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問得知自己將會被任命為遼東巡按之後,意識到在此多事之秋當官,不懂兵事是不行的。他開始查閱各種資料,又屢次拜訪兵部尚書張鶴鳴,討教兵事,一段時間下來,他突然現自己對兵事很感興趣,遂晝夜研讀,寢食俱廢。


    光看書談論是達不到效果的,他開始期盼早日能去遼東實戰場考察了。張問的心境漸漸從暗自鬱悶到熱血沸騰,讀罷大明朝前中期的屢次大勝,猶自拍案叫絕,心情受了影響,一股振興大明武功的豪情在他的心中不斷回蕩。


    張問讀罷《武備誌》中述說的各種陣法,搖搖欲試,但是在京師犬養太多青壯兵丁要被彈劾,張問便叫張盈到處選購了幾十個年輕沒有纏過足的婢女,在院中操練自娛自樂。由於張盈還要操持家中的事務,沒有那麽多時間,張問想著沈碧瑤私養了那麽多女子侍衛,便讓沈家送兩個高手過來。


    沈碧瑤送來兩個近侍,一個就是張問見過的玄月,另一個叫采雪。都是沒有姓名的女子,從小就被沈家買來養著的,這樣的名字都是沈碧瑤給取的。


    張問見玄月和采雪穿的那種黑色衣裙和幃帽很是好看,又便於活動,便叫人給他的三十幾個婢女也仿製了些同樣的衣服,穿在她們身上,整齊劃一。張問大喜,尋思了一番,對那些婢女說道:“你們都是我的近身侍衛,我取個名兒,以後你們就叫‘玄衣衛’吧。玄月做隊長,負責教授其他人搏殺技巧。”


    這時張問突然想起朝廷有個錦衣衛,自己弄個玄衣衛出來恐怕為人參奏,又急忙交代她們保守秘密。張問一有空就用玄衣衛來試驗在書中讀到的鴛鴦陣、兩儀陣等陣法,又叫她們分作兩隊進行演習搏殺,後來覺得人數不夠,又買了三十六個女子,稱為右哨,由采雪帶領,以前玄月帶領的那隊編為左哨。


    他這樣搗鼓了月餘,時間過得很快。九月中旬,皇帝召見。朱由校知道張問在朝中根基很淺,為了讓他起到點作用,便賜尚方寶劍,授遼東巡按,出關代天子巡守。尚方寶劍雖然名義上可以代天子想殺誰就殺誰,但是一般情況下隻能殺小官,大員隨便殺了就等著被群臣攻訐進詔獄吧。


    於是張問就帶著關防印信、聖旨、尚方寶劍等物,帶著人出了京師,向東北進。一行七八十人,張盈裝扮成張問的書童,玄衣衛七十二人裝扮成家丁護衛,另外有黃仁直和沈敬兩個幕僚。女扮男裝的人很快被沿途接待的驛站和官員看出來,暗地裏譏笑張問,一介好色文官去什麽戰場,出門還帶那麽多女人淫樂。不過因張問是文官,帶著女人也沒什麽。


    他們從薊州向東,出山海關,經過前屯、高台堡、寧遠一線,到達錦州。一路上眾官員將領酒肉款待,努力將禦史照顧好了,以免張問那廝在朝廷裏說壞話,有的沒有陣營後台的,幹脆自稱學生,恭敬之至。張問逐次笑納,隻是謝絕了銀子,那百十兩銀子他還沒瞧上眼,不想被弄得一身腥臊。


    在錦州補充了一些給養,張問等就準備向沈陽進,因為巡撫袁應泰在那裏,張問得去看看他怎麽搞事,以好完成皇帝交代的任務:打小報告。


    他們到長勝堡的時候,已經是十月間了,天氣轉寒,清晨起來的時候,水麵上竟然有一層冰。在關內這時候可沒這麽冷,張問親身體驗了什麽叫苦寒之地,人煙也很少,廣袤的大地上偶爾才能看見一處村落。


    這時,張問看見地平線上出現黑壓壓一片的人,吃了一驚,心裏頓時有些恐慌起來。因為已經出了山海關,這裏又是靠近邊牆的地方,他下意識裏沒什麽安全感。張問回頭看了一眼眾人騎馬的騎馬,乘車的乘車,心道萬一是蠻夷匪寇得騎馬逃奔,便下令眾人都到馬上,派出幾個人去前麵刺探那是群什麽人。


