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畫話音未落,明檀便下意識看了她一眼,知曉內情的白敏敏與周靜婉也不由得訝然側目。


    其餘眾女不知內情,聽了沈畫此言,都是一副倏然明了的模樣。


    哦,原來是這明三小姐仗著自己懂幾分皮毛功夫,在自家府中欺負人呢。


    這明三小姐可真是沒有半分規矩,一個姨娘養的竟囂張成這般模樣,且故意害人落水不夠,還時時惦著盼著人家落水落出個什麽毛病,心思可真是萬裏無一的惡毒。


    她們這麽想著,卻是壓根沒懷疑過沈畫在說瞎話,因為沈畫與明檀雖是囫圇稱聲表親,但關係顯然並不親密,一道出門也常是各有各的圈子,偶爾還要暗地裏別別苗頭,如此這般,沈畫又怎可能無端維護。


    想來定是這明三小姐跋扈太過,惹人看不過眼,且她連嫡出妹妹都敢動輒揮鞭,沈畫這寄居於府的遠方表親估計也沒少受她欺辱。


    如此一想,投向明楚的目光就多了許多不恥厭惡。


    沈畫也直視著明楚,眼見明楚從一頭霧水中回過神來想要辯解,她又在人開口前,輕輕柔柔地拿話堵住:“其實姑娘家會幾招幾式用以防身已是足夠,不小心傷了人,到底不好,況且一不留神還極有可能傷了自己。”


    明楚:“我——”


    明檀輕按著額角,接過沈畫話頭,略帶幾分柔弱地軟聲道:“表姐說得對,我不過是未用早膳有些頭暈罷了,與那日落水是不相幹的,大夫也來把過脈抓過藥,並未有受寒跡象,三姐姐不用將此事時時放在心上。”


    明楚:“上元——”


    “上元燈節的煙火,三妹妹明年定是能看到的。”沈畫笑著安撫,又向眾人解釋道,“三妹妹小姑娘心性,先前從陽西路回來,一路催著,便是想趕在元夕燈夜回京,瞧瞧上元煙火,隻不過天寒路遠,又哪是一時半會兒能趕上的。”


    明檀聞言,麵上立馬就浮現出了些許無奈,唱和道:“其實也怪我,若不是我與小丫頭們說起上元京中如何熱鬧,剛巧被三姐姐聽到勾起遺憾之事,三姐姐也不會無端生了悶氣,在園子裏揮鞭了。”


    “說起上元,阿檀今年親手做的圓子味道可真不錯。”白敏敏也反應過來,添補了句。


    周靜婉掩唇,細聲道:“說來我也覺得甚為遺憾,上元時阿檀下了帖子,邀我過府嚐她親手做的圓子,隻這身子實在不爭氣,每至秋冬總要風寒數日,隻得臥床休養。”


    明楚:“……?”


    睜著眼睛說瞎話嗎都是。


    “靜婉,我家老夫人正是尋了個補弱的方子,改明兒送到你家府上,你尋個大夫看看能不能也用上一用。”


    “阿檀,這會兒可還覺得暈?不用早膳出門可是不行,囫圇吃些點心也好。”


    “什麽圓子?說得我都想嚐上一嚐了,阿檀為何未送些給我嚐嚐,小氣鬼,趕緊將我做的香囊還給我!”


    ……


    明楚還沒捋明白那幾人編的瞎話,話頭已然漸偏,壓根沒人再給她開口說話的機會。


    不一會兒,章懷玉那邊邀的才子們也都陸續到齊,眾人的注意力又被引至隻有一道漏明花牆相隔的另一園中,紛紛借著賞花的名頭上前流連。


    沈畫特意落在後頭,與明楚擦肩而過時,她輕聲警告道:“我勸你安生些,若是毀了你四妹妹的清白,你以為自己還能尋得什麽好人家嗎?外頭的人隻會說,自小在京中嬌養的嫡女都不過如此,小娘養大的庶女更不需提。


    “侯爺許是疼你不忍動你,夫人呢?昌國公府呢?侯爺就算是疼你如命非要保全於你,你姨娘又當如何,一家主母,整治個妾難道還需什麽理由?死了也就死了。”


    明楚忽怔,背脊發僵。


    她在原地消化了好一會兒,腦海中滿是剛剛沈畫用那種雲淡風輕的語氣說著,死了也就死了。


    奉昭郡主注意到明楚仍站在涼亭之中,上前輕慢地打量著她,狐疑問道:“她們方才說的落水緣由,可是真的?”


