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雲旖準備的是什麽酒,明檀不過喝了一口,便有些醉了,煙花放完後,她腦袋暈乎乎的,原本還有些想和江緒說的話,一時竟想不起來。


    她雙手捧臉,眼前的夜空明淨璀璨,湖光幹淨清澈,偶有夜風吹皺湖麵的點點碎星,待一陣暈眩襲來,這些畫麵又旋轉交錯,仿佛將她拽入了一個沉靜的綺色夢境。


    夢裏有一望無垠的星空,有碎星密布的鏡湖,樹木靜立,她趴在夫君的寬肩上,一步一步往前走著。


    那寬肩的觸感過於真實,她有些分不清到底是不是夢,打了個酒嗝,不知怎的還嘟囔著念了句詩:“醉後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唔……但我沒…沒有醉!”


    江緒餘光往後稍瞥,溫柔地將她往上掂了掂。


    這一切原本十分靜好,可雲旖在不遠處見了這幕,想都沒想便上前提出要為主上分擔,畢竟背人這種活兒好像沒有讓主上親自來的道理。


    “……”


    “不必,管好你自己。”


    -


    在理縣短暫地停留了一晚,次日,江緒明檀便與舒景然分道,前往全州桐港。隨行暗衛也由此分道,其中大半都被江緒派去保護舒景然,還有雲旖也被舒景然要走。


    其實雲旖他本不打算給,可最後還是給了。明檀對這一安排有些不解,上了路還問他:“夫君為何讓雲旖也隨舒二公子一道走?”


    “你覺得是為何。”


    明檀想了想,試探道:“難道是因為舒二公子對雲旖有意,夫君你想成全他們?”


    江緒沒答,明檀又道:“右相夫人在京中是出了名的重規矩,她怎麽可能會讓舒二公子與雲旖在一起,夫君你確定這樣……沒問題嗎?”


    這一路上她如何看不出舒景然對雲旖另眼相待,初時雲旖毫無反應,然近幾日從泉城出來,雲旖對舒景然也明顯熱絡了幾分。


    她看出來了,但一直當沒看見,也從未撮合兩人。因為這兩人在她看來,應是沒有半分可能的。


    右相公子與津雲衛暗衛之間,怕是隔了上千個侯府世子與府衙小捕快的距離。連與尋常人家結親都不可能,又何況是雲旖,難不成要雲旖嫁予他做妾不成?


    依右相夫人那重規矩的名聲,怕是連納其為妾都不能夠,且雲旖這般自在的姑娘,又憑何要入他右相府為妾?所以與其最後困難重重,還不如一早便不要產生過多瓜葛。


    “舒景然的事情,他自己會處置。他是一個很有主見的人,你不用擔憂。”江緒解釋了聲,盡管他隻是覺得雲旖礙手礙腳,並沒有撮合之意。


    明檀點點頭,隻不過心下有些悵然。她也是操心操的,到頭來除了自己,好像誰也管不了,這離京已有月餘,還不知道白敏敏和靜婉的婚事如何了。


    -


    不過三日,車馬便行進了全州,然去往桐港的路不好走,前半截官道都是窄小坑窪,看起來多年未曾修補,後半截更不堪提,饒是坐在舒適的馬車裏,明檀都被顛得有些頭暈想吐。更噩耗的是,在鄰近桐港的城鎮,江緒便說,再往前,不能坐馬車了。


    明檀忍不住問了句:“為何?”


    “前方多小路,馬車難行,且窮鄉僻壤,不宜招搖。”


    夫君既都這般說了,明檀也沒想給他添麻煩,還頗為自覺地上下打量了下自個兒這身雖已盡力低調但在人群中仍十分顯眼的衣裙,又問:“那衣裙也要換嗎?”


    “最好換了,樸素些為好。”


    明檀乖巧點頭,又從八寶櫃裏取出了一麵小銅鏡,攬鏡自照。


    片刻後,她頗為煩惱地碎碎念了聲:“可是我這容貌,就算遮著麵紗也難掩風姿,難不成一路上都要戴著帷帽?”


    江緒:“……”


    -


    雖江緒多次言明桐港乃偏僻窮苦之地,可明檀未親眼見得,便也想象不出到底如何才算偏僻窮苦,畢竟以她的標準衡量,明珩所在的望縣龐山已是遠京小地。


    沿途未見客棧,隻山腳下有個簡陋的野店,明檀見那棚頂似乎都隨時可能坍塌的破敗模樣,連坐下喝碗茶都不願。


    她換了身樸素的細布衣裙,暫舍馬車,改與江緒共乘一騎。


    江緒許是為了照顧她,騎馬速度也放緩了不少,不好走的路段還翻身下馬,走在前頭牽馬而行。


    天色擦黑,明檀四下張望,見沿路荒涼,不由問了句:“夫君,我們今晚歇哪兒?”該不會要露宿林中吧。


    怕什麽來什麽,江緒應聲道:“本王行軍之時,常露宿荒郊野外。”


    他一手負在身後,一手牽馬走在前頭,也沒回頭看一眼坐在馬上的明檀。


    明檀以為他方才那句沒有下文,喪喪地做起了露宿的心理準備之時,他忽然又道:“不過前麵應有人家,找戶人家借宿一晚便是。”