    過了一會,張問心下一想,建奴離這裏還很遠,北麵是蒙古,但是北麵有邊牆,因為沒有大股敵兵才對。


    不久之後,去刺探的侍衛騎馬回來了,說道:“東家,是大明的軍隊,由杜鬆率領。”


    張問聽罷心道杜鬆不是在沈陽準備對付建奴麽,跑到這裏來幹甚,便叫人繼續前進,會會杜鬆。越來越近之後,張問這才看清了那群軍隊,前麵的人扛著火器步行,騎兵在後麵,還有一些偏廂車,結成陣營緩緩前進,軍士們縮著腦袋精神不太好,不過倒是比較整齊,沒有嘈雜聲,隻有盔甲摩擦的哢哢叮鐺的聲音、腳步聲和時不時的馬嘶。


    戰車上都插著旗子,騎兵步軍也有旗子分明便於指揮,旌旗獵獵連綿不絕,看起來煞是壯觀。


    這時一隊騎兵從陣營裏走了出來,護著一輛四輪指揮車,車上站著一個魁梧的中年漢子。等人馬靠近之後,車上的漢子就下車,步行過來,張問猜測應該是杜鬆,也從馬上跳下來,兩人遠遠地作揖問禮,然後才走到一起。


    走近之後,張問打量了一番杜鬆,隻見他四十來歲的模樣,身材高大魁梧,穿著一副舊盔甲,頭上戴著一頂圓頂鐵頭盔。皮膚黃黑粗糙,長臉,臉上皺紋很多,讓他看起來就像西北苦大仇深的老農一般的麵相。


    杜鬆也看了一眼張問,見張問那張俊俏的臉和身上幹幹淨淨的官袍,怔了一怔,好像在這個地方已經很久沒有看到這樣的人了。杜鬆又注意到張問身邊的青年動作輕柔,雖然穿著男裝,好像都是些年輕女人,杜鬆不由得在眼睛裏閃過一絲笑意。


    杜鬆一邊看張問,一邊執禮道:“末將杜鬆,拜見禦史大人。”杜鬆掛的是都指揮儉事的職務,那是正三品官銜,但是武官,他認為見了張問這樣的禦史自稱末將比較好一點。


    張問忙回禮道:“不敢不敢……杜將軍這是要去哪裏?”


    “蒙古大饑,南下覓食,客爾克部有萬人毀牆入塞,圍長勝堡,末將受軍門調遣,率軍解圍。張大人是要去沈陽麽?現在這道不太安穩,末將調一標人馬護送大人去沈陽吧。”


    張問看了一眼杜鬆後麵的軍隊,說道:“杜將軍軍務在身,不便耽擱將軍太久……我與將軍同去長勝,看看戰況如何?”張問聽罷有仗可打,正想實地看看是怎麽打的。


    杜鬆聽罷臉色有些難看,要知道被個朝廷的文官盯著打仗,十分不爽。戰場上不定每一小場都能勝,萬一這廝不懂裝懂,上一本折子說老子不會打仗,光吃敗仗,那不是沒事找事麽。想罷杜鬆便要以戰場危險大人精貴之類的話拒絕張問,不料張問看到他的臉色,已然猜到,搶先一步道:“杜將軍請放心,您怎麽打仗,我不會幹涉,也不會亂上折子。我就是想看看實戰場景。”


    杜鬆聽到“不會亂上折子”,頓時又看了一眼張問,心道這人倒也善解人意,便不好再拒絕,說了一句大人注意安全,然後請張問上指揮車觀戰。張問致謝之後,便和杜鬆一起上四輪車,而玄衣衛的侍衛騎馬跟在後麵。


