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竹林回到屋中,明檀有些心不在焉,偶爾瞥一眼江緒,也是欲言又止。


    江緒以為她是被蛇嚇壞了,沒多想,隻喝著粥,看一早送來的邸報。


    到底還是明檀忍不住,旁敲側擊問了句:“夫君可曾聽說過靈渺寺?”


    靈渺寺?


    江緒動作停了一瞬,又繼續喝粥,連眼都沒抬,隻不動聲色反問:“你與令國公府退婚後,不是在那祈過福麽。”


    “啊,是……”


    明檀埋頭扶額,閉著眼恨不得抽自己兩巴掌,她怎麽把退婚這茬兒給忘了。


    “怎麽了?”


    “沒怎麽。”明檀忙轉移話題,給他夾了塊酥餅,“夫君嚐嚐這個,素心今兒一早特地去采了新鮮花瓣烤的。”


    江緒接了,也沒追問。


    明檀暗自鬆了口氣,她可不想和夫君聊什麽退婚的老黃曆,又不是什麽光宗耀祖給自個兒長臉的好事兒。


    眼看靈渺寺這話頭是不能再提了,明檀一時也不知如何再問,隻能安慰自己,方才夫君應話時半分無異,想來與她在寺中念叨無甚幹係,許是她夢囈了,又或是無意間說過一嘴但她自個兒不記得了也說不定。


    江緒翻著邸報,眼尾掃過還在扶額懊惱的明檀,唇角不自覺往上揚了下。


    今日成康帝召江緒覲見,出門前,江緒給暗衛下了道命令:“帶人去竹林,把蛇都殺了。”說得雲淡風輕。


    “是,屬下領命。”


    暗衛領命領得痛快,可轉過身便麵無表情地想:殺蛇,這還不如讓他去殺人來得痛快。


    盛夏時節本多蛇蟲,就算清理了竹林,永春園中草木繁多,其他地方的也能遊竄過來,該如何清理?


    -


    清平殿,空曠幽靜,沉香嫋嫋。


    成康帝與江緒坐在棋桌前對弈。


    身為帝王,成康帝自然是什麽都通一些,於棋藝一道上,無需江緒放水,他也能與其平分秋色。


    這會兒,成康帝邊落子邊與江緒談起政事:“昨日靈州市舶使喻伯忠遞了折子上來,說監官周保平狎妓暴虐,縱樂無度,五日前已暴斃於家中。”


    江緒目光落於棋麵,靜靜聽著。


    成康帝自顧自繼續道:“靈州的市舶稅連年降低,可往來藩客卻不知多了凡幾,朕不過派個周保平探探虛實,半年不到就折了,看來這靈州,還真是水潑不進,刀插不入了。”


    江緒仍未出聲。


    成康帝又絮叨了半晌,見江緒不發一言,他忍不住敲了敲桌:“你如何看?”


    “右相如何看?”江緒反問。


    “右相以為,靈州是宿家最後一塊地盤,世代經營,不易啃下,需得從長計議。”成康帝耐著性子複述完,又不由得吐槽了句,“都是些廢話。”


    “右相說得不錯,太後一脈樹大根深,如今最大的倚仗便是靈州海貿。兔子急了還會咬人,動作太大,怕是會得不償失。”


    “朕何嚐不知,可這塊骨頭難啃便不啃了?靈州海貿日益繁盛,他宿家在此劃地為王算怎麽回事,你快給朕想想主意。”


    江緒看著角落已被圍堵難以突出重圍的黑子,垂下眼簾,忽然在其不遠處落了一子。


    “陛下要的不過是把控海貿,靈州既難攻堅,不若再開一港,徐徐圖之。”


    成康帝頓了頓。


    大顯前失北地十六州,曆經三朝,到他手中仍餘五州未曾收回,是江緒領兵多年征伐,才從北地蠻夷手中拿回曦、理、虞、東四州。


    北患未絕,南夷侵擾也未休止,於開港一事上,幾朝都是慎之又慎。


    成康帝也不是沒想過再行開港,可這開港也不可能一蹴而就,光是開不開,開在哪,朝臣就能反複辯上月餘。


    他思考良久,忽問:“若是再開一港,你認為何處為宜?”


    “全州,桐港。”


    “桐港?”


    江緒甫一提起這麽個小地方,成康帝一時都沒想起在哪兒,好半晌,才在腦海中勾勒出其地理位置。


    不知想起什麽,他忽而撂下棋局,喚人拿了張輿圖過來。


    全州與靈州中間隔了兩州,可與主要互通的摩逸、渤泥、交趾、真臘等國,海航距離相差無幾,要轉移靈州經營已久的市舶貿易,具備了便利的地理條件。


    且全州內鄰禹州,禹西地區是西域往來要塞,周有錫止、龐山等望縣拱衛,若能在全州再開桐港,禹州往來交通之匯也可更為便利。


    最為要緊的是,全州遠北地,也遠南夷,在此開港,不必憂心有海寇蠻敵聯合之困。


    隻不過,“全州並不繁榮,你說的桐港也隻是全州裏頭一座小得不能更小的海鎮,貧苦久矣,與靈州毫無可比之處。”要開港口,總得有點基礎條件。


    “白紙一張,更易書寫。”


    這麽說,也沒錯。


    成康帝點了點頭。


    “此事,容朕再考慮考慮。”成康帝點了點輿圖,“即便開港,短期內也難從靈州分一杯羹,所以這靈州……不論如何,至少得插人進去,博買不論,這抽解怎麽也得給朕交齊了。”


    他又歎道:“周保平忠心,人也機敏,他下靈州近半年,此番遭難,想來應是拿到些什麽東西,朕得派個人去查查,究竟是怎麽死的。”


    江緒不置可否。


    他想了想,問:“阿緒,你認為誰去合適?”


