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案上鋪著大紅雲緞桌圍,那顏色讓張問想起鮮血。案上的紅筆,可以用來勾朱殺人,印匣裏的大印,轉瞬之間就可以決定萬千百姓的衣食。古硯、筆架,一切看起來都那麽儒雅,甚至牆上還掛著古琴,但是這些東西實質上並不是那麽雅致,張問太明白了。


    戶部郎中楊洛的使者長順,要求提舉司增印鹽引。張問不動聲色,平緩地說道:“既然戶部主持鹽改,提舉司理應實心用事,楊大人批了方案,下了官報嗎?”


    長順長身站立,下巴一撮胡須翹著,不緊不慢地說道:“張大人有此想法,楊大人十分欣慰,九邊將士缺衣少糧,楊大人差在下來,就是促催大人,下官報,通知有司衙門、鹽場立刻著手鹽改。”


    長順說了一堆廢話想和稀泥,張問卻不為所動,他一直抓住事情的關鍵,又問了一句:“沒有官報,沒有公文?”


    “方案豈能這麽快批複?大人隻需抓緊下達官報,著手鹽改,增印鹽引,這是戶部的指示。”長順努力讓自己聲音聽起來比較平靜。


    張問看了一眼長順的髻,連帽子都沒戴,不過就是個家奴角色。他頓時明白了,鹽改是無法成功的,不僅東林的知道,內閣戶部怎會不知?等以後各自為了目的爭奪完了,回到這事的出點,改鹽的失敗,總是有一些人罪不容誅道德敗壞,做替罪羊。


    不給公文,讓老子去扛,不是明擺著想用老子做替罪羊嗎?哼,老子會等著讓你們整?


    張問看明白之後,立刻放棄了力求左右逢源的打算,這個時候隻能站到其中一方,方能保身。哪一方?當然是東林,各種關係擺在這裏,張問沒有選擇。


    張問冷冷道:“沒有公文,你幹什麽來了?”


    長順愕然道:“在下是來催辦公務。”


    張問重複了一句:“沒有公文,你是什麽人,催什麽公務?跪下回話!”


    長順臉色漲紅,帶著怒氣說道:“我有楊大人的印信,張大人剛才可看清楚了?”


    陳安上不明白張問為什麽態度變得那麽快,上午還說要盡力配合戶部改鹽,剛過半天,卻和戶部的頂上了,戶部不就是要求增印鹽引這麽一件事麽?陳安上不明所以,二仗和尚摸不著頭腦,在張問旁邊小聲提醒道:“大人,人家可是戶部的人。”


    張問的手放在公案的血紅桌圍上,一邊緊張地沉思,一邊中氣十足地說道:“大明律,凡官民以品次分高下尊卑,近者東西對立,卑者西、高者東;越三級者,分上下;越四等者,卑者拜上,尊者受坐,有事則跪白。本官從五品朝廷命官,你是什麽品級?命你跪下回話,有何不可?”張問最後聲色俱厲道,“目無尊上,擾亂常綱,你不怕流放三千裏!”


    長順聽罷神情複雜地看向張問,張問瞪目直視長順,長順的長袍下擺微微顫動,他覺得不對味:我是戶部郎中派下來的人,怎麽反而要給他跪下了?


    “來呀!”張問一拂袖跑,抓起山字筆架上的朱筆。長順忙跪倒在地上,話說好漢不吃眼前虧,律法明文規定,人家非要較真,你也不能硬扛不是。


    陳安上愕然看著長順跪在地上,早上這長順就代表楊洛來過一次提舉司了,那會兒他一副趾高氣揚的模樣,指手畫腳,簡直是狗仗人勢,讓衙門裏的人憤然,卻沒有辦法,誰叫人家是上峰衙門的人呢?


    這會兒可好,這廝不是牛嗎,直接跪地上了,陳安上坐在張問旁邊,也跟著受了跪,一時心情大快,同時也尋思,這張問後台不淺啊!看來朝中宮裏都有人。


    實際上張問並沒有多硬的後台,妻妹張嫣雖受世子寵愛,但是現在還沒有名分,朱由校要結婚要等到十六歲已冠才行。東林黨這邊,就隻有李氏那幫子人可能會幫著張問。但是東林大部分人,特別是大員,也不是那麽容易被李氏控製的不是。


    張問的膽氣來自勇氣,既然浙黨要用老子做替罪羊,翻不翻臉有什麽區別?鹿死誰手,看得是手段和勇氣。


    陳安上覺得有了大樹,膽氣大壯,在旁厲聲道:“大人問你,沒有公文,你催什麽公務?”


    長順吸了一口氣,跪在地上仰起頭道:“張大人,您是想抵製改鹽嗎?在下提醒張大人一句,改鹽是戶部製定、內閣票擬、宮裏批紅的事兒,您想清楚了?”


