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下越大,落在地上後不再瞬間化為水漬而是慢慢積了起來。


    之前因著車子壞了已經耽擱了些時候,如今道路開始變得更為濕滑難走,速度也不得不降了下來。車夫揚鞭策馬大聲呼喝著,力求趕在天黑前回到京城。


    遠遠的有兩人戴著鬥笠披了蓑衣騎馬而來,大老遠的就朝這邊招手。


    莊明譽疑惑的“咦”了一聲,不住的往那邊細瞧。酈南溪撩起簾子往外看了看,瞧著馬上之人的身形依稀有些眼熟。


    還未等她們兩個認出來,車夫已然當先喊了出來,“是六少爺、七少爺!”


    酈南溪喜出望外,簾子也不放下了,一直朝外望著。待到少年們離得近了,她方開心的問道:“哥哥們怎麽來了?”按理說這個時候應當還在書院裏上課才是。


    酈七少晃著鬥笠上的雪,語氣一本正經的道:“夫子說今兒暫時停一停課,回家看看雪有沒有講屋頂給壓塌了。”


    酈南溪忍不住笑了,明顯不信。


    “是我們告了假特意來接你的。”酈六少知曉弟弟那謊話維持不了多久,策馬和馬車並行著,與酈南溪說道:“前兩日就聽說妹妹大概今日回來,我們一瞧雪太大了,就和先生們告了假。因為不知道妹妹是從哪個方向回來的,所以我們四處轉了轉。好在尋到了你。”


    酈南溪看著他們風塵仆仆的樣子,又是感激,又是欣喜,誠懇說道:“謝謝六哥哥、七哥哥。”


    女孩兒聲音帶了江南口音,甜甜糯糯的,甚是好聽。


    酈六少莞爾,酈七少摸摸頭,嘿嘿笑了。


    莊明譽策馬擠在了酈六少和馬車中間,哼哼唧唧說道:“哦,敢情他們來接你,就得了你的謝。我大老遠的陪你來了這一趟,卻沒聽得什麽謝不謝的。”


    酈南溪笑道:“自然最要感謝的就是表哥了。”


    莊明譽之前還強撐著板了臉,聽了她這話終是繃不住了,唇角彎彎的哼了聲:“你知道就好。”


    雪大起來後,風也刮的愈發凜冽。


    酈南溪探頭和他們說了會兒話,已經凍得鼻尖都泛了紅。長長的睫上掛著晶瑩的雪花,不一會兒就化成了水,眨眼間的功夫不小心進了眼睛,難受的她抬指不停揉著。


    酈六少忙讓她鑽回車裏待著,再不許她出來。看她果然好生回了車裏坐好,少年們這才放下了心,悶頭策馬向前行去。


    兩位少爺往這邊來接妹妹的時候,已經遣了身邊的小廝回酈家稟明此事。


    四太太莊氏看著下了雪,十分懊悔自己當初沒有聽小女兒的話。如今酈南溪半途中遇到這種天氣,她心中擔憂至極。本還打算讓人去接酈南溪,這便收到了小廝們帶回的消息。


    三太太趙氏在旁寬慰她:“榆哥兒是個穩重的,林哥兒雖然不太靠譜,不過有他兄長在,也多多少少能夠護著西西一些。你就莫要擔心了。”她口中說的便是自己那一對雙胞胎兒子。


    莊氏被趙氏說起酈七少時候的嫌棄語氣給逗笑了,“林溪雖然看著不夠沉穩,但機靈聰穎,三嫂無需為他擔憂。”


    一語既畢,莊氏自己想了想,有那兩個侄子在,又有莊明譽在旁護著,酈南溪確實是沒甚大礙,就交上了四姑娘一起,與和三太太一同往海棠苑去了。


    她們幾個去的稍晚,大房二房的太太和姑娘們已經到了,正陪老太太說著話。


    老太太也知道了兩個孫子去接孫女兒的事,見了莊氏後就細問此事。才剛說了幾句,老太太就不由歎道:“早知會下雪,合該一早就遣了人到莊子上去迎著。”哪裏想得到昨兒晚上還是晴空萬裏,今日忽然就落了雪?


