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審訊的莊稼漢說鄉老看見了稅使的爪牙。張問便說道:“鄉老請起,來人,看座。”


    因為我國朝的地方官吏都集中在縣裏,為維持廣大鄉村統治的人,實際上是這樣的鄉老鄉紳,張問理應給予尊重,讓他們有威望統治屁民。


    “老朽謝大人賜坐。”鄉老從地上爬了起來,小心在皂隸放上來的板凳上坐了。


    鄉老見過不少官,舉止就比那莊稼漢沉穩多了,抱拳侃侃道:“上城廂有家機戶,有機杼數十張,稅監派人過來催稅,其中來了幾趟者,老朽看著就麵熟了。今日晌午時分,便有兩人進了陳茂才的院子,老朽輕眼所見。對了,陳二家的那時好像也打這邊過。”


    鄉老指著地上跪著的一個農婦,張問看了過去,農婦急忙點頭道:“奴家那時正要去清衣裳。”


    邊上的刑房書吏馮貴拿著筆書寫如飛。張問看了他一眼,馮貴剛剛被叫回來複職,說了一句:“如實記錄在案。”


    張問正想問那稅監的人什麽時候出來的,轉念一想,總覺得事有蹊蹺,要是再追問下去恐怕就有疑點了。他看了一眼黃仁直,黃仁直正半眯著眼睛摸胡須玩兒。很顯然,無論是不是稅監的人幹的,這事都得往他們身上扯。


    想罷,張問便說道:“好了,鄉老看看供詞,沒有出入,都按印畫押吧。”


    審完證人,張問叫人將證人帶走,問道:“哪裏有茅廁?”


    皂隸忙將張問帶到堂屋後邊的廚房,廚房側麵是豬圈,那茅廁就在豬圈裏麵,人畜的糞便都可以入肥料。張問走了進去小解,轉身的時候,見黃仁直也跟了進來,黃仁直低聲道:“大人做得不錯。”


    張問也低聲道:“稅監太讓人憤怒了,咱們這就去稅廠要人去。”


    黃仁直欣然點頭。


    張問走到堂屋,對陳秀才道:“案子已經審明白了,本官自會處置,你且在家操辦喪事,讓死者入土為安吧。”說罷掏出一錠銀子,“這是本官個人的意思,你節哀順變。”


    陳秀才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大人,大人您可要為學生做主,抓了那惡人啊。”


    張問將其扶將起來,放低聲音道:“你放心,稅監的爪牙淩辱的不是你陳生員一個人的妻女,是整個上虞縣生員的妻女,你好生體味本官的話。”


    張問走出村莊,帶了那作證的鄉老,率領官吏,提了一幹皂隸,進城向稅廠走去,那裏以前是沈宅。張問叫人敲開院門,說道:“下官上虞知縣張問,求見稅使,請通報一聲。”


    過得一會,那奴仆走到門口,說道:“黃公公叫你們進來吧。”


    張問遂率領眾官吏走進院子,來到客廳,那黃齊不知在何處搶得了家具物什,已經客廳設成了一個公堂,自坐於北邊案桌後麵。見到張問等人,黃齊隻斜眼瞟了一眼,尖聲說道:“張問,你來何事呀?”


    “下官遇了一樁案子,上城廂陳秀才妻女被人淩辱致死,陳秀才的鄰裏指認案犯是去上城廂機戶催稅的人……”


    “你放屁!”黃齊沒等張問說完就罵了一句。


    張問不動聲色,心道你都禍到臨頭了,還不自知,囂張個屁。張問沉聲道:“請稅使明鑒,此事要是不審訊清楚,恐怕會激起民憤。請稅使叫出那兩人,當麵審問清楚,稅使旁聽,辨明真相。”


    黃齊白著一張臉,左右看了看,把目光放在張問身後的梁馬身上,說道:“你,給咱家出來。”


    梁馬額頭上三根黑線,揖道:“稅使叫下官何事?”


    “咱家問你,你挺著個大肚皮幹什麽?”


    梁馬:“……”


    “嘖!你還板著一張臉裝?你挺著肚皮幹什麽,裝孕婦,還是裝雛兒?”


    “哈哈……”黃齊周圍的爪牙哄堂大笑。


    梁馬苦著臉道:“下官……它要長那麽大下官有甚……”


    “咱家幫你,來人,拿兩塊木板給我夾,把他的肚子給咱家醫小了!”


    “稅使、稅使……”梁馬大驚,那些爪牙已不管青紅皂白衝了上來,將其按住,有的進屋取了兩塊門板出來。


    張問見狀忙說道:“稅使住手!梁縣丞乃是朝廷命官,豈能如此對待?”