    明檀驀地鬆了口氣。雖然沒帶自己的被褥,借宿她也很難睡著,可與露宿林中相比,這已經好接受多了,至少不必擔心夜裏下雨,要在林中被淋成落湯雞。


    不過在借宿到人家之後,明檀發現這一擔心似乎並不能消除。


    他們借宿的是山腳下的獵戶人家,這樣的人家山腳下約有五六戶,他們借宿的已是屋子蓋得最大最齊整的一戶了,屋外掛有不少幹苞穀串,還有風幹的獵物,瞧著比其他的富足不少。可屋中仍是簡陋非常,屋頂縫隙指寬,若是下雨,躲無可躲。


    “我家男人這兩天都在山裏打獵,屋頂也沒來得及補,今晚可能要下雨,二位用這個接一接吧,受罪了。”這戶人家的女主人哄著奶娃娃,還熱心地給他倆送來個小木盆。


    “多謝劉嫂。”明檀彎唇笑道。


    “咱這地方不興這個。”被喚作“劉嫂”的婦人擺了擺手,“二位安心住上一晚,今晚也沒啥吃食了,饅頭鹹菜,你倆將就下,明兒一早我給你們做肉糜粥。”


    “不用了劉嫂。”明檀忙推拒,這地方破成這樣,想來肉也不是什麽尋常吃食,哪好意思讓人拿出來招待。


    “這有啥,咱家不富貴,肉還是吃得上的,我男人打獵厲害,十裏八鄉那都是這個,”劉嫂豎了豎大拇指,臉上是掩不住的驕傲和滿足,“我男人對我和娃娃好,每回去鎮上賣獵物,總要捎兩斤肉回來,你們不吃,我家娃娃也是要吃的。”


    她剛說到娃娃,懷裏頭的奶娃娃就哇哇哭叫起來,她熟練地哄著,又抬頭道:“那你們先休息,我先去喂娃了。”


    明檀忙點點頭。


    待劉嫂走後,明檀望著她送來的木盆,半晌沒說出話。


    從前在府中,她也見過下人用木盆接雨水,可那都是一整排放在外頭屋簷下,接滿便換,以防雨勢過大擁堵水渠,她從未想過,人住的屋子裏頭也需要擺盆接雨。


    當然,她也從未想過,人住的屋子能簡陋至此,且還是這地界十分殷實的人家。


    聽劉嫂說,他們住的這間屋子是他家大閨女出嫁之前住的,屋裏靠牆擺著張木板床榻,梳妝台……也很難稱得上是梳妝台,上頭擺滿了雜物,桌角不平,搖搖晃晃,一張陳舊的小圓桌,上頭擺著套半舊不新的陶製茶具,兩個茶碗都缺了口,再沒有其他。


    明檀初初進屋時,隻覺得連下腳的地方都沒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完全無法想象一個姑娘家要如何在這樣的屋子裏住上十幾年。


    可聽劉嫂那語氣,她和她男人還頗為看重這閨女,旁的人家根本就沒有一個姑娘單獨有間屋的理兒,而且她和她男人等閨女嫁了人才要了個男娃娃,已是十裏八村都找不著的看重了。


    明檀也不知說什麽好,與江緒小聲感歎了好一會兒,然江緒卻道:“其實大顯七成以上的百姓,都過得不如他們,有屋遮風,有食果腹,是許多百姓畢生所求之事。”


    明檀怔怔,一時有些難以想象七成到底是多少人。


    今兒白天天色便不好看,有下雨之兆,果然兩人沒說一會兒話,外頭就下起了雨,起初雨聲淅瀝,而後愈來愈急,愈來愈重,豆大雨滴從屋頂的縫隙裏頭砸下來,砸出水花,四濺開來。


    屋頂指寬的縫隙不止一條,一個木盆顯然接不全。江緒將那木盆放在了要緊的床榻之上,又將坐在榻上手足無措的明檀抱至床角:“你睡這裏,不會被雨淋到。”


    “那夫君你呢。”


    這半邊不會被雨淋到的地方顯然塞不下兩個人。


    “本……我坐著就好。”


    他話音剛落,屋裏那盞昏黃的油燈也被風吹滅了。


    明檀縮在床榻角落,雨落在榻上木盆裏頭,滴答不絕,不一會兒也濺開水花,打濕了她的衣袖,冰冰涼涼一片。


    屋外雨越下越大,時不時還扯過閃電,不甚牢固的窗也突地一下被吹開,風雨肆無忌憚地斜吹進來。


    江緒起身,重新關緊了窗,又走至床榻邊問了句:“睡不著?”


    ……這誰能睡得著?


    明檀原本是想著說好了跟來桐港絕不給他添麻煩,那無論多難忍都得忍著不應抱怨,可她實在是從未遭遇過如此窘境,整個人縮在角落都不敢動,衣袖被木盆裏頭的雨水濺濕,外頭雷響一次,她便瑟縮一次。


    憋了半晌,她還是摸黑蹭到了床榻邊上,伸出雙手環抱住江緒的腰,委委屈屈地小聲說了句:“夫君抱著我好不好,我有些害怕。”


    江緒緩了緩,抱住她,又撫了撫她薄瘦的肩:“不怕,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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