    明楚抿著唇,僵硬了半晌,最後竟咬牙點了點頭。


    奉昭本就不欲與一小小庶女多說半句,聞言自覺無趣,不屑地轉身離開。


    這一幕落在不遠處的明檀眼中,她垂眸,輕輕嗅著落下的梨花,未有言語。


    不多時,隔壁園中頻有頌春之詩傳出,舒景然平日在京中就極受文人才子推崇,而今高中,更是受捧,不少人作了詩都會先讓他賞評一二。


    閨秀這邊見狀,也蠢蠢欲動,有膽大的便嬌聲衝著漏明花牆喊話:“探花郎才高八鬥,不若也為我們這些姑娘家指點一二可好?”


    說罷,起哄者眾。自謙的,有惑的,給探花郎戴高帽子的,你一言我一語,都是嬌貴的大家小姐,怕是沒幾個人經得住。


    舒二無奈搖頭,隻好笑著應下,溫聲答:“指點不敢當,各位小姐,自是才情俱佳的。”


    白敏敏方才起哄就很是起勁,這會兒還在漏明花牆前邊張望邊大言不慚道:“聽到沒,舒二公子誇我才情俱佳了!”


    明檀:“……”


    周靜婉:“……”


    兩人俱是一副“你開心便好”的表情。


    當然,白敏敏也隻是過過嘴癮,詩是不會作的。


    要論詩才,眾女之中周靜婉當屬佼佼,沈畫本就醉心此道,也能位列前三。


    明檀會作詩,然琴棋書畫之中,她最為出挑的是琴藝,棋藝在閨秀之中也屬上佳,至於書畫,卻算不得出類拔萃,且這個書,泰半還是占了字兒寫得好看的麵子,吟詩作賦隻能說是無功無過。


    眾人寫罷,詩文被收至一疊,送往隔壁園中。


    “''山茶晚垂影,新葉漏春光。’好詩。”舒景然品了半晌,終於稱讚一句。


    隔壁園中紛紛將目光投向周靜婉:“婉婉,是你作的?”


    周靜婉矜持點頭。


    隨後舒景然又誇讚了沈畫所作傷春之詩,以及極為訝然地問了聲奉昭郡主所作詩文,隻不過奉昭郡主答非所問,還支吾磕絆,他心下了然,未再追及。


    “萬枝折雨落,香自月梢來。”這是在寫梨花。


    舒景然看著這手簪花小字——此詩文最多算是中上水準,然不知為何,紙上似乎透著極淡的梨花雨落之景,鼻尖也似是縈繞著清淡梨香。


    他將紙張舉起,映在陽光之下半眯起眼打量,後又湊近輕嗅,忽笑:“不知此詩乃哪位小姐所作?倒是極有雅趣。”


    明檀站在漏明花牆前應聲:“舒二公子謬讚。”


    舒景然挑眉,也望向了那扇他一直刻意忽略的漏明花牆。


    這一望,他稍感意外:“明四小姐?”


    “舒二公子如何識我?”明檀好奇。


    舒二啞然,總不能說上元夜你落水,我便在不遠處認真看戲。好在他靈光一閃,想起幾年前自家老夫人辦壽,這位四小姐應是和靖安侯夫人一道去過的。


    這般解釋了番,明檀聽來覺得頗為有緣,她對舒二的遙遙一瞥,也是在舒家那場壽宴。


    沒成想就那麽遠遠一見,舒二竟是記住了她,且如今還能認得,這不是天定姻緣是什麽?


