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天氣越來越冷,黃仁直和沈敬這兩個老頭子更願意縮在屋子裏烤火、喝酒,特別是沈敬,好像這個世上最美好的事莫過於烤著火喝酒了。而那些烤火用的木柴多半來源於城中專門以砍柴出售為生的百姓。


    出城砍柴有一定的危險,張問就從一個老兵口中,聽說了一個摔斷了腿的樵夫,在家裏半死不活的,還有個十來歲的女兒,生活十分艱苦。張問和那些文盲軍士交談了解實戰兵事,效率不是很高,因為那些軍士常常都是滿口廢話,時不時就扯到什麽樵夫上去了,張問隻能從大量的廢話中提取有用的信息。


    最近張問常常去拜訪的老兵,是東邊永寧門守城的一個老軍士,名字叫王貴,五十多歲了,周圍的人喜歡叫他王老銃,聽說十六歲從軍,經曆大小戰事不下百次,經驗豐富,他最大的愛好就是脫掉上衣向年輕人們炫耀他身上的傷疤,不過這會天氣有點冷了,王老銃也不太受得了凍,一般是在家裏脫了上衣炫耀。


    張問一有空就帶著張盈和玄月去東邊找那王老銃說話,一般是在城上的譙樓上,把總軍官在一旁端茶倒水陪同,張問和王老銃說話。對於張問的這樣的大官,王老銃能與之坐在一起,每次都是臉上泛紅光,興奮不已,平常守門的時候又多一件吹噓的事兒了。


    張問聽說北方夷族的騎兵厲害,便問王老銃各部落的騎兵是如何作戰的,王老銃隻能說一些看見的情形,旁邊的陪同的把總也很有經驗,又從戰術布局上敘述了部落作戰的特點。張問便叫裝扮成書童的張盈一一詳細記錄。


    王老銃聽著把總說著一些他不甚理解的戰術,吧嗒著嘴,不甘冷落地說道:“想當年卑職年輕的時候,做過哨騎,可是很遇到過蠻族哨騎,特別是蒙古人,騎射當真了得,而且狡猾多詐,一般是故意敗走,等你追上去,他再射順風箭。”


    張問道:“什麽是順風箭?”


    王老銃道:“就是騎在馬上跑,一邊跑一邊回頭射箭,勁道相同的話,前麵逃的人向後射的箭要遠,就是順風箭。”


    張問提著筆,在紙上畫了兩個圖,想著為什麽前麵的人射的箭遠。王老銃自然不知道原因,他隻是憑經驗。


    交談了一陣,譙樓上敲鍾,守備該換崗了,張問也不願影響他們的工作,便起身告辭。把總和王老銃相隨左右下樓,走到城門,張問見城門外麵有隊騎兵在練習射箭,雖然天上下著小雨,但這些軍士還在訓練,張問便饒有興致地走出去觀看。


    看了一陣,張問回頭對左右笑道:“是了,我知道為何順風箭射得遠了。兩個騎馬奔跑的人,相互看應該是靜止的,所以按理射的箭應該一樣的效果才對,但是箭也要受風吹的影響。地上本沒有風,奔跑起來,就會有反向的風了,相比地麵的奔跑度越快,反風就越大。騎馬跑在後麵的人,向前射出箭,其箭羽的度,不僅是箭本身的度,還有馬的度,所以相比地麵,度就更快,受反向風的阻擋就更大,故追擊的箭羽疲弱也。”


    周圍的人聽罷張問的論道,在腦子裏壓根轉不過彎來,沒聽明白說的什麽鳥道理,隻聽明白是說追擊的箭羽疲弱,但是大夥都爭相附和道:“大人高見。”


    卻不料這時一個女子的聲音哼了一聲道:“沙場之上,又不是考經綸,您說這些有啥子用?”


    張問聽罷心下有些不快,回頭看時,見是那日將自己撞翻在地吃了一嘴泥的秦玉蓮。張問見她見了上官還騎在馬上,毫無禮儀,不由得在心裏罵沒有教養,當下忍住火氣,反駁道:“武夫之見!我大明帶甲之兵,車馬步炮協同作戰,豈是隻知道喊打喊殺的人就可以調動協調的?不讀書不明理之人,談何布局?遼東前後巡撫經略,熊大人、袁大人,誰不是科甲進士出身?”


