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章 北昌行之十二


    第324章


    段氏斟酌著要如何開口。


    何子衿等著段氏開口。


    這是個聰明人, 有些話不必說透, 想來段氏心裏已有主意。


    果然, 段氏並沒有直接說禮單合不合適。段氏將禮單放在幾上,道,“我見識亦是微末, 要說家常走禮我是曉得的,這官場上走禮,我知道的也不多。”說著, 淡淡一笑, 隻是笑間卻帶了幾分苦澀,段氏道, “我與縣丞大人原是元配夫妻, 後來, 他中了舉人, 要依我的意思,該再用心功讀幾載, 一股作氣中了進士方好。隻是, 自從他中了舉人, 家裏有了銀錢,交往也多了,心理不能清靜,連續兩次春闈落榜,幹脆謀了外放。初來沙河縣,於官場上的事,我也並不知道多少,後來才曉得,但凡縣令手裏都有一本前任傳下來的秘賬,上頭都有任上時給上官走禮的記錄。要依我這淺薄見識,這給州府走禮非是小事,蕭規曹隨,總是不會出錯的。”


    段氏提醒何子衿秘賬的事,以為何子衿必會動容,結果,何子衿依上是笑眯眯的模樣,道,“秘賬的事,我也隻是聽說過罷了。”


    段氏立刻明白,人家是知道秘賬這檔子事,但……段氏心如電轉,已是想到,縣尊與縣尊夫人對秘賬之事心知肚明,如今問她此事,怕是秘賬並不在縣尊之手。段氏有些為難了,她將秘賬之事相告,明顯就是在縣尊夫人這裏下了注,隻是……小注可下,畢竟,秘賬不算什麽機密,但,如果縣尊夫人是想從她這裏得到秘賬,實在是超出她能力範圍了。段氏歎道,“先許縣尊為人所刺,隻不知先許縣尊手裏那本秘賬到了誰手裏。”


    何子衿隻是笑笑,“是啊。”


    何子衿這種不急不徐不動聲色的本事完全是跟朝雲師傅學來的,倒不是有意模仿,隻是她自來看慣了朝雲師傅這種神態,相處久了,不知不覺也學到幾分,結果,她這不露聲色之態落在段氏眼裏卻成了高深莫測。段氏心下百般思量,最後就這張禮單提醒了何子衿一回,最後,段氏道,“倘太太不棄,秘賬之事,我願意為太太打聽一二。”


    何子衿笑,“倒不必大張旗鼓,不然,鬧得人仰馬翻,不得清靜,亦無甚趣。”


    段氏再三保證,“您隻管放心,我如今孤身一人,不說別人,就是馬縣丞,也已是前塵舊事。”


    何子衿便未再多言。


    她相信段氏不會將她打聽秘賬之事泄露出去,段氏能在她這裏說出秘賬之事,就不是與馬縣丞一條心。哪怕往深處想段氏說出秘賬之事是出於試探,如果段氏對馬縣丞有這般情分,何子衿相信段氏當初不能那般幹脆的同意與馬縣丞和離之事,而令馬縣丞去娶閻氏。


    恩愛夫妻,不是這樣的過法。


    何子衿這裏半是拉攏半是試探段氏,阿念那裏與邵舉人說到五月夏糧要去州府之事,邵舉人受阿念續腿大恩,較段氏自然沒那諸多顧念,邵舉人從來不是個笨人,他這腿都瘸了,縣學裏林教諭田訓導都依舊記掛著他,便是縣衙裏別個人說到邵舉人,也沒什麽惡評,可見這是個會做人的。邵舉人知阿念初來乍到,怕是不大清楚沙河縣的情形 ,尤其提醒了阿念一聲,“大人初來此地,別的都不要緊,倘去州府,必要有給州府諸位大人的孝敬,這上麵,須謹慎些方好。”


