走到馬車旁邊,張問又邀章照同車而行。上了馬車,張問坐下來說道:“這以後要是回了京師,咱們就不能常常單獨見麵了,否則別人要說我張問培植黨羽。”章照道:“學生明白。”


    行了一陣,前麵的車夫喊道:“大人,唐三爺在前邊那茶館裏說書,說得正是大人的事兒,大人要進去聽聽麽?”


    張問道:“也好,就在茶館前麵停車。你先去買兩身衣服過來,我們這官服穿著不方便。”等車夫拿著錢去買了衣服,張問和章照換了,這才走下馬車,到茶館裏去聽書,張問還真想聽聽那說書人如何說自己的事兒。


    茶館門口的黑灰色木板子上貼著一張褪色紅紙,上邊用黑墨寫著故事名:國姓爺五戰建虜兵。國姓爺就是張問,皇上賜張問姓朱,所以稱為國姓爺。


    張問抬頭看了一眼門方,上邊的花格子木窗上還蒙著殘破的蜘蛛網。看來這茶館可不是入流的人消遣的地兒,想想也是,車夫常來的地方,能有多少格調。


    張問和章照不動聲色地走進茶館,正要尋一個位置坐下聽書時,小二滿臉笑意地迎了上來。那小二肩膀上搭著一塊白毛巾,手裏提著一個茶壺,打量了一下張問二人,見其身穿長袍,指甲幹淨,馬上笑道:“喲,二位爺可是有身份的主,樓上請。”


    剛一走進來。就聞到一股濃烈的炭煙味兒,卻是劣質的那種。


    小二帶著張問章照從西邊的樓梯上去,側著身子走路,一麵和張問說話:“馬上說第五場了,不過這最後的一場,卻是最精彩的,很快就開始,二位爺來得可是湊巧。您要是聽著好,明天請早,還能聽前四場呢。”


    張問笑著“好、好”地附和了幾聲,見那兩邊樓台雅座下麵的大廳中,坐滿了人,四麵還有許多人站著;上邊的雅座卻空了許多,看來遼東百姓始終是趕不上江南人家富足的。


    小二將兩人引到樓上的一間雅座,隔著欄杆居高臨下觀看,沒人擋著,是看得清也聽得清,比大廳中可是要好上一點,花錢多的地位就是不一樣。坐了一會,就聽見眾人起哄道:“三爺來了,別吵別吵。”“唐三爺,趕緊把後邊的說了。”


    張問向台上望去時,隻見一個身穿布衣長袍的人走上來,大約五十來歲,瘦臉、手裏拿著一把紙扇。外麵風雪交加,自然是用不上扇子,紙扇隻是打頭,也就是儒雅形象需要。


    唐三爺拿著桌子上的一塊木頭,啪地打了一聲,表示要開始了,讓大夥靜靜。張問聽著這麽一個聲音,先想到是衙門裏用的驚堂木。


    唐三爺清了清嗓子,用快的語流暢地說道:“各位看官、今日天上又風雪,各位路過的、打尖的、或來聽小老兒說書的,別忘了多加件兒衣賞。上一回說到啊,時逢枯枝落舊城,卻待新蘭滿長街,戰場上未至瑞雪……”


    張問聽罷開頭,回頭對章照說道:“不錯、不錯,幹一行習一行,唐三爺這副嗓子還真是練過。”


    章照嘿嘿笑道:“大人回京師的時候,要不把這唐三爺也叫上,也到京師說說去,讓大夥也知道這遼東之戰是怎麽一回事兒。”


    張問愣了愣,隨即麵帶笑意地看著章照:“你這個主意不錯啊,輿論、要的就是輿論。”他馬上對章照又看重了幾分,他希望自己的黨羽多少還是要有點頭腦,幫得上忙。


    兩人又聽了一陣。當唐三爺每每說到故事的精彩之處,也就是爽點的時候,眾人大聲叫“好、好”,十分受用;而說到虐主之處、國姓爺慘烈的時候,眾人又高聲喊:打死野豬皮,搞死辮子、搞死建虜。群情激憤,唐三爺要的就是這種效果,讓看官們先有怒氣,然後說到國姓爺大神威的時候,才能更加痛快,喊得更響亮。


    張問也聽得津津有味,但是聽到唐三爺說到國姓爺的表情、動作之時,張問頻頻聽到“國姓爺邪邪地一笑”這麽個描述,眉頭一皺,對章照說道:“我常常邪邪一笑麽?”


    章照也意識到這個描述不貼切,說道:“他沒見過大人,全靠胡思亂想。”


    張問想想也是,全靠道聽途說,哪能處處都描述真切呢,不過是說書而已,不必當真,於是繼續聽。可是那唐三爺一說到國姓爺,沒別的說法,就那麽個邪邪一笑,讓張問聽得鬼火冒,一聽到那幾個字,就忍不住罵一句:“邪。”


    唐三爺的故事以明軍大獲全勝、全殲建虜兵、活捉敵酋野豬皮為結局。故事本身是個歡快的故事,唐三爺也說得很生動,聽眾看官很是滿意,覺得今日這三分銀子的茶錢花得值,有特別喜歡唐三爺講故事的,末了還打賞了十文、百文的額外賞銀。唐三爺這麽講一次,收獲頗豐,常年堅持講的話,一年算下來,可能比普通百姓的收入高上許多倍。當然,獲得最多好處的還是茶館。


    張問也摸出一塊銀子出來,叫來小二說道:“說書先生說得不錯,我也表示點小意思。你給唐三爺說一聲,別讓國姓爺老是邪邪一笑,偶爾笑一下就行了。”


