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翼……”


    “萬翼啊……”


    鋪天蓋地的塵土之下,那個絕望得發出肝腸寸斷的長嘯,“萬翼啊啊啊——”


    祁見鈺猛然睜開眼。


    是夢……


    他擦去額上的冷汗,胸膛微微急促的起伏著,情緒一時還未來得及從驚悸哀痛中抽離。


    是夢。


    他低聲告訴自己。


    這隻是夢。


    她沒死,她沒事……她很好!他一字一句地對自己說,到最後幾乎要咬牙切齒了。


    是啊,她不會有事。那般自私惜命的人,怎麽可能會讓自己有事?


    可她怎麽敢!


    她怎麽能這樣欺騙他?!


    想起那時欲逼瘋自己的後悔絕望,後悔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不原諒。後悔沒答應她願意重新開始。失去娘親之後僅剩的支柱也離他而去,那一刻他腦中一片空茫,整個世界瀕臨崩潰,哀慟得幾乎想隨之而去……


    可最後呢?


    最後他不眠不休挖出來死死抱住不放的屍體根本是另有其人!她再一次欺騙了他!


    “萬翼啊,萬翼……”祁見鈺反複喃念著那個人的名字,心髒緊縮著,冷得發疼,若你心中當真有我,你又怎會這般一再傷我?原來你的心當真是石頭做的,這麽多年都捂不熱嗎?當真覺得我非你不可了?


    往日一幕幕歡笑柔情劃過腦海,像是翻飛得不斷褪色的彩頁,最後的畫麵定格在那日她毫不猶豫地揮刀斷袍——


    愛之欲其生,恨之欲其死。


    愛恨交織……


    心似樊籠,不得解脫。


    “陛下,快要三更了,該歇息了。”侍立左右的老太監王公公低聲勸道。卯時早朝,即便現在歇下陛下也隻能休息兩個時辰了。


    “已經三更了啊。”祁見铖起身時動了動僵硬的肩膀,立刻有一雙溫軟的巧手舒緩又不失力道地替他揉捏僵直的肩線。另有兩位美貌的宮人屈膝跪在他腳邊為他輕輕捶打著腿部關節。


    “今夜是歇在承德殿還是去其他娘娘那裏?”年前陛下才剛納了兩個出身不高的嬪妃,在這個年紀可謂是相當罕見了,仙逝的幾位陛下在這個時候都早已是幾個皇子的爹了。


    祁見铖的目光掃過一旁幾本還未批閱的奏折上,抬手揀出幾個眼熟的名字丟在一邊,漫不經心地道,“就宿在承德殿吧。”


    已至弱冠之年的祁見铖身量又長了許多,如今與高大挺拔的濟王殿下站在一起,並不遜色多少。在臉上的輪廓加深之後,原本少年時稍嫌稚氣的陰柔外表也日漸舒展開來,隻是不再壓抑不再隱藏自己的本性後,那冷漠陰鷙的眼神也讓朝臣們知道他不再是那個年幼的可以任人把控的小皇帝,如今他羽翼已豐,已經成長得足夠能掌握他們的生殺大權。


    王公公默契十足的在睿帝離開案桌之後迅速無聲的整理桌麵。這幾本……他快速掃過之前被皇帝揀出來扔到一邊的幾份奏折,又是他們這群老麵孔啊,不用打開他也知道最近朝上又在嚷嚷著該不該撤下萬郎首輔之位之事。


    要說這整件事他也摸不著頭腦,先是血色之夜後還留在圜丘調查的濟王部下傳來消息,萬首輔不幸遇害身亡。陛下當初收到消息後還鬱鬱的一整夜一語不發,都開始著手給人擬忠義加冕了,後腳立刻又傳來濟王怒斥否認死得是萬郎!