    阿念便將馬縣丞置的禮單給邵舉人瞧了,邵舉人與前許縣尊有些交情,不過,並不很深。對於這些走禮細務,邵舉人也不大知道,但,對於州府諸位大人的性子,邵舉人是聽許縣尊提的,此際悉數與阿念說了,邵舉人道,“巡撫謝大人在北昌府多年,原是從知府任上升上去的,謝大人清廉,北昌府自上到大都受益不少。張知府原是謝巡撫升巡撫任後自外調來的府官兒,聽先許縣尊說,今北昌府上上下下的事,都是謝巡撫說了算了。知府下頭是王同知周通判,王同知司文,周通判司武,兩位大人性子也不一樣,我聽聞王同知出身旺族,最是清高不過,見不得金銀之物,隻嫌銅臭。周通判則是個火爆性子,有一回遇著個奸夫□□的案子,周通判一怒之下把此二人當堂杖殺,其性烈若水,嫉惡如仇,闔府皆知的。”


    邵舉人說的很實誠,基本上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對於禮單,邵舉人也說的直接,“不說別個,王同知定不能喜歡這些金杯銀器,倒不若換了字畫花草,說不得更合王同知的性子。再者,府裏的事雖是巡撫大人做主,張知府到底也是巡撫大人往下第二高官,王同知周通判,論官階都低於知府大人,此二人的禮隱與給知府大人的持平,要依我說,也有些個……不大恰當了。”張知府沒什麽實權,但他在這個位子,你可以私下看輕於他,但這樣明晃晃的放到明麵兒上來,就太打臉了。


    這就是阿念為什麽不急秘賬的原因了,阿念向來認為,再如何要緊的秘賬也是人造出來的,隻要腦子夠用,他還真不信能被馬縣丞給算計了。


    阿念就與邵舉人商量起這禮單如何調整來了,待調整的二人都覺著挑不出什麽毛病時,邵舉人仍是道,“大人初初上任,此事不妨再打聽一二,勿必穩妥的辦下來才好。”


    阿念道,“濟普放心,我曉得。”濟普是邵舉人的字。


    阿念自前衙回內院,用過晚飯,小夫妻二人共同研究了一回給州府官員的禮物,覺著,縱使有些出入,想來出入也已不是太多。阿念又按著與邵舉人商議時的主意,想著令江仁私下秘密置辦些物什。何子衿道,“咱們在沙河縣畢竟是初來乍到,再如何秘密,怕也瞞不過馬縣丞那一幹子人。”


    這話正中阿念心事,阿念道,“莊巡檢雖可用,一則他是個粗人,置辦東西眼光怕是不成的,二則他與馬閻二人不睦,恐怕縱是托了他,也瞞不過馬閻二人。”


    何子衿心下一動,“要不,你列出單子來,我托段太太看。”


    阿念有些猶豫,“段氏能在沙河縣立足,能在榷場經營一份自己的生意,都是走的馬縣丞的有關係,她與馬縣丞雖說是有些齟齬,可一旦馬縣丞出了差子,段氏能不能撐下來還得兩說。馬縣丞就是段氏的靠山,現下隻是沒了人,倘馬縣丞一倒,段氏一介女流,怕是連錢都保不住。要說試一試她是無妨的,我隻擔心關鍵時候,她還是要偏著馬縣丞的。”


    何子衿想了想,道,“那就再看一看她。”段氏對馬縣丞不見得沒有怨氣,但,就如阿念說的,兩人是利益共同體,段氏哪怕不為自己,也要為自己兒子考慮。


    何子衿不介意再等一等,雖然她有法子離間段氏與馬縣丞,但,她還是想等等看,如果段氏能主動明白,就再好不過了。


    何子衿並沒有等得太久,因為在一次莊太太過來說話時,何子衿很詫異的聽到莊太太說到段氏的事,莊太太道,“您說那姓閻的女人是不是瘋了,段太太何等樣的賢良人,就為了成全那一對賤人,自請下堂,讓位給那姓閻的。可那姓閻的,不知聽了哪兒的風言風語,竟找了段太太門上去,上門就是一記耳光,把段太太打腫了半張臉。哎,你說,段太太上輩子究竟做了什麽惡,遇到這一夥子賤人。”


    何子衿簡直是震驚了,猶是不能置信,“這是怎麽說的,記得段太太第一次來我這裏請安,還是閻太太陪她一道來的,口口聲聲稱段太太做姐姐,如何就打起來了?”