    “西西這幾日要逛好幾個莊子,並不知今日她是從哪個離開的。祖母即便遣了人,怕是也不一定尋的著。”四姑娘忙在旁勸道:“老天爺想哭便哭想笑就笑,忽然不高興了落雪下來,誰也沒有防備。有表哥陪著,弟弟們也去尋了,祖母無需擔憂。”


    酈老太太被四姑娘這話逗得笑了。


    恰好這個時候紅梅她們捧了茶過來,四姑娘就上前親手接過了茶盞,端到老太太跟前。


    老太太很是欣慰的微微頷首,接過後慢慢飲盡,對身邊的顧媽媽道:“今兒有些渴了,再上一杯吧。”


    五姑娘本是在和大太太悄聲說著話,見狀起身說道:“我去給祖母倒一杯茶來。”


    老太太還沒表態,二太太鄭氏已然在旁說道:“五姐兒早先打碎過老太太一隻粉瓷的杯子,怕是不太熟悉海棠苑這邊的東西。倒不如讓四姐兒去。”


    五姑娘回頭看了大太太一眼,見大太太隻悶頭坐著並沒有幫她的意思,隻能死心的坐回了位置上。而後朝四姑娘瞥了一眼,神色很是不甘願。


    鄭氏見五姑娘怨上四姑娘了,唇角揚了揚,對身邊的女兒六姑娘說道:“四丫頭剛來京城,怕是不知道老太太的口味。你幫忙提醒著些。”


    六姑娘高興的應了一聲,跟了四姑娘一同出屋去了。


    莊氏看著這一幕,隻覺得氣悶難受。


    有了鄭氏這幾句話,那一會兒四姑娘端來的茶若是不合老太太的意,那就是四姑娘不熟悉老太太口味的過錯。若是合了老太太的意,反倒成了六姑娘在旁提點的功勞。


    三太太趙氏見莊氏臉上帶出了點慍怒,忙拉了她在旁悄聲說話。


    酈老太太不動聲色的瞧著,暗暗歎了口氣。


    她知道自家大兒子的身子不好,而且對於課業沒有興趣,怕是撐不起這個家來,所以就給他選了個忠厚老實的妻子。反倒是給功課極好的二兒子擇了個精明能幹的妻。可惜的是,前者忠厚過了頭,有些木訥。後者則太精於算計,有些刻薄。至於老三老四……


    酈老太太看看湊在一起說話親密無間的三太太和四太太,忍不住笑著搖了搖頭。


    這倆都是心裏頭不裝事兒的。


    甚好。


    家裏的後輩都像她們倆這脾氣才好。


    家和方能萬事興。


    新一杯的茶還沒端上來,就有婆子匆匆來稟:“老太太,七姑娘回來了!正往這邊走著,打算來給老太太請安呢。”


    聽了這話,酈老太太也顧不上剛剛捧了茶進屋的四姑娘和六姑娘了,急忙說道:“快,快,再加一個火盆。”又趕忙吩咐了顧媽媽,“你讓廚裏準備些薑糖水,等下讓西西喝了驅驅寒。”


    一時間屋內人神色各異。


    老太太年紀大了,所以海棠苑的屋子一向是火盆燒得最旺的。太太姑娘們來了這裏,脫下鬥篷後都還覺得有些熱,鼻尖已經有了汗意。偏偏老太太又怕冷著酈南溪,非要人再加火盆。


    莊氏忙道:“她小孩子家哪裏就那麽矜貴了?這樣就好,不用如此麻煩。”


    鄭氏斜斜的瞟了屋門外一眼,笑得不太自然。大太太不發一語,隻盯著腳前三尺地看。


    倒是三太太在旁幫忙勸道:“屋裏的溫度已經可以了。西西從外頭回來,少不得身上發涼。驟冷然後驟熱最是傷身,倒不如就如今這樣。”


    老太太聽聞,這才作罷。


    海棠苑在老太太的連串吩咐下正忙碌著的時候,酈南溪已經和酈六少酈七少一同進了院子。


    一看到酈南溪,老太太就站起來往前走了兩步。待到酈南溪行至跟前,老太太一把握住了她的手,擰眉說道:“怎麽這樣涼?可是凍著了?”


    說罷,望見女孩兒紅紅的鼻尖,老太太更心疼了,“這麽冷的天,路又不好走,真是難為你了。”


    “祖母不用擔心。我一早就做了準備,沒甚大礙。”


    酈南溪怕老太太越說越憂心,寬慰了老太太兩句後,轉而說起了這幾天在莊子裏遇到的趣事。


    老人家就喜歡聽熱鬧景,拉了酈南溪挨著她一同坐了。


    不多時,顧媽媽端了薑糖水過來,酈老太太親自看著酈南溪喝了,麵上就帶了些喜色出來。


    酈七少在旁故作委屈的道:“有了西西,祖母就記不得我們了。”


    酈六少好生去問顧媽媽:“不知還有薑糖水嗎?”


