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墨痕念念叨叨許久,似乎察覺到什麽不妥之處,眉頭微微擰起,回頭看了看正盯著這處的落梅,道:“落梅姑姑也最好離法壇遠一些,不若先在院門口候著,完事後,我再喚姑姑一聲。”


    思及這賈太傅作法之時口中念詞自己聽不懂,且站在門口也能看清裏麵的情形,落梅便應了他的建議,退到了翠荷殿門口站著,遠遠看著那法壇邊站著的男子作法,在空中以手畫著各種奇怪的符字,而馨妃則抱著懷中那粉雕玉琢般的小人在一邊站著,眼裏似因著好奇顯得十分明亮。


    作法從頭至尾,賈墨痕沒有跟馨妃再說一句話,隻專心做著眼前的法事,好像真似個懂得捉鬼驅邪的大師。葉靈霜靜靜站在一邊,沉默不語。一連五六日都這麽安靜地過去,直到這一日。


    落梅還是同幾日前一樣,規矩地守在門口,偶爾也心不在焉,心裏盼著這賈太傅趕緊作完法事,她才得以回去福壽宮。


    念完一長串神叨之言,賈墨痕將手中的符紙扔進鼎中。“馨妃近日可好?”他忽地冒出這麽一句話,讓葉靈霜有些措不及防。賈墨痕慢慢走近她身側,將手中另一張符放在了三皇子的繈褓中,接著又裝模作樣地念了段經文。


    葉靈霜不由側了側身子,整個人背對著大門口。“勞賈太傅掛念,本宮一切皆好。”


    賈墨痕輕笑,“還沒有來得及感謝娘娘上回所贈茉莉花茶,茶很好,下官很喜歡。不過茶雖香,卻終有飲盡的一日,下官反倒不忍飲茶了。”


    葉靈霜若有深意地瞅他一眼,然後低頭拍了拍手中的粉人兒,哄他入睡。“恕本宮多言相問,賈太傅文武雙全,實乃人中翹楚,不知賈太傅畢生所求為何?胸懷天下亦或造福百姓?”


    捕捉到她眼裏暗藏的譏誚,賈墨痕目光一暗,取了鼎中的幾撮符紙粉末朝空中灑去,做完這一動作,才悠悠道:“娘娘不必再行試探,我便是娘娘心中猜想之人。”


    “太傅何意?本宮聽不懂。”葉靈霜淡淡道,那抱著三皇子的手不知不覺中微微收緊。


    賈墨痕沉默稍許,語氣不急不緩道:“娘娘既以花茶相贈,想必當時便認出了下官。如今隻你我二人,娘娘大可放下所有戒心。”目光一點點移向她,鎖緊她的雙眸,幾乎是一字一句慢慢吞吐而出,“花將軍的恩情,下官一直記得,世妹的那一雙會說話的眼睛我也一直沒忘,千萬人中一眼便能認出。”


    葉靈霜先是一怔,接著不由嗬嗬一笑,“賈太傅可是憑著這一條滑溜舌頭成為了皇上身邊的寵臣?”雖是笑著,臉上卻無半分笑意。


    “花家早已不在,這些話賈太傅還是留著以後入黃土的時候再說吧。”她又道,話中自帶一股冷意。


    賈墨痕不由苦笑兩聲,“娘娘可是在怪我忘恩負義?花將軍一家出事時,我遠在他鄉,就算身在京城,也是無能為力,而世妹她……我當時聽到花後薨的消息,消沉了很久……”


    “那你現在在做什麽?你如今可是皇上身邊的大寵臣,功名利祿傍身,太傅是不是生出了一種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感覺?”葉靈霜嗤笑一聲道:“不要告訴本宮,你如今不是在替皇上做事。”


    見她言語極盡嘲諷,賈墨痕心中苦澀,仰頭長歎一口氣,“……縱使皇上有錯,可不得不承認他是一個好皇帝,花將軍一事確實是皇上太偏激了,撇開這件事不說,我實在想不出還可找出何事指責他的罪行……”


    葉靈霜冷冷看他,“太傅如今身居高位,又得皇上親睞,他做什麽自然都是對的,哪怕是他親手策劃害了花氏一家!就算是堂堂正正地處死花將軍也好,可他偏生扣上個通敵的欲加之罪,讓花將軍一身清名毀於一旦,你可知花將軍罪行被告知天下之時,百姓如何地唾棄這位曾經深受愛戴的英雄,前腳剛從征戰的沙場上退下,後腳就踩入毫無退路的深淵。賈墨痕,你好得很,這就是你數年前口口聲聲要報效的國君?!生生剝奪了花將軍一生的榮耀,逼得他最後羞憤氣惱,活活被氣死!”


