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仁直一副榮辱不驚的樣子,用淡淡的口氣說道:“大人也知道,今年丁巳京察,浙黨一心要徹底清除朝廷的東林言官,兩邊水火不容。如果張大人被刺,嫌疑最大的就是東林,東林定會被懷疑是為了鏟除叛徒而刺殺朝廷命官。那時候浙黨便借機難,把東林搞臭。張大人明白了?”


    張問早已猜到原因,隻是驚歎他們的觸角伸得好長,對浙黨內部的密事也能得到消息。他想罷忙作恍然大悟狀,又緊張地看著門口站的那女俠笛姑,問道:“她能行嗎,萬一她先被殺了,我不會武功,黃先生會?”


    黃仁直還是淡淡地說話,胸有成竹,“張大人放心,他們刺殺朝廷命官……張大人這樣的朝廷命官……左右隻有幾個人,總不會調一隊兵馬圍剿大人吧?”


    “唉,隻好聽天由命了。”張問歎了一聲,故作無奈地說道。


    “張大人盡快把這裏的事辦了,好動身赴任。大人放心,您怎麽當官老夫不會管,隻要大人有了銀子記得還錢就是。”


    張問忙道:“我從未到地方做過官,有些不明白的,還請黃先生指點。不然要是被罷了官,你們的銀子也沒地方收不是。”


    黃仁直點點頭:“這個自然,隻要是老夫知道的,定會知無不言。”


    張問笑道:“好說,好說。”


    因為他們是去浙江,有京杭運河,所以走水路。一行六人上的是一條官商船,一切花費記公家頭上,張問是去赴任,正宗公幹。


    這艘官船是明朝的大船了,長九丈,兩桅,滿載排水四百料,高大有船樓。張問達乃是朝廷命官,住樓上的船艙。


    木頭船艙裏陳設不俗,雕窗前麵垂下的竹簾,窗前古色古香的木桌木椅,都給人淡雅的感覺。


    張問旁邊坐著那個女俠笛姑,鬥笠已經取了,臉上戴著一副硬布麵具,一句話不說,讓張問有些好奇,這人為什麽不以真麵示人?


    笛姑以一個很舒服的姿勢歪在椅子上,很鬆懈的樣子,如果不是那麵具上有兩個窟窿,睜著的眼睛露了出來,甚至讓人覺得她已經歪在椅子上睡著了。


    張問心道:看樣子此人還有些身手。


    因為張問明白,笛姑此時的鬆懈,是為了在安全的時候保持體力和精力。


    “我說女俠……那個笛姑,你幹嗎老弄些玩意把臉遮住?”張問麵帶著輕浮浪蕩的笑容問道。


    笛姑一雙眼睛裏露出懶洋洋的神色,很無聊地這裏看一眼,那裏看一眼,就像個沒人陪的二奶,可張問和她說話陪她解悶了,她卻一副根本沒聽見的模樣。


    張問又道:“你可是冷美人……可你臉上蒙層玩意,再怎麽冷,別人也不知道你是佳人不是。”


    笛姑看了一眼張問,沒有任何表情,如果不是眼睛十分明亮,肯定給人空洞的感覺。


    笛姑還是不搭理他,張問依然笑臉說道:“按這船的航,咱們要在這裏呆些日子了,沒有一個月,半個月總有吧。大夥走到一起了,說說話兒有什麽關係?”


    這時笛姑總算說了一句話:“請大人不要穿官服,換常服。”


    聲音很溫柔,軟軟的沒有什麽氣力的樣子。


    “你總算是說話了,我還以為你是啞巴。”張問達沒好氣地說。


    笛姑又慵懶地說道:“我隻是提醒大人,大人隨意。”


    “得,看你還真當回事兒了,我估摸著吧,咱們就是沒事瞎操心。”張問嘴裏這麽說,但還是進去換了一身布袍,畢竟那笛姑說的不無道理。


    張問換了衣服,再次問道:“你為什麽不讓人看你的臉?”


    笛姑總算懶洋洋地又說了一句話:“大人真的想知道嗎?”


    “為什麽不讓人看你的臉?”


    笛姑道:“通緝公文上有我的畫像。”


    “什麽?”張問的屁股挪了挪,“你……你是江洋大盜?”