    江緒沒答,隻抬眸,與他對視了一眼。


    “這倒也不必你去。”成康帝下意識否道,“朕看,就讓舒景然去吧,也好讓他曆練一番,他是右相之子,宿家不會妄動。”


    “左右無事,我與他一道去,順便去趟桐港。”


    “也好,隨你。”成康帝沒多糾結。


    議完正事,成康帝又與江緒閑話了幾句,隻不過江緒向來是沒什麽興趣與他聊閑事的,很快便欲起身離開。


    他起身之時,成康帝注意到他腰間竟佩了個香囊,忽然覺著有些稀奇:“你何時佩香囊了?”


    他年少時便喜歡與江緒這位堂弟走在一起,許是兩人都麵臨同樣的困境,他待江緒總是要特別些。


    可江緒從小就沒給過他好臉色,某歲端午,他給江緒分了個婢女繡的驅蟲香囊,江緒不領情,還肅著張鼓鼓的小臉對他說:“君子不佩閨閣玩物。”


    江緒說到做到,這不佩,便是十幾年都未佩過。


    且江緒如此一說,弄得他也很有負罪感,十幾年都未再佩香囊,非要佩,也是係於肘後,藏於袖中。


    今日稀奇,這“閨閣玩物”怕是長了腳,自個兒攀上了定北王殿下的腰間。


    成康帝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他懶得解釋,轉身負手離開。


    成康帝望著他的背影,興之所至,忽然招來宮人,問:“是哪位妃嬪做了香囊來著,拿來給朕瞧瞧。”


    宮人應是,忙去取某位才人送來的香囊,心裏嘀咕著,前日從宮中送來時,陛下不是說:“繡什麽香囊,呆在宮中就安分守己,沒事兒多抄幾本經靜靜心。”轉頭還斥他,“這新來的才人不懂規矩,你也不懂規矩?朕幾時佩過香囊?什麽東西都往朕跟前送!”


    帝王心思,真真是變幻莫測。


    -


    另一邊,回春星閣的路上,江緒遇上了蘭妃。


    蘭妃見著他,停步行禮道:“見過定北王殿下。”


    江緒略略點頭,此道隻通春星閣,他問:“你尋王妃?”


    蘭妃與他保持著距離,眉眼低垂,“嗯”了聲:“聽說前幾日王妃吃多了冰荔枝,鬧肚子,妾身心中一直有些歉疚,那簍子冰荔枝,是妾身送的。今日便想帶些好茶,來給王妃賠罪。”


    “是她自己貪吃,與你無幹。”


    貪吃。


    倒是第一次聽到他用這般帶有情緒的話形容女子。


    已近樓閣,蘭妃抿唇,不知想到什麽,忽道:“既在此遇上殿下,便煩請殿下替妾身將這些茶轉交給王妃吧。”


    她話音方落,前頭樓閣便傳來女子叫喊之聲――


    “啊――!”


    “王妃!”


    “小姐!”


    江緒聞聲,往不遠處望去,忽而足尖輕點,易影離地。


    這幾聲驚叫來自春星閣外的秋千。


    明檀坐在秋千上,讓婢女們推著,本是想吹吹風,在高處瞧瞧永春園的無邊好景,誰想推了會兒,她忽然眼尖地瞧見了江緒與蘭妃的身影。


    她不確定是不是瞧錯了,催促著婢女:“推高點,再推高點。”


    “小姐,不能再高了,再高了危險。”素心擔憂道。


    “無事,再高一些。”


    明檀終於瞧清了。


    竟真是江緒與蘭妃。


    他們倆怎會走在一起?瞧著……似乎是一道往春星閣來了。


    雖然江緒已解釋過兩人關係,但蘭妃怎麽說也是差點與他有過婚約的女子,空穀幽蘭般恬淡,還是他親口誇讚過的高才。


    明檀腦袋瓜裏下意識閃過個念頭,不行,與蘭妃站在一塊,她怎麽也不能輸了!


    於是她忙道:“素心,快搖一搖梨花樹,還有你們,秋千再推高些。”


    她腦補著,梨花雨落,她在秋千上飛蕩,衣袂飄飄,再配上少女輕快歡樂的笑聲,嗯,很好,很有幾分仙女下凡的韻味。


    明檀兀自醞釀著笑聲,在秋千落到低處時鬆了隻手,想整理下吹亂的頭發還有前襟。


    哪成想她這一鬆手,轉瞬之間,秋千便被推至了最高點,她另一隻手也脫離了控製,半邊身子往外,繼而整個身子往外,竟是在最高點猝不及防地飛出去了!


    那一瞬,明檀腦子空白,心跳仿佛停止,耳邊有倏忽的風聲,她什麽都想不到,隻遵從本能地閉眼驚叫道:“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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