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聲隱約,似有還無。小馬思量著昨夜怪事,初時並沒有留意,經慕容羽馨一說,不由得停下了腳步,側耳傾聽。過了片刻,招呼三人順著琴聲往前而去。


    行出二十餘丈,隻見前方七八丈外,路旁一株兩人環抱的古鬆下,一個穿著白色長衫的中年男子盤膝而坐,膝上放著一把焦尾琴,正在聚精會神的彈奏。那人麵容俊朗,高冠束發,額側一縷白發似是不受約束般半貼著臉頰垂下來,平添了幾分不羈與張揚。在他左側地上還擺著黑白兩色棋子,想來應是方才在此獨自對弈。


    悠揚悅耳的琴聲在寧靜清冷的早晨飄然而來,溫潤而醉人,宛如露珠在花瓣滋潤瑩動,又似晨風在樹梢輕拂流連。乍一聽,琴聲似乎來自前方,再一聽,卻又仿佛自天上飄灑、由地下噴湧、從四麵八方環繞而來,抑揚頓挫,空靈飄逸,四人一時聽得如癡如醉,意亂神迷。


    忽而琴聲漸急,猶如大雨傾灑,砸擊瓦麵弦窗,紛亂急促、錯雜無章;又像旱天悶雷,捶打陰雲蒼穹,轟鳴連綿、冗長壓抑,令人心生煩躁,焦灼不安。小馬暗道不妙,急忙寧神守息,壓製心頭浮躁,然而為時已晚,那琴聲竟似一個無形的手,牽製著他的一舉一動,他覺得自己就如同人偶般一呼一吸都要隨著那曲調起伏,思維情緒陷於停滯。再看和尚他們,也皆是呼吸絮亂,麵容焦灼。


    那琴聲本來如天籟之音,意境高遠,餘音嫋嫋,聽來讓人神清氣爽,煩躁消散,是以眾人才會一時入神。哪裏料到頃刻間曲調一變,竟然讓人如此煩躁不安,呼吸不暢,聽在耳中直如那針紮棍戳般難受。


    琴聲愈發急驟,似有千軍萬馬奔騰廝殺,又如驚濤駭浪洶湧澎湃,曲調之中透著淩厲殺氣。小馬隻覺體內氣血翻騰,丹田真氣左衝右突,越是強行凝聚,越是衝突得厲害,五髒六腑俱受衝擊。拚命去掩堵耳朵,卻哪裏有半分作用,腦子裏回蕩著那魔音揮之不去,如同有千萬隻毒蟲在自己身體裏鑽爬噬咬,同時好像無數刀劍在身上刺戳砍削,又好像有把重錘一下一下敲擊心髒,各種感覺糾纏在一起,說不清道不明,痛苦萬分。


    琴聲越來越急,曲調越來越高,小馬能感覺到自己的口鼻在流血,體內的痛苦愈來愈熾,或許很快就要被徹底擊垮,從而任人擺布、誅殺。


    他蜷伏在地上,已經被折磨得近乎虛脫,可是他不能就這樣死去,他的命不是自己的,哪怕是死也該死得轟烈些。他想起了那雙眼睛,很亮很亮的眼睛,如同夜空中鑲嵌的璀璨寶石。手中的拳頭漸漸握緊,眼中透露出不屈與堅定,小馬艱難而緩慢的掙紮起來。撫琴人遠在七八丈外,他唯有走得更近才能確保反擊有效。


    一步、二步、三步……堅定而倔強,小馬的手緊緊握住腰間的麒麟刀,手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這段路很近,卻又那麽遠,沒有人知道要怎樣的毅力與堅忍才能承受得住那種咬髓噬心的痛苦,也沒有人能相信一個人在那樣一種狀態下還能不屈的站起來戰鬥。


    撫琴人一直在全神貫注的彈奏,似乎自己所奏的是神音仙樂,而不是恐怖奪命的魔音。當他察覺到三丈開外的小馬時,眼神中的驚訝與不信一閃而過,隨即被一種冷然很好地掩飾過去。他實在不能相信有人在被琴音侵噬到那種狀態之下還能走到他麵前。


    但不相信並不影響他在一瞬間做出決定,哪怕是一個幻影,他也不會給對方任何靠近的機會,保護自己這一點他一向做得很好。當然,他一向認為自己在殺人方麵做得更好,自從他十年前練成這曲《花開彼岸》,他要殺的人就從來沒有能僥幸活下來的,在這方麵,他對自己是滿意的。


