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7章 北昌行之一二五


    第437章


    紀珍走之前又寫了很厚的一封信給曦妹妹, 這次江嶽父根本沒有翻閱的欲望, 直接就轉交給了阿曦。兩家因成親家, 自然更添一層親近, 紀家人回北靖關時, 阿念要去衙門沒空, 何子衿帶著阿曦親自相送。


    依依惜別後, 紀珍一上車就從袖子裏取了個巴掌大的紅木匣子出來,江夫人與兒子同車,見這東西不禁問, “是什麽?”


    紀珍喜滋滋的,“曦妹妹給我的。”


    “原來定情信物啊。”江夫人取笑一句。


    紀珍道,“娘, 我跟曦妹妹都定親了, 這該是定親信物,怎麽能是定情信物呢?”


    江夫人就著兒子打開盒子的手, 見裏頭是鵝黃緞子包著個什麽東西, 江夫人取出來, 竟是一件簡簡單單的平安扣。說是簡單, 是因時人多喜於平安扣上雕些流雲蝙蝠已增吉祥之意,而這枚平安扣就是簡簡單單的素淨玉環, 不過, 雖則素淨簡單, 亦可見刀功飽滿俐落,可見雕得此玉的定是位雕功不凡的玉師, 所用玉質亦是上等羊脂玉,當真是白若截肪,內蘊雅光。北昌府的冬天多冰雪,今日亦是陰天,車窗閉的緊,壁掛一盞琉璃燈,那平安扣上編著一段簇新紅繩明顯是用來佩帶的,江夫人一笑,拈起紅繩,墜子一晃,江夫人見墜子另一麵仿佛有字,再將墜子拈在手裏,湊近琉璃燈,見上麵是四個刀削斧鑿的小字:平安如意。


    因平安扣不大,故而,字大小有限。但這樣小的字,且寫的是平安如意這樣的內容,硬是讓人看出刀光劍影之銳意,江夫人不禁讚一聲,“當真好字。”賞玩一番,看兒子眼巴巴望著這墜子呢,江夫人一笑,將平安扣還給兒子,道,“這是塊老玉了,既是阿曦與你的,你好生戴著。”


    紀珍心說,他本就是要隨身戴著的。


    待他娘把玉安扣仔仔細細的看了個遍,紀珍忙接回來,珍而重之的掛在頸間。江夫人幫兒子整理下頸間衣領,笑,“阿曦這孩子,當真不錯。”


    紀珍笑,“曦妹妹的好兒,還不在這上頭。”要是的是心地好。


    江夫人一樂,這些天聽兒子誇媳婦,真真是耳朵聽出繭子來。


    阿曦覺著定親後的生活與定親前也沒什麽差別,她雖然定親了,因年紀小,依舊在女學上學,平日裏除了學裏課業,就是幫著她娘打理下家裏內宅之事啥的。


    倒是隋姑娘找她說過大寶的事,“以前都是竇大夫來我家給我爹診病,這回突然就來了老竇大夫,還給我開了許多藥。”


    阿曦道,“竇大哥的醫術都是跟竇伯伯學的,姐姐既有緣遇著竇伯伯,這可是難得的機緣,要是別個大夫給你開藥,吃或不吃的我不說什麽,倘是竇伯伯開的,姐姐可得按醫囑服用才好。”


    隋姑娘瞧著阿曦,阿曦一幅平靜模樣,看不出有何破綻,隋姑娘是個爽快人,就直接問了,“你與我實說,是不是大寶請的老竇大夫過來的。”


    “誰還為善不與人知啊,要我做好事,定要叫姐姐知道。再者,這診病不比別個事。”阿曦認真道,“竇伯伯醫術極好的,有一回,他一見我就問我是不是有些上火,都還沒診脈,他就瞧出來了。我那會兒可不是上火麽,嘴裏起了好幾個口瘡,疼的很。這好大夫,一望之下就有知人是不是身子需要調理,我看姐姐有些瘦削,吃些補藥沒什麽不好。”