    顧媽媽連聲道:“有,有,都準備著呢。”說著就端了來給兩位少爺喝下。


    三太太笑罵兩個兒子,“你看你們,沒個正形兒,相較起來,我也覺得西西更可人疼。”


    酈七少哀怨的喊了一聲“娘”,還故意拖了個尾音出來。那語調七轉八轉的,當真要拐到天上去了。


    一時間大家被他逗得開懷,俱都笑了。


    莊氏喚了酈南溪一聲,問起莊明譽來。


    酈南溪說道:“表哥剛才送我到大門口就回家去了。不然舅母指不定擔心成什麽樣子。”


    莊太太十分寵愛莊明譽,這是大家俱都知曉的。聽他回去了,老太太便叮囑酈六少:“改日天好了,你去莊家一趟,送些果子過去。”旁的不說,單單憑著莊明譽一路護好了她的寶貝孫女,也合該謝謝他。


    酈六少忙應了下來。


    八姑娘之前一直在啃果子吃,這個時候冷不丁的開了口:“前幾日祖母說上次的花藝比試還得再看看,等西西回來了再說。如今西西回來了,祖母是不是要說結果了?”


    之前大家都沉浸在酈南溪平安歸來的喜悅裏,誰也沒去想其他的。這個時候聽聞提起這個來,老太太臉上的笑容就淡了些許。


    鄭氏氣不過,恨恨的瞪了八姑娘一眼。


    八姑娘委屈的癟了癟嘴。


    ——明明是母親說的,要她今日提醒老太太別忘了插花比賽的結果,省得下雪後水結了凍再把老太太的瓶子弄壞了。哪知道她沒忘了母親的提醒,母親反倒還要生氣?


    “把東西拿過來吧。”既是提起了,酈老太太也不準備再拖了,讓人將之前四姑娘她們三個插的話都擺了上來。


    經過幾日後,這些花都不如當時嬌豔了。不過,倒是都未完全凋零。認真算起來,六姑娘的花算是保留的最為完好的,一個掉落的花瓣都沒有,花型依然完整。四姑娘和五姑娘的花,或多或少都有了點殘缺。


    酈老太太卻是說道:“既然花都好著,那就依著之前說的,還是四丫頭這一個吧。”


    語畢,她將先前準備好的纏絲玉鐲子拿了出來,親手戴在了四姑娘的手腕上,這便讓大家都散了。


    五姑娘倒是罷了。六姑娘直勾勾的瞪著四姑娘的手腕,眼中都快冒了火。


    鄭氏憤懣不已。出門的時候,很是氣悶的低聲訓斥了八姑娘一通。


    八姑娘很是委屈,不知道自己怎麽又惹了母親不快,便去拉姐姐的手。卻被六姑娘給用力甩開。


    “若不是你多嘴,非要在這個時候提起這件事情來,祖母怎麽會那麽偏心?”六姑娘氣極之下,也懶得去顧及妹妹的心情了,惱道:“今日西西受了這麽一遭,祖母正心疼她呢,定然會將好處給了四房去。偏你愚鈍得很,非要在這個時候來攪亂子。我一番苦心,可是白費了!”


    六姑娘說著便眼圈兒紅了,生怕自己不小心哭出聲來,一甩手自己當先跑了出去。


    酈老太太身邊的杏梅之前一直在廊下站著。待到院子裏沒人了,這便回了屋裏去,伺候老太太吃點心,又陪著老太太說了會兒話,把剛才的情形盡數稟與老太太。


    待到杏梅出了屋,裏頭就隻老太太與顧媽媽兩個。


    顧媽媽到纏枝紋青瓷三足香爐裏撥了撥,便聽酈老太太幽幽然一歎,問道:“你可還記得西西回來的那一天?”


    “自然記得。”顧媽媽回身走到老太太身邊,“這還沒隔多久呢。”


    酈老太太微微頷首,“當時四房有個丫鬟特意跑了回來,提醒了看管器物的婆子幾句,說是記得在那幾瓶花中放上錫管,天氣寒冷,莫要凍壞了瓶子。”


    “是有這麽回事,婆子還與我講了,那丫鬟說是四姑娘叮囑了她來提醒一聲的。老太太今日點了四姑娘拔得頭籌,或許就是因為這件事?”


    聽她這麽說,酈老太太便微微笑了,“所以我才說西西是個機靈的,連你都能騙著了。幸虧杏梅多了個心眼兒,多看了幾眼。”


    酈老太太道:“杏梅看的分明,當時過來說起那事兒的,根本不是四丫頭身邊的人,而是西西身邊的秋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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