    舒二又轉移話題,問起這花香花影是如何而來。


    明檀謙虛答道:“不過是方才見梨花零落有些可惜,搗入墨中沾幾分清香罷了,至於花影,搗了花汁於紙後描繪即可。”


    舒景然聽明白了,遠遠拱手道:“受教。”


    明檀也遠遠回了一禮,心情甚是愉悅。


    她早知詩會免不得要作詩,可她詩才並不出眾,隻能在別的地方下些功夫。


    方才說的方法差不多是這麽個意思,但隨手一弄卻極難做到如此雅致,她三天前就在府中製好了這紙,今兒特意帶過來替換罷了。


    其實這作詩的由頭無非就是花草樹木,瀲灩春光。她大可以和奉昭郡主一般,找位高才之人先幫她作上幾首,到時套用即可。


    可她也早想到了,這樣做若是被問上幾句答不出來,又或是臨時被要求另作一首無法套用的,便是極為尷尬,就如這奉昭郡主一般。


    而此刻極為尷尬的奉昭郡主,還極為惱恨明檀!


    舒二公子竟然和她說了好些話,而且幾年前見了一麵到如今還能認得,奉昭郡主氣到手都攥得發白了!


    她指著旁邊一叢牡丹冷聲道:“明四小姐高才,可這梨花到底小家子氣,不若做一首牡丹詩著舒二公子品評如何?”


    “……”


    牡丹詩。


    她這是變著法兒地為難人呢。


    前些年宮中采選,有一女為攀附當時主理采選事宜的玉貴妃,將其比作花王牡丹,入詩盛讚。


    牡丹之詩作來並無不可,可在宮中,能比作花王牡丹的,絕不可是區區一位貴妃。


    後來那詩傳入成康帝耳中,成康帝龍顏大怒,當即下旨命玉貴妃禁足思過,另著司禮嬤嬤帶人將候選之人扔出宮門,並於宮門前下了重斥——不會作詩可以不作,不會說話也可不說。


    再後來,就有了其父上表請罪,府中傳出此女高燒不退失了聲的事兒。


    成康帝之怒如今想來仍是令人心悸,以至於近些年京中貴女無人再作牡丹之詩,明檀自然也是不願、也不會觸這黴頭的。


    奉昭此刻已被妒意衝昏頭腦,半點也不想再裝什麽隨和,一心隻想著她本就是金尊玉貴的郡主,還用得著看這群女子的臉色?她便是要讓她們知道什麽叫做高低貴賤尊卑有別!


    於是眾人就眼睜睜地看著奉昭郡主上前摘了朵名貴牡丹,邊拿在手中把玩,邊出口吟詩。


    語畢,她站定在明檀身前,將那朵牡丹簪入明檀發間,審量道:“明四小姐楚楚動人,然這牡丹卻與你不甚相配。”她又碰落那朵牡丹,踩在腳下,足尖輕碾。


    園中一時寂靜無聲。


    大家隻覺得,奉昭郡主怕是瘋了。


    可又不得不承認,她說的其實也是事實,她乃親王之女,這詩她作得,這花她摘得,宗室王女,有何不敢?陛下還會為著這句詩找自己侄女麻煩嗎?


    可就在此時,平國公府眾人,包括平國公夫婦在內,簇擁著一位手舉明黃聖旨的內侍浩浩蕩蕩走來。


    “聖旨到,靖安侯府四小姐接旨——”


    內侍尖細嗓音於空曠之處響起,眾人未及反應,蒙頭蒙腦,稀拉著跪倒一片。


    明檀完全怔住了。


    她接旨?她接什麽旨?這旨都宣到平國公府來了?是不是念錯人了?是平國公府四小姐才對,可平國公府好像沒有四小姐。


    她愣了半晌,被周靜婉拉了把才老老實實跪好。


    內侍這才展旨,高聲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明家四女阿檀淑德含章,性資敏慧,克嫻內則……著即賜婚於定北王,冊為定北王妃,欽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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