    隋姑娘道,“我也略讀過幾本醫書,多是溫補之物,我以前也吃過一些,不怕你笑話,並無效驗。”話到最後,隋姑娘頗是隱晦。


    “姐姐既讀過醫書就當知曉,這方子跟方子,縱隻差一味藥,藥效就大有不同的。”阿曦也不是什麽拐彎抹腳的人,“再說,調理身體又不是治病,無非是看哪裏似欠缺些,補一補罷了。把身體調理好,難不成就隻為了以後成親給男人生孩子不成?身體好了,方能將事做好,不然,縱有千般本事,身體不好也無濟無事。”


    隋姑娘笑嗔,“這定了親,越發沒個遮攔了,如何將生孩子這樣的事也說出口呢。”


    阿曦遞個桔子給隋姑娘,道,“本來就是啊。其實我早就想勸勸你了,就是不曉得當如何說。”


    “你直說就行,咱們又不是頭一天認識。”隋姑娘剝個桔瓣放在一畔的果碟裏。


    想了想,阿曦方開口道,“我娘說,這世上,雖則女人不能為官作宰,但女人能做的事也不少,婚姻看起來或者會貫穿女人的大部分人生,其實,這也隻是很小的一部分。雖說是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可想一想,倘能遇到嚴父慈母、恩愛夫妻、孝順子孫,自然是一輩子的福分。但人這一輩子,哪裏就有樣樣順利的。這世上,被父母發賣、聯姻的女孩子也多了去,縱嫁了男子,多少糟糠之妻苦苦掙紮著供養得丈夫出息,轉眼卻被逼下堂。及至兒孫,貧寒之家,為著仨瓜倆棗,父子成仇兄弟翻臉都不稀罕,便是豪門大戶,所謀之利不過更大而已。所以,咱們女人這一輩子,靠誰都不如靠自己可靠。除去人性勢利外,人本身也是庸俗的,這世間自不乏將兒女皆視為性命的父母,但是不是,相對於可隨時用過利益交換的兒女,再勢利的父母的都會更加尊重那些才幹出眾,能給父母,能給自己帶來更好未來的子女。相對於隻知付出的妻子,再如何善變的丈夫忠誠於不能辜負也不敢辜負的妻子的可能性更高,因為辜負的成本巨大到負擔不起,所以,計較得失間,男人就會克製自己。對於兒女,若做父母的不能養兒子養育的足夠出眾,開闊他們的眼界,讓他們明白兄弟姊妹間的情義比利益更加珍貴的道理,怎能怪兒女鼠目寸光呢。”阿曦道,“所以,我娘說,身為女孩子,當更為出眾才是。因為女孩子麵臨的許多處境,都非常容易被犧牲。”


    “所以,隋姐姐,何必計較是不是有人為你請的大夫,以後你好了,這些因果,自能報償。”阿曦道。


    隋姑娘心下一震,說是醍醐灌頂可能有些誇張,但江曦的確令她刮目相看。她先時隻覺著江曦就是運道好又善與人交往的小女孩兒罷了,仿佛突然間發現,人家不隻是運道好,更不隻是命好,隋姑娘得承認,她十三歲時還在閨房繡花,在廚下為父母弟弟燒飯,她十三歲時想的不過是相夫教子安分一世,倘不是秦家有負於她,她或者一輩子沒機會明曉這樣殘酷又真實的道理。


    或者,她已開始明白,不然,她不會破釜沉舟的與秦家和離。但,如果不是江曦這樣明白的說出來,她怕是還要許多歲月方能想得如此清楚又明白吧。


    隋姑娘忽然發現自己矯情的不合時宜,她自嘲一笑,“阿曦,你會不會覺著我很好笑,有人對我好,我還要拿捏著架子,左思右想與你深究。”


    阿曦笑道,“這正是姐姐的可貴之處,換我是姐姐,也會多想。隻要是善意的幫持,暫收下又何妨?”