    “請大人居左。”杜鬆客氣地說道。


    張問忙推辭道:“我隻是觀戰,杜將軍居左指揮才是,不能影響了戰事。”杜鬆聽罷這才坐了左麵,然後下令大軍繼續前進。


    在途中張問了解到,這撥明軍有萬餘人,隻是杜鬆靡下的一部分,現在杜鬆所部的兵馬總數已經達到六萬,其餘人駐紮在沈陽。


    張問暗自觀察了一番杜鬆的行軍陣法,其中不難現,行軍也是有一定章法的,以防突然遇敵布陣麻煩。杜鬆將軍隊分成了四營,讓步、車、馬兵都靠在一起前進,這樣無論敵人從哪個方向來襲,都可以在敵軍到達之前組成有效陣營。


    張問對杜鬆有所耳聞,知道他在北方各地打了許多年的仗,肯定是有些經驗,便將他的陣法和調度方法記在心裏,等軍隊停下來吃飯的時候,張問便用紙筆將所見所聞記載下來。又將剛才估算的行軍度記錄在案,以便研究。


    吃完飯,再向前走一會,應該就快和蒙古兵接敵了,張問看著那些吃飯時狼吞虎咽的明軍士兵,有些擔憂地試探道:“杜將軍,這蒙古兵容易打麽?”


    杜鬆笑道:“蒙古人早已不是成吉思汗那會的人了,現在遭了饑荒,整個一群乞丐,雖說他們來了萬人,但張大人隻管放心,此戰輕鬆。一會張大人注意安全,別被流矢擊中。”


    眾軍行了一會,杜鬆突然命令全軍結成車陣,調頭向北推進,張問問為何不直接進擊。杜鬆道,此時有北風,如果出於逆風狀態,對火器攻擊不利,不僅影響射程和準確,而且煙塵向自己這邊吹,整得大夥眼都睜不開。張問以為然,又急忙叫人記下這個細節。


    張問觀察了一番眾軍的裝備配製,有一半以上都使用火器,明朝正規軍多喜歡用火器打仗,隻有地方州縣衙才大量使用弓箭,張問在上虞做知縣那會,縣裏就沒有什麽火器。


    行了半個時辰,眾軍繞到北麵。哨馬來報,敵兵正在向這邊移動,距離十裏。杜鬆急令軍隊備戰,隆隆的鼓聲中,大夥開始忙碌起來,車兵忙著給車炮裝填彈藥,有的則在指揮下到陣前放拒馬障礙,忙碌而井井有條。


    張問見罷心中大讚杜鬆,心道此將治軍還是很有一手。


    組成防線的戰車,主要是長轅雙輪的偏廂重車,每輛上麵裝備兩門弗朗機車炮。也有其他種類,如鼓車、將領的座車、火箭車以及裝備有無敵大將軍炮的戰車等等。而騎兵和步兵則暫時躲在車陣裏麵,等待命令。


    杜鬆騎著馬四處監督查看,下達命令。而張問則瞪大了眼睛全神貫注地看著周圍排兵布陣。他注意到兵士們使用的兵器,騎兵多用槍棒和鈍器。張問又看到,很多騎兵在使用三眼銃,這種火門槍其實很落後,而步兵卻大多使用鳥銃和子母銃、掣電銃、鷹揚銃這樣的火繩槍。


    子母銃、掣電銃、鷹揚銃和鳥銃相似,都是火繩槍。鳥銃是明軍仿製西洋的火器,仿製完後,明朝人又改進了一番,就形成了其他品種,子母銃、掣電銃、鷹揚銃等。它們是軍火專家研製出集合鳥銃與佛朗機兩種長處於一身的火器,這類火器形似鳥銃,卻象佛朗機一樣,射時用預先裝好彈藥的數個子銃,輪流放入銃管後部挖開的鐵槽之內,大大提高了射。


    張問想起自己的幕僚沈敬是懂兵事的,便問他為何騎兵還在用三眼銃。沈敬道:“對付騎兵,目標大,不需要太多瞄準,三眼銃打完還能當鐵棒使,敲馬頭一敲一個準。”張問想罷以為然,那三眼銃前麵是玩意,敲人敲馬確實好用。


    等了許久,張問感覺到大地在震動,同時耳朵裏隆隆地悶響,蒙古的騎兵過來了。張問心情有些緊張,他還是第一次出身於這樣大規模的戰場。這裏的戰鬥,動輒就是上萬的軍隊,和浙江那會調幾百個人打群架不是一個概念。