    聞她聲音不由提高了幾分,賈墨痕下意識地朝遠處站在門口的落梅看了看,見她無異樣,才鬆了口氣,卻不知一時該說什麽。他何嚐不知道大晏帝在此事上的做法過了些,當初入朝為官,一半是存了試探之意,卻沒想到大晏帝竟與自己如此的誌趣相投,更是對他深信不疑,就連當初花將軍之死他也毫不保留地告訴了自己。


    “不能為我所用者必除之!”當初,大晏帝便是高高坐在那龍椅上,用睥睨眾生的目光看著他說出了這句話。或許太過殘忍,卻是一個帝王真正該有的警惕和果伐。若是死的人不是花氏一家,而是別人,或許他也會舉手讚同,這兩年他也不用活在良心的譴責與煎熬中。


    “賈太傅巧言令色,如今可是無話可說了?”葉靈霜掃他一眼,見他一時愣住,不由提醒,“賈太傅還是繼續拾掇著你手中的符紙,免得被人看出些名堂來,說太傅你裝神弄鬼。”


    賈墨痕抿了抿嘴,雙眉微鎖,又焚燒了兩張符紙。“娘娘,你……可是她?”你到底是不是她?他忍了許久的話終於問了出來,心中似有小鼓在錘,砰砰砰,一聲比一聲重,一次比一次響。


    “賈太傅豈非明知故問。”葉靈霜勾了勾唇,“是我,我回來了。世兄,多年不見,別來無恙……”


    賈墨痕看著她,心中似有萬千苦澀,積聚成潮,沒了他幹燥的心,如今得以滋潤,卻是從未有過的澀。


    “哇——”葉靈霜懷裏的小天瑞忽然哭了起來,兩隻胖乎乎的小手從繈褓裏探了出來,胡亂揮舞。


    “不哭,瑞兒乖。”葉靈霜連忙抱著哄,空暇之餘抬頭掃了他一眼,“太傅還是早早作完法,瑞兒好像有些受不了這煙味。”


    賈墨痕默然,又糊弄了許久才收了法,離開翠荷殿之際,眼角餘光看了看那遠去的窈窕身姿,目光黯然。


    往事如煙。遙記當年,父親任花將軍手下的一個小小副將,不幸早年戰死沙場,隻剩下家中母子二人。父親生性寡淡,不與人多相處,平日家中更是無人來往。是花將軍見兩人孤兒寡母,多加拂照,便是那個時候,他第一次遇見了花梨月。


    當時的她就坐在一棵梨樹下的秋千上蕩著,笑聲清脆如淙淙泉水,聽到聲響,她猛地調頭望過來,那一雙明亮生動的大眼睛仿若綴滿萬千璀璨星辰的夜幕,一下子印入他的眼底,那一年,她才十二歲,而他已是個十五歲的大男孩。兩年後,母親攜帶他回了鄉城,自那後與花府再無聯係。可他從未忘記過,那兩年的日子中,花將軍是如何叫他武藝,如何找來先生教他識字,而她總是躲在一邊悄悄看著他練武,見他滿頭大汗,不由嗬嗬笑出來,花將軍無奈之際,便許了她一塊學習,她的那幾招花拳繡腿還是他親自教的。


    他最喜歡她在自己耳邊嬉笑著喊他,一聲聲賈世兄一直叫到了他的心坎裏。當時懵懂,不知那陌生的悸動,直到隨母親離開,日漸長大,他才明白了當初那不得出口的情悸便是動了情。本想考取功名再去花府見她,卻不想母親病逝,他守孝三年,再得到她的消息時,她已經成為大晏國最尊貴的皇後。何其哀哉,他甚至不知道當初那淺笑嫣然的少女記憶中是否還有著他的影子。自那後,他遊曆各地,再沒有去刻意打探花府的消息。明宇國與大晏國兩國交戰,花將軍完勝,他該高興卻又擔憂。結果他的擔憂真的來了,剛打完勝仗的花將軍落得個通敵之罪,花家被抄,花氏全部流放,就連記憶中那個一口一個賈世兄叫著的明媚女子也於冷宮中自縊而死。


    他也曾想過大晏帝該是如何的昏庸,才害了花將軍這麽忠心的老臣,那個女子又是如何的明媚生豔,卻討不到大晏帝的喜愛。直到真的接觸到那個高高在上的男子,他才明白過來,那樣胸懷天下的君主仿佛天生就該這樣,步步精打細算,不容絲毫偏差。


    他該恨他,卻始終恨不起來,因為沒有人這般了解自己的理想和抱負,他們是君臣,更像朋友。他的心一直絞著,沒有一刻在矛盾中煎熬。


    如今物是人非,她又回來了,可她還是原來的月兒麽?


    馨妃,他第一眼見到的時候是在菊妃的滴玉宮外,她靜靜地站在一邊,嘴角輕勾,無意中望進她低垂的眼,卻不料她猛地抬頭那一瞬間,那一雙明亮璀璨的眼如同多年前初次見到花梨月時,她聞聲轉頭,就這麽撞入他的眼中。那一刻,他一直平靜的心竟不受控製地紊亂起來。


    茉莉花茶,是花梨月以前最喜歡喝的茶,他便跟著一起喜歡了多年。而馨妃遣人送來的那一次,他恍惚間竟生出一種錯覺,讓他在見她為數不多的幾次中每每都能捕捉到花梨月的影子。


    上次去冷月殿,殿中的孟充儀的瘋癲之言更確定了他心裏那難以置信的猜想。


    她說:不要過來,花後,不是本宮害死你的,馨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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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翠荷殿回了長樂宮,葉靈霜嘴角一直含笑,卻帶著幾分莫名寒意。


    “無論你想做什麽,我都會幫你。”走之前,賈墨痕最後說的這一句話讓葉靈霜某處缺失的角頓時填滿,或許是苦澀,或許是其他。


    有你幫忙最好,沒有的話,本宮一人也能走完所有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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