    “你說的是。”隋姑娘暗道,有人希望我好,我自己未嚐不希望自己好,今有此機緣,不妨先領此恩德,待日後再做報答就是。


    隋姑娘想通這個,她本也不是個扭捏人,就大方的受了老竇大夫這樁恩情,去小竇大夫藥鋪裏抓藥時,看這藥算得相當便宜,亦暗暗領了這樁人情。


    隋太太對於閨女服藥之事很是看重,雖則閨女在女學住的時候多,也時常要問她的,知道閨女一頓不差的在吃隋太太此方放心。用隋太太私下同隋夫子的話說,“雖則這閨女不曉好歹,非拒了大寶這樁好親事,隻要她身子能好,另尋個穩妥親事亦不急。”


    隋夫子聽到江家親事不禁微微皺眉,對老妻道,“此事不消再提,初嫁由父母,再嫁自由身。大寶那孩子,心性自是不錯,可他到底年少,阿囡的顧慮也有道理。阿囡在這親事上本就坎坷,就是再尋親事,我也不想給她在外地尋的,就在北昌府,亦無需如何富貴人家,就是平平淡淡的小門戶便好。”


    隋太太輕歎,“何嚐不是這個道理,隻是,這丫頭牛心左性的,先時有媒人上門,她都推了,弄得現在媒人都不來了。”


    “暫放一放又有何妨,既是再嫁,自當慎重。”隋夫子道,“眼瞅快過年了,你莫總嘀咕阿囡,安安生生的過個年吧。”


    “曉得了。”隋太太嘟囔,“我也沒有總說。”


    “是,也就一天叨咕八百回罷了。”


    隋太太硬是給丈夫氣笑。


    年來得很快。


    過了臘八,女學便放假了。


    何子衿一向對女學裏的女先生、嬤嬤、女管事大方,就是隋姑娘這剛入職三四個月的都領回了一車年貨,年終獎雖較之別的同事少了一半,但也絕對不算少了。


    隋太太深覺閨女找了個好差使,再加上閨女氣韻較先前在家時更好,行事愈發有條理,且年下事多都需閨女幫襯,一時間,隋太太竟忘了叨咕一下閨女再嫁之事了。


    隋家這樣的小戶人家過年事務都不少,江仁家隻有更忙的。


    大寶因有了舉人功名,今年除了親戚間要走動,還有他的同窗以及北昌府文化界的互相走禮,因二寶打算與阿曄一般明年秀才試,大寶出門時都是帶著弟弟,也讓弟弟在文化界混個臉熟。大寶也沒忘了去隋夫子家送年禮,原本何琪是想二兒子去的,結果,她這剛交待二兒子,二寶就說了,“我哥說了,隋夫子那兒的年禮,他也要去。”


    何琪道,“豈不尷尬。”


    相對於大寶自小就是個細致人,二寶完全不同於他哥,說來,二寶當年降生,於江家簡直是意外之喜,二寶自小也挺慣著的,但二寶的性子完全不似大寶親弟,倒似重陽親弟一般。他娘這般說,二寶渾不在乎,道,“不就是求親隋師姐沒應麽,這有啥尷尬的,一家女百家求,哪怕應一家,還得回絕九十九家呢,何況隋師姐一家都沒應,不獨咱家的。尷尬啥?不尷尬!”


    何琪給二兒子這話氣的沒法,道,“你知道個甚!讓你去就去,哪兒來得這諸多話!”


    二寶簡直就是個兩麵派的滑頭,無師自通的陽奉陰違,先麵兒上應了他娘,背後又把消息漏給他哥,最終還是兄弟倆一道去的。其實,是何琪大驚小怪了,便是去了隋家,除了二寶年紀略小,大家都是成年人,難不成大寶還會拉著隋姑娘問“你為什麽回絕我一樁深情”不成。大寶很關心的問過隋夫子隋師母的身體,餘者並未多言。隋姑娘知道大寶過來,因著避嫌,隻在後頭安排席麵兒,並非出來相見。兄弟二人在隋夫子這裏用過午飯,就起身告辭了。


    隋夫子令兒子小隋相送不提。


    二寶悄悄問他哥,“哥,你還沒放下隋師姐呢?”


    大寶歎,“如果你將來對誰動心動情,就能明白了。”如果能簡單的擱置或者放下,那也不是動心動情了。


    世間情緣並不總如人意,今日尚且避嫌不忍相見,怎知明年再見麵時彼此已是一句淡淡“隋師姐”“江師弟”,就此擦肩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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