    笛姑搖搖頭:“大人最好不要說出去,說出去我也有辦法跑,我跑了,大人恐怕有些危險。”


    張問吸了口氣道:“我說什麽,你是不是被通緝關我什麽事……對了,我是朝廷命官,那個……”


    笛姑道:“大人不必解釋了,這會兒大人知道我是通緝要犯,總是心安一些了吧?”


    “我知道你是要犯,為什麽還要心安?”


    “大人一路上不是一直擔心我隻會花拳繡腿嗎,一個隻會花拳繡腿的人,被通緝了,還能不被抓住?”


    張問笑道:“哈哈,笛姑真是冰雪聰明……不對,我什麽時候說你是花拳繡腿?”


    笛姑的眼睛露出一絲笑意,張問繼續輕浮孟浪地說道:“我喜歡和愛笑的人一起,不過這不愛笑的人笑起來……”


    笛姑對張問輕佻的話不怒反樂,說道:“褒姒如果常常笑,她的笑就值不起烽火戲諸侯那樣的高價了。”


    這時候風浪的嘩嘩聲音中,響起一陣琴聲,張問側耳一聽,清脆婉約,十分好聽,讓人聯想到一個白衣嬌娃坐在古箏後麵的場麵。


    門外有人說話。


    一個聲音道:“定是妙春姑娘在彈琴了。”


    另一個聲音道:“嘖嘖,真他娘的好聽啊。”


    “琴好聽,隻是水中望月。不如咱們瞧瞧去,聽說王公子上次隻看了妙春姑娘一眼,就得相思病死了,唉,紅顏禍水啊。”


    “咦,那窗子開著,走,趕緊的,一會關上就沒機會了。”


    然後就沒了聲音。


    張問和笛姑對望一眼,張問道:“不會是想把我勾引出去,好行刺吧?”


    笛姑沒有說話。


    過得一會,張問一副色急的樣子,站起身踱了幾步,喊道:“來福,來福……”


    來福屁顛屁顛地跑了進來,說道:“東家、東家,您有什麽事兒吩咐小的?”


    “去看看,那彈琴的人長什麽樣,回來告訴我。”


    “小的這就去。”來福跑了出去。


    張問又看了一眼旁邊的笛姑,笛姑已經恢複了先前那樣的慵懶,舒服地坐在椅子上,似呆眼睛又在轉溜,完全不管張問幹什麽。


    過得一會,跟班來福跑了回來,哭喪著臉。


    “怎麽了?沒看見?”


    來福道:“那門窗全部關著,小的就用指頭沾了口水去撮窗紙,哪知道廊道裏掃地的雜役不問青紅皂白就扇了小的一巴掌,小的罵關你屁事,結果那雜役……”


    “得了,得了!”張問道,“沒看見就算了,以為我稀罕似的。”


    這時來福回頭看見門口正在掃廊道的一個短衣奴仆,便立刻指著那奴仆說道:“就是他!”


    來福走到門口,指著那人的鼻子罵道,“你還挺能,敢打老子。”


    張問說道:“來福,休得生事,到下邊去。”


    “是,東家。”來福狠狠地瞪了那奴仆一眼,才走了出去。


    “這沒長腦子的,把老子的臉都丟完了。”張問不爽地嘀咕了一句。


    這時,一個端著茶盤的女子突然走到門口,張問抬頭一看,心裏頓時一緊。那女子十分怪異,穿著交領短上衣,衣帶卻沒係,衣服鬆鬆地搭在身上,裏麵什麽都沒穿,一對麵團似的**若隱若現,正隨著步伐像果凍一般上下顫抖……


    張問看了一眼那女子拖著茶盤的手,是右手。一般端茶盤,都是左手托住盤底,右手方便端盤裏的茶杯,而她卻是右手托盤底,莫非右手藏在下麵,握著利器?


    “站住!誰叫你送茶來的?”張問嗬道。


    女子的腳步並沒有停下,猶自一步步緩緩走了過來。


    這會兒喊人也來不及了,一喊估計那女子就會撲過來。張問心裏一緊,緩緩站起身來。他的瞳孔收縮,感覺到性命受到威脅,也顧不上裝傻,看向旁邊的笛姑,低聲冷冷地說道:“注意門口那奴仆!”


    笛姑緩緩從懷裏摸出一把烏黑的“短火統”,又小心地將一根黑鐵管安到火統前端,“喀嚓”一聲,在火統後邊掰了一下。


    那火統沒有火繩,模樣奇怪,但張問已顧不得去管它是怎麽開火的,他盯著越來越近的端茶女子,將手伸向桌子上的茶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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