    察覺小馬出現時,他迅速做出反應,右手仍在撫琴,左手衣袖在身旁地上一拂,已閃電般彈射出兩枚棋子。在獵殺對象中需要他動用棋子的實在是不多,所以盡管他自號“琴棋雙絕”,但真正見識過奪命飛棋的人實在太少,而那些有幸,或許應該說不幸能見到的極少部分都已經永遠不會說話。


    棋子出手,撫琴人便沒有再看小馬一眼,他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沒有人能避得開這一擊。他的這一手暗器絕技,在武林中絕對是數一數二,即便是在正常情況下也沒有太多人能閃避得過,何況是在他的琴音籠罩之下,絕對沒有人可以避開。這一點,他一向很有信心。


    沒有人可以避開!小馬是人,所以他無法避開,他也沒想過避開。


    那棋子疾如流星般破空而來,他根本就沒有閃躲的意思。他可以死,但不可以死得太窩囊,所以他才硬撐著走到了距那撫琴人三丈開外。他要做的不是無意義的躲避棋子,而是趁機擊殺撫琴人。


    撫琴人出手的同時,他手中的刀亦夾著勁風電射而出,徑往那撫琴人胸口而去,這一擊他已拚盡全力,成敗隻有一次機會。


    耳聞勁風襲來,撫琴人冷哼一聲,不屑的道:“不自量力。”右手依然不停,身體往右略傾,左手化掌為刀斜切,先化解掉力道,跟著屈指抓住刀背,一抓之下,心中詫異,手裏拿著的竟是刀鞘。與此同時,幾聲琴弦清響,伴著刀砍硬木的聲音,琴聲嘎然而止,一把刀嵌在焦尾琴左端,刀柄兀自抖動。


    小馬的目標竟然不是撫琴人,而是焦尾琴。在看到撫琴人彈射棋子那一瞬間,小馬知道對方的武學造詣已經是當世一流高手,即便對方不依靠琴音,自己的勝算恐怕也不到三成,如今在受控乏力的情況下要殺死對方,實在是沒有任何勝算,而毀掉那把琴自己四人或許還有一線逃脫的機會。所以電光火石之間他改變主意,擊殺那撫琴人用了虛招,目的隻是讓他閃避之時有那麽一線機會把琴毀了。刀鞘出手,麒麟刀緊隨其後飛向焦尾琴。


    他無法確定自己能夠成功,但他沒有時間去多想,隻能賭一把,幸運的是他賭贏了。如果不是撫琴人太過自信而又太藐視小馬,他也許不能成功的。然而,現實並不存在如果。


    小馬看到刀削斷琴弦,砍在琴身的時候,再也支撐不住,倒了下去,他臉上帶著笑容,畢竟這一局他賭贏了。“如果就這樣死了,也不會讓他覺得太丟臉吧?”他這樣想著,昏死過去。棋子帶著勁風穿透他單薄的青衫,一枚穿透了右肩,一枚鑽入了左肋,如果不是盡全力拋擲麒麟刀的時候身形偏了一分,他的心髒隻怕已經爆裂。幸好,現實並不存在如果。


    看著心愛的焦尾琴被毀,撫琴人臉色大變,不由撫琴長歎,心潮起伏:“這把琴陪伴自己十幾年,自己一向視若珍寶,從不曾稍離。想當年,為了這把琴,自己不遠千裏趕赴大理,拜會“天下第一琴師”公孫忘憂,願以萬金相酬索取。那公孫老兒死活不肯,說什麽‘名琴有靈性,要贈有緣人’,‘你身上殺伐之氣太重,會毀了這把神琴,把它帶入魔道’。自己一怒之下,把他全家盡皆殺了,才奪得此琴。”


    “那公孫老兒當時談到天下琴譜,喟歎《廣陵散》自嵇康之後已成絕響,傳聞有人掘墓數十座,竟尋得琴譜,隻是無緣相見,有生之年未能彈奏一曲,實是憾事。又說有前輩高人著成《花開彼岸》,隻是此曲殺氣太盛,實為魔音,雖有琴譜,卻是萬萬不敢彈奏,以免墜入魔道,有心毀了,又因是前輩高人心血,實在不忍。自己當時一並帶了出來,苦研之下竟發現此曲實為武學一絕,自練成此曲以來,縱橫天下,鮮有敵手。哪曾想自己最珍愛之物如今竟就如此毀了……”想到這裏,不由得麵罩寒霜,眼露殺意。


    “今天我誓要將你碎屍萬段,方解我心頭之恨。”撫琴人恨聲言道,放下殘琴,長身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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