    秦玉蓮見張問動氣反駁,不怒反笑道:“大人漏了一人,李成梁可不是進士。”


    張問:“……”他想了想,隨即又強辯道:“李成梁也不是不識字不明理,隻不過不是進士罷了。”


    張問不想和這秦玉蓮有什麽關係,覺得這女人很是麻煩,說罷也不理她,轉身就和眾人一起進城。


    這時天上的雨停了,聽得那王老銃歎了一句道:“今晚怕是有大霧。”


    張問回頭好奇道:“老爺子還知天氣?”


    王老銃笑道:“卑職可說不出什麽理兒來,隻是一大把年紀了,見得多,常常是這樣,好長一段時間不下雨,突然下了陣雨,下完都會有大霧。”


    張問點點頭,以為然,經驗有時候確實還是很有用的,又問:“大霧天氣,對火器可有影響?”


    “喲,這個可是影響大。大夥兒叫卑職老銃,卑職用過的火器可不少,別說現在常用的鳥銃、三眼銃、五連銃、軒轅銃,就是很老的碗口銃卑職也用過……哦,大人說大霧呀,得用火烤著火藥,不然太濕了打不燃,而且看不見人,隻能亂打,火器在大霧的時候用可不好用。”


    張問哦了一聲,默記在心頭,說到了火器,說的興起,張問又想問問關於火器的其他經驗,像炸膛、維護等事。這時卻到了岔路口,王老銃拱手拜道:“卑職要從南邊走,王樵夫家的父女倆還在家裏餓著揭不開鍋,卑職答應今天領了餉借些給他們。”


    張問意猶未盡,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穿的便裝長衣,便說道:“本官和你一起去,樵夫如此悲慘,本官也多少接濟些,聊表心意。到時候你也別說我的身份,省得麻煩。”


    王老銃聽罷麵上一喜,急忙讚張問宅心仁厚,要知道這樣的大官出手可不是拿銅錢,隨便摸出來就是黃的白的。其實張問隻是想趁著想起火器的時候,多了解些信息而已,他又不願表現得太急切,留下王老銃如此身份和層次的人徹夜長談。於是張問想著左右也是說話,過去順便做做好事還是可以的。


    這時張問又聽見了秦玉蓮的聲音道:“敢情張大人還挺關心百姓疾苦嘛,您做父母官肯定好,可您幹嘛要摻和兵事呢?”


    張問聽罷心裏又是一陣不爽,這個女人怎麽說話不能好聽點呢?他回頭說道:“你跟著我幹甚?”


    秦玉蓮道:“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因為秦玉蓮是千總,張問左右的軍士都沒她大,所以就都聽著就聽著,而這時張問的老婆張盈終於忍不住了,冷冷道:“秦將軍,你不懂什麽是上下尊卑?”


    秦玉蓮這才注意到張盈,打量了一番,噗哧笑道:“我說妹妹,你知道上下尊卑,可你裝成書童,就要注意書童的身份吧?”


    張盈臉上一紅,帶著怒氣道:“大人是朝廷禦史,正四品命官,你敢在大人的麵前騎著馬,不怕軍法王法嗎?”


    秦玉蓮道:“張大人有轎子不坐,偏要走路,末將有甚辦法?”


    張問想和王老銃說話,坐嬌坐車的話,總不能讓一個低級軍士同轎吧?禮賢下士可以,但還是需要注意身份。


    這時張問不耐煩道:“得了,本官懶得和你計較,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別在旁邊嘰嘰喳喳,老子聽得煩。”秦玉蓮又駁了一句,好像覺得和張問鬥嘴很有意思似的,張問不再理她,而轉過頭和那王老銃說話,借機了解火器的運用。張問不必自己會用火器,但需要知道它們是怎麽使用的。


    一行人轉過幾條小街道,來到南城一處房屋破敗的街麵,街口站著一堆衣衫襤褸的人,見著張問等人,都湧上來,嘰嘰喳喳地說道:“老爺要力夫麽?”“家丁護院,收賬打雜擔水,什麽都能做。”“抬轎、侍候馬料……”


    張盈和玄月見人裏不僅有漢人,還有蒙古裝扮的人,都十分緊張地護住張問,玄月見人衝過來,嘩地拔出腰間的彎刀,喝道:“站住,我們不需要人,站遠點!”