    “論輩份,段太太可不就是她姐姐麽!”諷刺了一句閻氏,莊太太方繼續道,“也不知姓閻的聽了誰的閑話,說是馬縣丞與段太太不清不楚,你說,要是段太太真有那心,當初怎麽能自請下堂?這樣的閑話,也就那姓閻的肯信了。要我是段太太,敢打我一個耳光,我非抽還她倆不可!難為段太太那性子,硬生生的能忍下去!”很為段太太沒抽閻氏倆耳光而遺憾。


    何子衿雖然也是個八卦人,但,她如今畢竟是縣尊太太,於此事,卻是不好如莊太太這般八卦了,隻是說了兩句段太太“不容易”的話,也就罷了。


    何子衿沒料到的是,段太太臉上的傷剛剛養好,就又登門了,這次,段太太沒有帶來秘賬,不過,段太太卻是將話說明白了,“他一向謹慎,如秘賬這樣的東西,必是自己秘藏的。我同他做夫妻時,他還沒有發跡,與沙河縣衙,不過是個虛銜縣丞,並沒什麽實權。他是在娶了閻氏後,在閻家的支持下,方掌了沙河縣實權。彼時,我已與他和離,再挨不著他的機密事務。秘賬之事,太太怕要等些日子了。不過,他素來就是個有野心的人,哪怕未有實權之時,也經常打聽縣衙之事,記得有一次他就打聽了前任許縣尊給上頭的禮單出來,還寫下來叫我看了。我這人,勉強有些記性,回家仔細想了,今默下來奉予太太,有沒有用,都是我的一番心意。”說著,將一份墨跡尚新新抄錄的禮單奉予何子衿。


    何子衿令丸子收了,與段氏道,“你閑了,隻管來我這裏多走動。你的難得,我知道,今不好說些大話,但,隻要我在一日,力所能及之事,你莫要客套。”


    段氏抿一抿淡色薄唇,輕聲道,“要說那人,自和離之日起,又有何可留戀者,我所放不下,唯兒女罷了。”


    何子衿點頭,“我曉得了。”


    何子衿著人出去打聽,果然閻氏在吵吵著把段氏所出兒女接回府裏由自己照看,何子衿幹脆的讓阿念出麵,與馬縣丞說一說這事。甭看這算是馬縣丞家務事,因阿念有個懼內名聲,還真沒什麽不好開口的。阿念就直接與馬縣丞說了,他特意命廚下置一席酒,請馬縣丞吃酒。馬縣丞還以為江小縣尊有什麽事呢,待江小縣尊一開口,原來是家務事,馬縣丞窘的老臉有些掛不住。阿念臉上半是為難為是懇切,道,“內人與我提了兩三遭,馬大哥也曉得,我那內人與段太太性子頗是相投,婦道人家,眼裏無非就是孩子罷了。咱們實在的說,孩子還不是跟著當娘的最好麽。馬大哥啊,哎……”


    看馬縣丞老臉有些掛不住,阿念也就沒再多說。


    不過,阿念親自出麵說了話,何況,馬縣丞自己對段氏與閻氏的性子也心知肚明,段氏是發妻,一向溫柔賢惠,閻氏的性子則是闔縣都有名的。馬縣丞對段氏雖無情無義,但兒女還是自己的骨肉,再者,憑閻氏的性子,又是氣頭上,倘孩子們有個好歹,馬縣丞也受不住這般後果。幹脆與段氏商議,讓段氏帶著兒女去州府過日子,段氏直接啐到馬縣丞臉上,“別以為孩子是我一個人的,他們姓馬又不是姓段,你愛帶他們回去就回去,誰離誰還不活了不成!我去州府!呸!我還就得在這沙河縣看看,姓閻要怎麽著!我還告訴你,我已自寫狀書,倘我有個好歹,就是姓閻的下的黑手!”


    段氏不肯走,她非但不走,她還找到了閻家說理,抽了閻典史太太金氏兩記耳光,打得金氏不知該往何處說理去,非但如此,段氏說的,自寫狀書之事也不是做假,她當真一狀將閻家意欲謀財害命之事靠到了縣衙。


    阿念收了狀紙,叫來閻典史,問他,“你妹妹到底要怎麽著?是不是真要把人逼死,你們才能罷休!”


    閻典史在家裏剛被金氏哭訴過,如今又被阿念質問,雖是辯解了一句,“是段氏打了我家內人。”但阿念接著一句,“你家這事,還有誰不知呢?你自己說說,要是段氏對馬縣丞舊情難忘,當初能不能同意和離?”


    閻典史偌厚臉皮,也辯解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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