    “好勒,小的一定把客官的話帶到。”小二應了一聲,正欲下去,章照又喊住小二道:“慢著,我還沒打賞,急什麽。”


    小二又急忙轉過身來,見章照從身上摸出一錠五十兩的大銀子出來,小二吃了一驚,上下打量了一番章照,沒想到這人竟是個闊主。


    卻不料章照隻將銀子放到桌子上,說道:“我想見見唐三爺,這銀子讓他過來取。”


    張問不動聲色,隻顧坐著喝茶,這事讓章照出麵再好不過了。過了不一會兒,唐三爺就到了雅間,拿眼瞄了一眼桌子上的銀子,隨即就將目光移開,不卑不亢地拱手揖道:“老朽說故事,客官聽故事,覺得說得中聽,打賞倆小錢,老朽心裏感激。可不知客官叫來老朽,是……”唐三爺見到那錠大銀子,當下就明白不隻是打賞那麽簡單。


    章照笑道:“先生坐下說話。”便將旁邊的硬竹椅子拉了一拉,椅子陳舊,已經泛黃泛黑。


    唐三爺告了一禮,就坐了下來,靜待章照解答,同時拿眼看了一眼一直默不作聲的張問,認為張問才是拍板的人。不然他不會坐著,坐著也該說兩句話;坐著又不說話,就是裝筆了,裝筆自然有裝筆的資格。


    章照嗬嗬一笑,說道:“不知這茶館給先生什麽價錢?加上打賞的先生收入幾何呀?”


    唐三爺又用餘光看了一眼桌子上的銀子,想了想,抬高了若幹倍道:“月入二十兩左右。”唐三爺心道莫非這兩人是哪家茶樓的東主,過來挖人的?當下在心裏略一思量,又說道:“在沈陽城,老朽略有點名聲。如果二位要讓老朽換地方,那可損了老朽的名聲,老朽不能自壞飯碗不是。”


    唐三爺不等人開價,先把話撂下,意思就是您要真有心挖老朽,價錢可得上浮一些才能彌補老朽的名聲。


    張問頓時明白了唐三爺心裏的算盤,也不開腔,微笑著靜待下文。世間的各色人等總有他的目的、**,隻要想透了這一點,要猜別人的算盤,還是很容易的。章照哈哈一笑,卻不急著說價錢,隻問道:“先生家鄉是哪裏的?”他倒不是想討價還價,而是想著把唐三爺弄到京師去,先問明白貫籍,也便更好地提出要求。


    唐三爺怔了怔,心道這兩人不準也是開茶樓的,說書人月入二十兩是有些高了,當下就說道:“老朽是薊州的人,這個……換換地方也是無妨的。”


    章照道:“京師怎麽樣?”


    “京師?”唐三爺瞪大了眼,一時沒明白過來。章照道:“咱們就明說,我是京師人,過些日子還得回去。您要是願意到京師說書,我給您安排茶樓酒樓,那地方的茶館酒樓可都是大場麵,聽您說故事的是人山人海。”章照拿起桌子上的銀子,放到唐三爺的麵前,“這錠,是一個月的酬勞,而且茶樓酒樓給您的賞錢咱們也不取利,都是您的,如何?”


    唐三爺瞪大了老眼,對於章照的大方很是吃驚。他是一百個願意,再說京師可是好地方,隻要有銀子,那還不得快活到天上去了。但是唐三爺自覺自己是個儒雅之人,頓了頓,當下裝出榮辱不驚的樣子,說道:“也好,老朽說書是自寫自說,能夠有更多的人聽見,也是莫大的欣慰。”


    章照點點頭一本正經道:“那是,大夥都知道您的說本,指不定還能流傳千古呢。那成,咱們也還有其他事兒,要是沒問題,就這麽說定了,這五十兩就算作定錢,末了我叫人來和您寫契約。”


    唐三爺道:“好、好,二位客官慢走。”


    張問和章照從茶館裏出來,上了馬車,然後各自回住處。張問先回,然後讓車夫將章照送回去。張問走進他住的院子時,現前院的臘梅已經怒放,煞是好看,便隨手折下一枝,拿進屋去。


    因為張問把他買的那些奴婢充作家丁護衛,結果現在滿院子都是各色年輕女子,張問回到住處,看著這麽些女人,有種臥在花叢的感覺,心情也好了起來,看了一眼手上的臘梅,淺唱了一句:“花開堪折隻需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張問喚來一個奴婢,把手裏的梅花遞給她,讓她找個瓶子養著放到自己的窗台上。過了一會,那奴婢就拿著一個細頸長身的青花陶瓶走了進來,將梅花插在裏麵,再將瓶子放在窗台上。


    張問坐在榻上休息,看著那奴婢忙裏忙外的,還有窗台上的梅花,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這時那奴婢放好了花瓶,回過身來,彎著膝蓋說道:“東家,放好了。”


    這時張問才注意到了這女子胸部很高,當下就有些心癢,問道:“夫人呢?”


    女子道:“夫人去裁縫鋪了。”


    “哦……”張問連這奴婢的名字都不知道,家裏幾十個女人,他問了名字也記不住,更沒閑心去將她們分清楚,這女人是他在走廊上恰好碰到的。


    女子見張問沒有了下文,就作了個萬福說道:“要是東家沒有什麽事,奴婢先行退下。”


    張問突然說道:“等等,把衣服脫了,我突然想畫一幅畫兒,練練手。”


    女子聽罷又驚又羞,結巴道:“東……東家,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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