    眾人通過街口,張問才歎了一句:“怎麽還有蒙古人和百姓混在一起了?”又走了一段路,到了一處破院子門口,王老銃指著門道:“王樵夫家就在這裏……咦,院門怎麽虛掩著?”


    王老銃急忙跑進院子,張問也跟了上去,剛進院子,張問便看見院子堆著的雜物散亂一地,覺得不太對勁,見王老銃徑直往裏跑,張問忙喊道:“老爺子小心,不太對勁……”話音剛落,突然嗖地一聲,剛跑到屋門口的王老銃“啊”地慘叫一聲,肩膀上插上了一支箭,急忙用手把住,一股鮮血頓時從他的手指縫裏浸了出來。這下王老銃又多了一道可以炫耀的箭傷。


    “相公小心!”張盈第一個擋在張問的身前,隨從的把總軍士也刷刷拔出腰刀,頂住屋門。張盈抓住張問的手,說道:“相公快出院門。”


    這時裏麵哇哇亂叫了幾聲,三五個蒙古跳了出來,拉弓便射,頓時一個軍士中箭倒地。把總大怒,吼道:“殺!”幾個軍士提刀就衝上去,叮當打將起來。張問急忙退出院門,把總給了軍士印信,叫他去城門叫援軍。


    援軍還沒來,院內的軍士已經走了出來,單膝跪道:“稟大人,殺了三個蒙古亂賊,捉了兩個。兄弟們正在搜索其他地方。”


    院子很小,既然幾個蒙古人已經被拿下,張問不覺得再有什麽危險,便帶人走了進去,見中箭受傷的王老銃正蹲在牆角裏呻吟,便叫人過去救治。隻聽得屋子裏哇地一聲哭喊,張問遂和大夥尋著聲音,推開漏風的破口,走到屋子裏查看。


    屋子裏和外麵一樣冰冷,這個曾經打柴為生的樵夫,自己卻燒不起柴。張問等進屋一看,隻見一個瘦弱麵黃的小女孩正撲在床上大哭,臉頰上全是鮮血,是床上的屍體給她染上去的。床上鮮血淋漓,躺著一具屍體,大概就是那個王樵夫,不幸被人殺在床上。


    張問見那小女孩沒穿褲子,衣衫被撕得破爛不堪,胸口的隻微微凸起一點,還沒怎麽育,那光腿之間卻有血跡,估計先前被那幾個蒙古人給強暴了。張問頓覺是人間杯具,便脫下批在自己身上的大衣,給那小女孩搭在身上。他不知道說什麽,又退出了房間,旁邊的秦玉蓮等人紛紛解囊,留下了一些金銀財物,方出門來,聽得秦玉蓮說道:“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大人那件大衣,得值幾百裏銀子吧?”


    張問也不理她,又從腰袋裏摸出一錠金子,走到牆邊,王老銃正在那裏讓人給他包紮傷口。張問把金子塞到王老銃的手裏,說道:“王樵夫被殺了,給他弄口棺材下葬,剩下的錢,幫忙照顧他小女。”王老銃看著手裏的大錠金子,忙謝了張問。


    過了不一會,突然外麵響起了砰砰的火銃聲,眾人吃了一驚,張問鎮定道:“隻有大明的軍隊才常使用火銃,不要慌張,定是援軍來了。”


    張問又有些納悶,增援的軍士怎麽在外麵就放起槍來。這時一隊軍士走進院子,當前一個身披盔甲的將領向張問拜道:“稟大人,杜將軍已經帶兵馬合圍了南城,差末將護衛大人離開險地。”


    “杜將軍,杜鬆?他怎麽來了?”張問詫異道。


    將領道:“杜將軍巡檢城防,聽得有蒙古亂民禍害百姓,百姓苦之,遂帶兵平亂,嚴懲凶手。”