    張問回過頭,臉色感覺到了北麵吹來的冷風,夾雜著沙子,讓人睜不開眼。頭頂上的太陽高照,但是照在人身上好像沒有什麽熱量似的。明軍盔甲呈灰黑,在太陽下不反光,張問在書上讀到,這樣的盔甲在夜戰時也有好處,以免目標太明顯。


    蒙古人前進到視線內就停了下來,過了許久,稀稀拉拉幾十個騎兵向明軍的陣營衝了過來,刺探軍情。


    等那蒙古騎兵靠近時,突然“砰”地一聲巨響,一股濃煙從陣邊騰起,外麵一個蒙古人應聲落馬,陣中頓時一陣歡呼。然後又是稀稀拉拉的幾聲槍響,車兵用鳥銃打那些蒙古兵,隻是零星射擊,並沒有大量開火。


    衝過來的蒙古人死了幾個,調轉馬頭向後走,邊走邊回頭亂放了幾箭。


    眾軍都看向一個方向,眼神裏充滿緊張,畢竟是玩命的活兒。蒙古哨騎退走之後,歡呼聲停了下來,眾人忙著檢查自己的兵器,哢哢沙沙地輕響,偶爾有馬叫和人咳嗽,此外沒有其他聲音,張問由此看出,杜鬆治軍比較嚴格。張問實地經曆,覺得明朝的精銳邊軍並不是士紳們議論的那樣疲弱,至少張問看到的這支軍隊,還是有些戰鬥力的。


    風依舊吹著,荒蕪的大地上卷起一陣陣的塵煙,遠處嗚嗚響起了號角聲。一隊蒙古騎兵開始移動,繞道西北麵。杜鬆見狀沒有作出任何反應,隻靜待著別人攻擊。


    西北麵的蒙古人開始向前移動,到了一千步以內時,杜鬆親自指揮大將軍炮射實心彈。“轟轟”地巨大聲音響起前,張問急忙學著其他軍士將耳朵捂住,那炮聲比打雷還要響,簡直是驚天動地。


    對麵攻擊過來的蒙古陣營頓時被平射的實心彈洞穿了陣營,死了一串,那炮彈呼嘯過的一條線,就像稻田裏被吹倒的稻子一般。


    頓時,遠處“啊呀呀”地怪叫起來,不知是嚷的什麽,大概是妳媽逼、操妳祖宗之類的蒙古語,那些騎兵加快了度,像這邊撲將過來,就像奔騰的洪水一般。


    “點——炮!”杜鬆拖著長長的聲音大吼了一聲。頓時戰車上的士兵將火炬點燃了火索,噝噝燃燒起來。


    “轟轟轟……”火光閃爍,濃煙四起,周圍一片喊打喊殺。這下張問什麽也看不見了,風將放炮後的硝煙吹進營中,像有大霧一般,外麵一片朦朧。張問隻聽見旁邊的人咳咳直咳嗽,還有吆喝聲,呐喊聲,鬧哄哄一片,他的鼻子裏嗅到濃濃的刺激性硝煙味。


    炮聲過後,每輛車的四個銃手分成兩班,對著陣外輪射,同時藤牌手不斷射火箭,聽得砰砰響成一片,濃煙中火光到處都在閃亮,還有火箭射時“嗖嗖”的聲音,熱鬧非常。


    等鳥銃手分別射完兩輪之後,擁有子母炮管的弗朗機又裝填完畢,再次炮攻擊,零星射的火箭停止下來,在炮聲響起前後,對著陣營外齊射。雖然看不見外麵的情況,但一下子火力那樣猛烈,可以猜測到,蒙古兵的肯定猛喝了一壺。


    戰鬥打響後,槍炮之聲不絕於耳,聲音極大,外麵什麽情況根本聽不到。如此射擊了一炷香功夫,杜鬆大喊停止射擊。一個伏在地上把耳朵貼著地皮的軍士抬起頭喊道:“將軍,蒙古兵退了。”


    杜鬆急忙喊道:“鳴鼓追擊!殺啊!”說完自己跳將上馬,帶著騎兵從車陣中衝將出去。鼓聲節奏變快,咚咚咚急促不已,好似有人在喊快點上快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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