    這死沒死,一個大活人憑空不見了總該有個說法吧。可唯一的當事人濟王殿下每次一提到這個話題就殺氣騰騰麵色難看,他積威已久,還真沒人膽敢當麵捋虎須。


    就在大家為這首輔之位吵得沸沸揚揚之際,陛下突然開口,萬首輔確實沒死,他是隱藏身份為皇帝辦事去了。


    好吧,那就當是辦事吧,可辦事歸辦事,霸著首輔之位一走大半年沒個音訊這不是占著茅坑不拉屎。底下幾位眼紅首輔之位已久的權臣不依了,行吧,陛下你說萬郎去辦事就辦吧,這首輔的位置先找人暫代一陣等萬郎當真回來了再說嘛——至於萬郎回來之後首輔這個位置還不還嘛,大家就各憑本事了。


    但陛下毫不猶豫的否決了。


    就這麽硬生生卡住首輔的位置不放等著萬翼回來。


    這可是首輔之位啊,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是什麽街邊的大白菜,就這麽白白被空置了大半年,也不知道該說是至今未歸的萬郎心大還是陛下的心更大一點。


    群臣自是不滿,陛下您偏心都偏到咯吱窩了,這麽毫不掩飾好嗎?關於萬翼佞幸於天子,皇帝被萬郎迷得神魂顛倒的傳聞暗中更是甚囂塵上。


    然而祁見铖並未將傳言放在心上,若他是那般介意謠言之人,也不會壓抑本性做小伏低了十數年直至得以親政。此刻的祁見铖想得是要不要將李歡卿派去邊關,萬翼近日信中提及漠南已布置妥當,隻待他派去李歡卿接手下一步,那麽當年萬安與他和蒙古之間盟誓,萬翼便有把握能在一年之內得到圓滿解決。


    秘信的最後一句,那個人自信得近乎狂妄的許諾——


    士為知己者死,若陛下肯將信任交托與我,翼必不負陛下,在翼有生之年送陛下一個太平盛世!


    太平……盛世嗎。


    真期待呀……


    床榻上,祁見铖靜靜闔上眼,他心中最大的隱秘就這麽輕鬆地被萬翼一筆帶過。


    是的,自從蒙古分裂,萬安死去之後,他原以為這個秘密會被他帶進皇陵裏。


    十幾年前那個勢單年幼流落敵國的小皇子究竟是憑什麽能上位呢?


    祁見铖藏在錦被中的手緩緩緊握成拳。


    因為當年他和萬安與未分裂前的蒙古老汗王暗中定下盟約,割祁連山以東的肅州衛、涼州衛作為推舉祁見铖上位的條件——


    萬安當年自信滿滿能在未來數年內解決此事,再效法曹操與漢獻帝。誰知世事難料,當初的萬安怎麽也想不到先死得不是自己這個傀儡小皇帝吧。


    而他彼時雖為傀儡,也不想背著割地賣國的罪名遺臭青史,也正是因為他一再拒絕履行承諾割讓二州,成治五年蒙古反水,平靜數年的邊關再起戰火……


    太平盛世啊……


    不管萬安初衷如何,他能上位離不開萬家的大力扶持,也因此,祁見铖並不像祁家曆代皇帝那麽痛恨萬家,甚至於看到父母雙亡孤苦無依的萬翼也不由產生一絲同病相憐之情……


    而萬翼十幾年來,果然從未讓他失望過。


    ——他相信,這次也不會。


    當憐我與憐卿風塵仆仆的到達土默川時,適逢草原上祭敖包。


    早期敖包是蒙古人在無邊無際沒有方向的草原上用石頭堆成的道路和界標,隨著時間的流逝演變成為祭山神、路神和祈禱豐收的象征。


    連日奔波,對於曾是嬌生慣養的官家小姐君憐我而言無異於一場酷刑,她的大腿內側早已傷痕累累,腳上的血泡挑破了又長長了又挑,每一步有若在刀尖行走,但憑著一股倔勁兒她硬是咬牙堅持,千裏迢迢來到心愛之人身邊。


    這讓原以為這個從未出過遠門的嬌小姐撐不過幾天的憐卿也忍不住心生憐惜,不忍直言告訴她真相。


    還是讓她自己親眼看看吧……


    於是當千裏尋夫柔弱卻堅強的憐我小姐看到帳中那個手持夜光杯,一襲嫵媚胡服,緩緩轉過身來的熟悉身影時——


    整個人都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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