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竹枝郎很早就知道,它是個惡心的怪物。即便是在怪物叢生的南疆,也稱得上怪物中的怪物。


    那時它不叫竹枝郎,沒有名字。


    通常而言,看到一條半人半蛇的東西在地上爬動,沒有誰會閑到想給它取個名字。即便有這個功夫,南疆的魔族們也更願意給它兩腳,或者紮紮它的尾巴、研究這玩意兒究竟有沒有七寸、打了會不會死。


    它每天的行程非常簡單。爬,找水,爬,找食物,爬,和其他的獸型魔族撕咬纏鬥。雖然儀表不佳,但打起架來,並不會有太大的弱勢。相反,非但肢體柔軟靈活,而且那惡心的外貌常常能讓對手在戰鬥中因不適而分神。於是,這個又醜又難纏的玩意兒在南疆極其不受歡迎。


    *


    天琅君端詳了一陣,認真地道:“好醜。”


    他身後漠然侍立著的黑鎧武將們當然不會答話。天琅君不知是在對誰抱怨,重複道:“太醜了。”


    這句話的強調得太重,它縮了一下。


    不過,總覺得,這位尊貴的貴族的批評中,好像沒有真心嫌惡的意味。後者的眼神它見過很多次,並不是這位這樣的。


    天琅君半蹲著,盯它,道:“你記得你母親嗎?”


    它搖搖頭。


    天琅君道:“唔。也好。我若有這樣一個母親,恐怕是會更希望自己不記得。”


    它不知道該說什麽。


    當然,就算知道,它也沒辦法說出來,蛇男的嘴裏,隻能發出嘶嘶的低啞聲音。


    天琅君笑了笑,道:“不過,有些事還是應該告訴你。你母親死了。我是她的哥哥,應她的臨終要求,過來看看你。”


    魔族冷血。對於血脈之親的死亡,都能說得輕快,飄飄的一句就帶過了。


    它並沒有什麽感覺,慣性地愣愣點頭。


    天琅君似乎是覺得沒意思了,索然道:“好了。她的遺願我已經完成了。這些全都是你的屬下。從今往後,這片地方歸你了。”


    他所指的“屬下”,就是跟在他後麵來的數百名烏壓壓的黑鎧武將。這些東西雖然沒有心智,不會思考,但不怕疼,不怕死,不會累,不會停止,可以成為一隻無堅不摧的軍隊,居然就被這樣隨便地交給了一條半人半蛇的怪物。


    他站起身來,拍拍下擺並不存在的灰塵,轉身便走。


    鬼使神差的,它磨磨蹭蹭,扭動著跟了上去。


    天琅君回頭,困惑:“你跟著我幹什麽?”


    蛇男不敢亂動。天琅君見狀,再次邁步,它又在後麵開始蠕蠕而爬。天琅君頓足,奇怪道:“你聽不懂我說話嗎?”


    如此反複二三,天琅君幹脆不管它了,負手自顧自前行。蛇男便笨拙地“跟”在後麵。


    *


    天琅君身份特殊,血統尊貴,地位非比尋常,自然有不少仇敵。一路跟隨,明明天琅君並不需要別人幫忙,它卻總是拚了命地上去死鬥。


    次數多了,天琅君總算不能無視它的存在了,看了遍體鱗傷的蛇男兩眼,評價道:“還是好醜。”


    蛇男受傷地縮了縮。天琅君又笑:“而且又倔。這可不大討人喜歡。”


    一路跟過來這麽久,怎樣的千難萬阻,它都不曾退縮過,這次卻有了幾乎轉身逃(pa)走的衝動。誰知,下一刻,天琅君赤手摸到他天靈之上,歎道:“又醜又倔的,看不下去了。”


    一股溫涼奇異的緩流躥過四肢百骸。


    不對。


    它哪來的四肢。


    很快的,蛇男發現,它原先畸形的肢體上,不知什麽時候生出了完整的四肢。十根手指,這種以往在他看來精巧而遙不可及的東西,此刻就長在他新的手掌之上。


    這是一個少年人的軀體。大概十五六歲,健康,完整。天琅君把手挪開,漆黑的瞳孔中倒映著一個白色的人影。


    他張開嘴,想說話,好不容易才有了人形,舌頭嘴巴卻怎麽也不聽使喚。剛一開口,發出一個略遲滯的音節,眼眶裏搶先滑出了溫熱的液體。


    *


    雖然竹枝郎堅信,君上做的總是沒錯的,但他暗地裏認為,君上的腦子不太好使。


    得到跟在天琅君身邊的默許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裏,竹枝郎還沒有名字。天琅君並不常使喚旁人,也不需要叫到他的名字,於是就這樣稀裏糊塗過了好幾個月。


    直到某天他想去找本人界的詩集,翻箱倒櫃也沒找到,迫不得已要個人來幫忙,才忽然想起書房角落裏還有個空氣一般的外甥。


    可是“哎”了一聲後,居然想不到要接什麽。天琅君皺眉想了想,問道:“我是不是沒問過你名字?”


    他老實道:“君上,屬下沒有名字。”


    天琅君道:“那我該怎麽叫你?”


    他道:“君上愛怎麽叫便怎麽叫。”


    說完,便走到書架前,把上次看完便被胡亂塞進去的詩集取出來,雙手呈到天琅君麵前。


    天琅君很滿意,接過詩集道:“沒有名字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取一個便是。”低頭胡亂翻了兩頁,擇了個字眼,隨口道:“就叫竹枝君吧。”


    他搖頭。


    天琅君道:“不喜歡?”把書遞過來:“那你自己挑一個吧。”


    他哭笑不得,道:“君上,貴族才能被這麽稱呼。”


    天琅君道:“小小年紀,講究真多。罷了,那就叫竹枝郎。”


    他做什麽都是不甚上心的。取個名字,恍如兒戲,可對於此刻誕生的“竹枝郎”而言,這個人給了他生,給了他名。


    就算再漫不經心,再糊裏糊塗,也是他此生將為之赴湯蹈火,萬死不辭的人。


    殊不知,天琅君也琢磨著,這個外甥是不是當蛇當了太多年,腦子不好使。不肯叫舅舅,非要叫君上。不到南疆做逍遙領主,非要過來打雜跑腿。好好的名號品級不接受,非要自降一格。


    真是腦子轉不過彎。


    *


    君上真的非常喜歡和人相關的一切東西。


    大概是覺得魔族都是一群冷淡並且無趣的東西。他對人這種異族,抱有近乎詭異的熱情和近乎誇張的美好想象。


    每逢出外,去的最多的就是邊境之地。穿過界碑,短的時候喝杯小酒聽個評書,長的時候遊山玩水一年半載也不在話下。


    天琅君應該是不喜歡被跟著的。黑鎧武將常常幾百幾百地送出去。不過竹枝郎一不說話,二不阻東阻西,隻會默默跟在後麵,和不存在也沒有什麽差別。偶爾幫忙付個賬跑個腿什麽的,還很方便,天琅君便沒有很嫌棄他。


    就連和那位蘇姑娘見麵時,兩個人都不介意他跟在旁邊,他們很默契地直接將他真的當做聽不懂人話情話的蛇,自顧自旁若無人。


    隻有一次,天琅君出口趕過竹枝郎,並且用到了“滾”這個字。那算是一向追求文質彬彬的君上說過最粗魯的話之一了。


    白露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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