    黃齊嗬嗬一笑:“咱家就專醫朝廷命官。”那些爪牙聽罷,就將梁馬案在一塊門板上,又將另一塊門板壓在他的肚子上,幾個人撲到門板上去施壓,梁馬被壓得大聲慘叫。


    “快叫他們住手!下官這就帶人離開!”張問見手下被人這般虐待,麵上掛不住,也懶得和這死太監廢話,他這般蠻幹簡直就是自己承認罪行,自掘墳墓。


    黃齊這才笑道:“張知縣要走了,把他的人放了吧。”


    爪牙們放開梁馬,梁馬捂著肚子在地上哇哇亂吐,臭氣熏天。黃齊捂著鼻子道:“媽的,你們不會弄到外邊去醫?”說罷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向裏邊走。


    張問隻得喚人抬著梁馬走出沈宅。


    上了馬車,黃仁直臉上不禁露出了笑意。張問看在眼裏,心裏猜測著,難道這一切都是沈家的預謀?對於陳秀才妻女的死,張問一直迷惑,她們究竟是稅使殺的,還是另有其人。


    一行人正走著,張問在車上聽得外麵喧鬧,便挑開車簾向前一看,正見著大批百姓向這邊擁擠過來,沿路又挾裹了路人,來勢洶湧。


    前麵的快手奔到車前,下馬問道:“堂尊,堂尊,該怎麽辦?”


    張問心道該來的已經來了,忙道:“調頭,換條街走。”這群人不下幾千人,張問認為是去搞稅使的。


    官吏衙役等讓開道路,走到沿江坊才停下來。張問走下車來,在曹娥江邊觀看,街上已經站滿了看熱鬧的百姓。前去打探消息的皂衣回報說,是上城廂周圍的百姓,民情激憤,守城官兵阻擋不住,就湧進城裏來了。


    “上城廂的百姓一起聲勢,其他地方的大戶百姓定然響應,事態一不可收拾!”張問急忙下令回縣衙,下令升大堂。張問自坐於公座上,黃仁直作為沈家在縣衙的代表,也坐在暖閣一側。張問沉思片刻,命令道:“即刻關閉城門,縣城戒嚴!各快手衙役帶兵器防衛,本官要盡守土之責!”


    他提起筆,寫了牌票用大印,差點衙役:“即刻往各廂各裏,遍招快手,各帶兵器到縣,直宿防衛!”


    這時張問的管家曹安走了進來,看了一眼暖閣旁邊的黃仁直,走上公座,在張問耳邊低聲道:“老奴已經探明了,那些亂民,由幾個大戶及家丁帶頭,或煽動,或出錢,挾裹百姓而至。”


    黃仁直見二人耳語,低聲提醒道:“上回沈小姐帶的話……”張問沉聲道:“本官現在站在哪邊,黃先生還不清楚麽?”黃仁直這才點了點頭。


    張問又提起筆,飛快地寫了一篇公文,將近日生的事情原委細述清楚,連梁縣丞被門板夾的事都寫了,遞給黃仁直道:“這是本官準備上報的公文,黃先生看看有何疏漏。”黃仁直看了一遍,見文中將民變的責任全部推到稅監身上,甚是滿意。張問便用印、漆封,命皂隸八百裏加急遞傳紹興府。


    到了晚間,張問依然秉燭而坐,廣派公人注意周圍動靜。忽報城門失陷,新的暴民衝入城中,借機搶劫違法,暴民人數陡增到萬餘人。


    張問轉身取下牆上的長劍,說道:“即刻差點弓兵快手,隨我出衙,保護城中百姓。”


    管之安忙勸道:“堂尊,此時亂民如蟻,衙中快手,加上新招壯丁,不過數百人,此時出去,恐於事無補。”


    張問道:“亂民不過烏合之眾,隻要殺一儆百,便可驅趕,有何可懼?”遂點弓馬青壯兩百餘人,自率眾人出衙。


    眾人出得縣衙,點了火把,街上一時亮成一遍,張問騎馬衝在前麵,走到丁字路口向南一轉,便看見一群人正在一家店鋪門口聚集。


    那些亂民吆喝著將支撐屋簷的木柱掀翻在地,正要撞門,見北麵來了大批官兵,一時麵麵相覷,不知所措。


    張問大喝道:“放箭!”


    弓手遂射出亂箭,中箭者數人,餘者驚慌之下爭相逃竄。張問衝將過去,提起一個中箭受傷的人的頭,刷地一聲拔出長劍。


    那人嚇得臉色煞白,大喊道:“不要、不要……”張問哪管他慘叫,拿著劍就在他脖子上亂鋸,鋸了許久才將頭顱鋸下來,身上被血染得緋紅。那頭顱猶自大睜著眼睛,眾人見罷皆盡失色。


    張問提著頭顱,複上馬來,繼續向南行進。途中亂民,見北麵的火把亮成一片,人聲鼎沸,亂局之下無智者率領,不知官兵虛實,但見一頭戴烏紗的官員,手裏提著血淋淋的頭顱,亂民怎敢上前,紛紛逃竄。


    “敲鑼,傳知縣的命令,各戶出壯丁協助官府平亂,除暴安民。”張問對身邊的皂隸喊道。


    皂隸敲鑼,眾人大喊,作用隻限於壯大聲勢,恐嚇亂民,卻並沒有多少壯丁出來,這時候外麵鬧哄哄亂成一片,百姓都龜縮在家裏不知所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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