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九年,十一月六日,下午,多雲。


    樂遠開著他的那輛白色雪佛蘭趕在從研究所回家的路上,他如今隻是孤家寡人,所以回家的路上也並不急迫。最近研究所剛接手了一個國家項目,一直忙了三個星期,期間也一直住在研究所,自己在郊區安置的家一直沒回去,恐怕家裏也都落一好幾層灰了吧,樂遠這樣想著。


    住所離研究所實在是有些遠,像他這樣不疾不徐地開車通常需要兩個多小時才能到。但是他就是喜歡這樣開著車在路上晃蕩的感覺,特別是從新港大橋開過來一直往西走一路沒有幾輛車,自己一半的心思放在路上,一半的心思放在了天上。


    今天下午天氣不錯,從車窗灌進來的風不大不小正好撩起他額前散亂的劉海。他舒服地閉上了眼睛,微微抬起頭盡可能地去感受那一絲絲穿過曠野的微風,似乎還能聽到它們的戚戚低語。


    他手裏握著方向盤,全然不擔心閉上眼睛會出事故,這條路他實在是太熟悉了,熟悉到他已經認為不需要眼睛去看都能一路開回家的地步,更不必說隻是稍稍閉會眼睛。


    可是,命運就是容不得一絲大意,在研究所裏一向以仔細謹慎聞名的他,卻最終栽倒在自己的大意裏。汽車左側撞在了橫亙在路上的一塊大石頭上,然後整個車身似乎以大石頭為圓心畫了四分之一個圈,最後甩進了路邊的河裏。


    樂遠意識到發生什麽事的時候車子已經落在了離岸十幾米的河裏,濺起了一大片水花。他的第一反應就是打開車門逃出車外,但是一瞬間他就決定把車門關緊,迅速地把車窗搖上去。


    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他不會遊泳,現在出去根本活不過三分鍾。水才剛漫進來一點,整個汽車就像浮在水麵的潛水艇一樣,一大半在水下,隻剩一點露在上麵。


    他把身子往座椅上一靠,呆呆地看著從車窗外透進來的昏暗的光線。他沒有去撥打急救電話,落水的地點離市區實在是有些遠,打撈汽車的時間也要算上,真的來不及。他看著車裏的空間,估算著剩下的空氣大概還能夠他呼吸半個小時,當然,前提是他不說話。


    看著水波蕩漾著車窗,忽然間許多畫麵掠過腦海,有些人有些事,像一禎禎的幻燈片一樣,真實卻又虛幻。他忽然抓起手機從電話簿裏翻找著,他覺得他在剩下的時間裏還有許多事情要做。


    他第一個撥通的號碼是他最好的兄弟之一,盡管有好幾年沒有見麵,可是一想到兄弟這個詞必然會先想到他。電話撥通了卻一直都沒有人接,他默默歎了一口氣,許偉還是跟以前一樣總是接不到電話。


    隨後也不再糾結,又撥通了另一個號碼,跟許偉一樣,三人從高中起認識十幾年了。電話通了,電話那頭響起了章新庚異常憊懶的聲音,“喔,沒事打電話給你爺爺幹什麽啊,可是想爺爺了啊?”以前三人在一起玩的時候,就是喜歡這樣亂輩分占便宜,到現在也沒改掉。


    樂遠會心一笑,說道:“沒什麽事,就是爹快死了,提前跟你講讓你多給爹燒點紙。”電話那頭賤賤一笑正還要說些什麽,樂遠就又說道:“不跟你說了,爹還有事。”然後就把電話掛了,隻留下章新庚在電話那邊一頭霧水。


    之後樂遠又撥了十幾個號碼,有些人沒接到,但是大部分都通了,他開玩笑似地說著自己要死了的事情,別人都是不信,他也沒多做解釋。車裏的空氣已經越來越稀薄,呼吸也越來越困難,留給樂遠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最後他還是決定撥一通電話給自己的父母,自從二十二歲那年和二老吵架離家出走之後就再也沒有打過電話回過家,這些年一直在努力工作,也一直在心裏告訴自己沒有他們也能活得很好。


    他向來驕傲,不願輕易低頭,這一強就是強了好幾年。隻是每年都會打一些錢回去,試圖向別人或向自己證明自己並不是不孝。


    電話那頭最終是一聲“喔”代替了嘟嘟的盲音,母親的聲音顯得很激動,自己這些年沒有換過號碼,所以她肯定能從備注知道是自己離家幾年的兒子打過來的。


    電話那頭一聲喔之後遲遲沒有說話,樂遠決定自己先開口,竟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能擠出一句,“家裏還好麽?”那邊連說好,又像忽然被打開了話匣子,“最近天氣開始轉涼了,你爸前兩天還說這幾天天晴去找人把房頂鋪一下,前幾天下雨二樓上麵總是漏水,家裏麵淹得都不像樣了。你大姐昨天回家,雨琦也回來了,她今年剛上初中,考上了三十三中,你姐這下開心了,這丫頭也是爭氣,讓人省心。”


    樂遠根本沒有說話的機會,就又聽她說,“你二姐前段時間也回來了,聽說跟你二姐夫又吵架了,彤彤先來的,這丫頭現在長得好高,還在長,沒想到她媽沒多高,她倒是能長。她學習也還好,明年也要升初中了,就是不知道能考到哪去。真希望能考雨琦他們學校,我們也省心了。”


    樂遠知道自己必須打斷她了,不然時間真的就不夠了,他隻能說“先不說了,媽——”還沒說完,那邊就說,“你爸過一會就回來了,你不跟他講講話麽?”樂遠隻有騙她,“我現在有些事,晚上回去再給你們打電話。”那邊才依依不舍地掛了電話。


    他還有最後一通電話沒打,這些年他一直把她放在心年,也從來沒有跟她聯係過,但是她每次換聯係方式他都默默存下。偶爾能從朋友那兒聽到她的近況,卻從來沒有試著主動聯係她,甚至她的空間都不敢進,怕她發現自己的痕跡。


    他們以前是情侶,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到可以讓一個男孩變成了一個男人,久到當年那些羨慕過他們的同學都已經成了家有了滿地跑的孩子。他忽然想起來今天的日子,十一年前的今天,他用了一條短信把她就追到了手,他還為此沾沾自喜過。可是物是人非,竟讓人生起不忍回頭的念頭。


    最終電話那邊傳來好聽的女聲,“您撥打的電話正忙”,樂遠苦澀一笑,看來,自己始終是在她的黑名單裏麵。之後他又打開自己的blog,竟還發了一條狀態“大去之期不遠矣!”


    做完這一切,他又往椅背上麵一靠,狠狠地想要把襯衫的紐扣解開,可是平時一解就開的紐扣卻怎麽也解不開。樂遠大口地喘著氣,用力地扯著領口,繃緊的衣領把脖子勒得死死的,脖子上的經脈越勒越粗。


    他重重的喘息著,仿佛要抽幹車裏最後一絲氧氣,又好像要從自己的肺裏再抽出一絲氧氣來。他張大了眼睛,麵色猙獰地昂起頭來,最後身子重重地向椅背上一倒,再也沒能起來。


    車窗外麵的光始終沒能透進來太多,車裏麵靜悄悄的,隻剩下掛在前麵充作掛飾的多啦a夢來回晃動。躺在副駕駛座上的手機此時亮了起來,顯示著來電人的名字——子渝。


    靜謐的車裏隻剩那首十年前的老歌不停回蕩——


    “那童年的希望是台時光機


    我可以一路開心到底都不換氣


    戴竹蜻蜓穿過那森林


    打開了任意門找到你一起旅行


    那童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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