    張問心道你威脅老子?口上立刻來了道德大義:“增印鹽引,改鹽官報,有窩引的鹽商必然囤積大量食鹽,坐等漲價,等漲上去了,全浙江那麽多剛剛溫飽的百姓怎麽辦?你們想過嗎?本官身為大明的官員,上係皇上重托,下係億兆黎民,豈能隻顧一己安危,忘記職責所在!”


    長順無詞可回,站起來,憤憤道:“您等著瞧。”說罷轉身就走。


    這時陳安上小心說道:“大人,改鹽是戶部下的命令,咱們提舉司隸屬戶部,公然抵製改鹽恐怕……”


    “誰說我抵製改鹽了?我說了嗎?”張問瞪目道,“他沒拿公文,我如何改?楊洛以為我要抵製改鹽,定然迫不及待下達公文,等著抓我抗命的把柄參劾。我們等的不就是正式公文?”


    陳安上愣了愣,隨即回過味來,“大人高見。”陳安上說完心道後台硬就是不一樣,說話也硬氣不是。


    不出張問所料,長順回到戶部分司,想著楊洛差遣他之前說的“你辦事我放心”,如今事兒沒辦成,那可怎麽辦才好,想來想去,隻能添油加醋,將自己的感覺說成了事實,“張問十分囂張,說他上係皇上,下係黎民,還說咱們改鹽是不顧百姓不顧社稷,死活不願意改鹽。”


    長順自然隱去了自己被迫下跪的一節,有些事兒,被打落了牙齒,隻能往肚子裏吞不是。


    楊洛聽罷,一張黑臉愕然,眼珠子睜得老大:“他真這麽說?他敢明目張膽抵製改鹽?誰給他的權力,給他的膽子!誰指使他這麽幹的?”


    長順心道雖然沒明說,不就是那個意思麽,便回道:“可不是,這張問是吃了雄心豹子膽,狗膽包天。”


    楊洛氣得“啪”第一聲拍案而已,“反了他的,就是東林硬塞到咱們清吏司的王化貞,不是出了名的膽兒大?也不敢明目張膽拒絕執行改鹽!”


    楊洛來回走了幾圈,說道:“這廝傻啦吧唧的,還不是個聽話的主,誰用他誰倒黴,不能再讓他坐在那個位置,把事兒給渾攪……去,立刻下官報,限期勒令他張問改鹽,哼哼,我倒是要看看,是胳膊粗,還是大腿粗。”


    張問當天就從總鋪拿到了戶部下達的公文,當即讓書吏備案,坐回公座,毫不猶豫地打開印匣,取出大印,在官報上蓋印,“立刻將官報傳視各司衙門,貼出公示,勒令期限一到,全浙江鹽課改‘開中納米’,停止接受鹽商輸銀,嚴查各司鹽引數量。”


    “是……大人,要增印鹽引麽?”


    張問指著戶部下達的明文公文道:“這上邊寫得清清楚楚,增印價值五十萬兩的鹽引,按數增印。”張問心道:東林那邊,也沒給句話,都看著戶部如何改鹽,這擔子不能我張問一個人扛著不是,人家有朝廷的政策,改就改唄。反正以後開中納米幹不下去了,怎麽收場就不關老子的事了。


    黃仁直坐在旁邊,眯著眼睛,好似睡著了一般,過得一會,又拿手去搗鼓下巴的山羊胡,這才說明他並沒有睡。


    張問回頭問道:“黃先生以為,這樣辦可以吧?”


    黃仁直睜開眼睛道:“戶部下了明文,有何不可?大人不僅要辦,還得實心了辦,知會鎳司衙門,協助清剿私鹽窩點,讓大夥都知道大人是在執行戶部的政策。”


    張問呼出一口氣,手裏把玩著一本線裝的《大明律》,裏麵的內容,他小時候讀私塾時就讀過無數遍了,現在拿在手裏,隻當玩具,就像黃仁直玩他的胡須一般。


    他看著山字筆架上的朱筆,歎了一口氣道:“油鹽柴米,百姓家每日愁的,不就是這個麽……黃先生覺得,以後改不下去了,戶部要怎麽收場?”


    黃仁直道:“尋幾個官員頂罪,改回開中折色。”


    張問和黃仁直對望一眼,黃仁直長籲短歎道:“他們這是在用官府的威信換銀子。”


    張問低聲道:“戶部缺銀,又要籌備大戰,底下被官員商賈製肘,誰坐那位置都頭疼。皇上看得明白,同意這麽幹,不也是因為能拿銀子回去?人人都說皇上愛錢,可皇上弄點銀子還得派稅使,弄得一身臊腥,被言官罵得睜不開眼睛。按說這天下都是皇上的,犯得著這樣嗎?”


    萬曆皇帝好享樂,也有點好大喜功,和人打了好幾場不是很順暢的“勝仗”,需要銀子不是,可作為皇帝來說,他弄點銀子還真是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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