    張問心道凶手已經死的死,俘的俘了,還大動幹戈幹甚。這時張問突然明白過來,杜鬆想趁此事將蒙古隱患從沈陽清理出去。但是如此動靜,巡撫袁應泰怎會不知,恐怕又要起爭執。張問想罷急忙和眾軍一起離開院子,趕去見杜鬆。


    大街小巷上全是帶甲軍士,拿著火器長兵,踩得地麵咵咵巨響,盔甲刀兵碰撞的金屬聲聽起來感覺很是厚重。


    張問等人到了杜鬆中軍前麵,南城的大街小巷已經戒嚴,大街上源源不斷地押出了蒙古人,被繩子栓著,形成一串,押出街巷。張問見到杜鬆,告禮之後問道:“杜將軍是在幹什麽?”


    杜鬆那張粗糙的黑臉露出憤怒的神色,“為百姓除害!這些蒙古人,每日由官府給糧食,朝廷待之寬厚,他們卻不知恩,掠殺無惡不作,殘害百姓。我大明將士,不站在大明百姓一邊,幫著蒙古人作甚?”


    過了一會,一些軍士將那被害的王樵夫抬到了大街正中,杜鬆麵對圍觀的百姓慷慨陳詞譴責蒙古人的暴行,然後叫荷槍實彈的步軍端著火銃對著被抓住的一群群蒙古人,還有騎兵按刀以待,準備當眾屠殺蒙古人。


    看來這些蒙古人確實是野蠻慣了,百姓多受其害,紛紛叫好。


    正在這時,突然從北邊過來一隊騎兵,一騎飛奔而來,大喊道:“刀下留人!”杜鬆忙喊道:“給我殺!”


    那騎士吼道:“誰敢開槍?軍門就在後麵,你們敢違抗軍門的命令!”


    眾軍不知道該怎麽辦,麵麵相覷。張問見罷眼前生的事,十分無語,大敵當前,還主副統軍這樣扯皮,算個什麽事?


    杜鬆十分憤怒,奪過一個軍士手裏的火炬,親自點燃了一門大將軍車炮,隻聽得“轟”地一聲巨響,那炮內裝著百餘枚鐵丸石子,抵著蒙古人群轟去,頓時死了一片,一炮就幹死了幾百人。百姓被震得一陣騷亂。


    這時袁應泰已經帶著騎兵趕了過來,見到麵前的狀況,怒吼道:“違抗軍令,按律當斬,來人,給我把杜鬆拿下!”


    袁應泰身邊的騎兵衝將過來,拿著繩子就要去綁杜鬆,杜鬆身邊的心腹竟然將火銃對準那些執法的軍士,嚷嚷道:“給老子站住,想死就過來!”袁應泰見狀臉色變得煞白,萬一釀成兵變,杜鬆手下幾萬大軍,情況實在不敢想象。


    張問也意識到了事情的嚴重性,情急之下,請出尚方寶劍,舉了起來,大聲喊道:“皇上欽賜的尚方寶劍在此,誰敢亂來,先斬後奏。”


    眾人的注意力頓時被吸引了過來,杜鬆手下也沒預謀著要造反,這時不敢妄動。張問對杜鬆身邊那群拿著火銃的軍士怒道:“把手裏的玩意放下,用兵器對著尚方寶劍,你們是想謀反麽?”


    軍士們看著對麵拿繩子要捉杜鬆的人,猶豫不決,偏偏這時杜鬆正值火氣上,竟然沒有下令部下不能反抗。張問心道先避免生兵變才是大事,便對對麵那些拿著繩子的軍士喝道:“還不退下!是你們軍門大,還是皇上大?”


    袁應泰自然也不願意看到兵變生,正好張問拿出尚方寶劍,有了台階可下,袁應泰便忙下令道:“退下。”


    張問對杜鬆說道:“杜將軍,不可意氣用事,誤了朝廷大事。”


    杜鬆吸了一口氣,說道:“蒙古人在城中為害百姓,有目共睹,軍門是出於何心,要護著這些蒙古蠻夷?老子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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