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庫爾騰親王賴善進京已經將近半個月了,雖然他年歲已大,在之前的木蘭圍獵中也沒出什麽風頭,但還是得了不少恩賞,直叫其他王爺嘖嘖稱羨。這一年的木蘭圍獵中,蒙古諸部都派了勇士前來,各部的親王也一個不拉地趕來奉承,就連準噶爾親王客圖策零也不例外。與之同行的還有他的王妃風凡琳,在草原的兩年時光中,這位昔日的朝廷郡主不僅未曾消瘦,反而更加豐腴了些,眉宇中也沒有一絲一毫的憂愁之色,幾個跟皇帝前去圍獵的皇族王爺不由暗自稱奇。


    不過,與表麵上的畢恭畢敬不同,賴善卻很清楚背後的交易。這兩年來,蒙古諸部的進貢和朝賀從未斷過,但暗地裏的厲兵秣馬卻始終未曾停歇。賴善雖然已經不太理事,但對承襲了親王爵位的克爾泰,他仍然是時常提點。虧得他多年的經驗教訓,庫爾騰部才未在失去漠南蒙古的盟主地位後敗落。饒是如此,對於薩克部的熊熊野心,他也不敢有絲毫的小覷,畢竟,那位明秀郡主也身處宮中,秩位比之他的女兒不差毫分,而為人處世卻要高明多了。


    論理賴善是藩王,理該由理藩院接待,不過,虞榮期這個老狐狸知道他的身份幹礙甚大,竟是直接請了連親王風無清安排一切,讓賴善心中極為忐忑。所幸風無清是個沒有架子的人,一來二往,賴善也就放下了虛懸的心,倒是和這位王爺熟絡了起來。他對朝局也是分外留心,難得有進京的機會,倘若再不好好打探京城局勢,那也就白走了這一遭。反倒是皇帝曾經提起的雅娜思鄉一事,賴善並不以為意。出嫁的女兒就是夫家的人,哪能如此不守規矩,即便他曾經再寵愛這個失散多年的女兒,現在也不會太過縱容。


    這一日,皇帝便有旨召賴善進宮。盡管之前曾經在勤政殿麵過聖,但賴善清楚,這一次怕是要見女兒了,因此準備得格外仔細。先是在勤政殿覲見過皇帝之後,便有太監引他去了慈寧宮,隔著簾子見了太後。賴善是知道規矩的人,遠遠叩了頭之後,略坐了片刻便辭了出去,心底卻興奮不已。太後蕭氏如今居於深宮,鮮少接見外臣,他這個蒙古藩王能得此恩遇,無疑是天大的榮寵。為他引路的汪海還不忘去坤寧宮請示了一聲,這才引了賴善往永寧宮行去。


    “老王爺,皇上今兒個可是格外開恩。按照宮規,但凡椒房貴戚想要覲見各位娘娘,隻有女眷才能進去,而父親兄弟之類的血親卻隻能在宮外叩頭而已。皇上念著容嬪娘娘年輕,又是草原上長大的貴女,這才請了太後懿旨,讓你們父女倆見上一麵。”汪海一邊引路,一邊笑吟吟地道,“就連昭寧宮的貞嬪娘娘還沒有這個體麵呢,老王爺您可是福氣大了。”


    賴善聽得心中一動,一個太監能說出這種話來,不問自知,不是皇帝有意透過別人提點自己,就是那太監太過饒舌多嘴。可是,跟著皇帝的人決計不會是後者,因此他也就不敢拿著王爺架子。“承蒙汪公公吉言了,那是皇上天大的恩德,我這個作臣子的自然隻有禱祝皇上身子康健,江山萬年而已。”他的言語極為誠懇,心中卻在計較著該如何勸慰女兒。畢竟,入宮兩年都未曾有個一男半女,倘若不是皇帝對他極為禮遇,賴善都要懷疑女兒是否失寵了。


    容嬪雅娜一見了父親,頓時眼中水光乍現。然而,當著隨侍在側的宮女太監的麵,她卻不敢表露得太過,直等父親行過禮後,方才打發了所有人離去。“父王,您終於來了!這宮裏頭的人仿佛都是木頭,這個不準,那個不讓,我的日子實在沒法過了!”由於四周全無外人,她也就放下了所謂的矜持,臉上滿是戚色,“我是在草原上長大的人,我,我……”


    賴善見雅娜這般模樣,立時就有些慌了。他何嚐不知道深宮中的規矩森嚴,曆朝曆代,困死在其中的宮妃不計其數,其中身份貴重的女子也不在少數。雅娜雖然是他的女兒,但論及身份和情分來,比起皇帝的其他嬪妃來都還差得遠,哪能容她這般任性?想到這裏,賴善不由上前幾步,鄭而重之地道:“雅娜,當年我也問過你,你對部族中的那些勇士什麽的全都看不上,一定要嫁一個身份貴重的。如今,你是皇上的嬪妃,身份比草原上的任何一個王爺都要尊榮幾倍,怎麽還能像以前那樣任性?”


    雅娜愕然望著賴善,她壓根沒有想到一向珍愛她的父親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心情頓時往無底深淵沉去。她在宮裏的生活盡管相當優裕,其他嬪妃也並未刻意為難,但畢竟是和故鄉完全不同的兩種生活。除了如貴妃紅如時常前來探視一番,其他諸女也不時送她一些小物事,然而,在草原那種天地寬廣的地方長大的她,實在無法忍受後宮中那種寂寞難耐的日子。


    “父親,你是庫爾騰親王,應該可以去懇求皇上的。”雅娜還是忍不住開口道,“皇宮中就是那麽一點地方,什麽事都有規矩,哪怕是讓我出宮散散心也好。”


    “雅娜,你太胡鬧了!”賴善實在難以抑製心中那種荒謬的情緒,怒聲訓斥道,“你以為這是什麽地方,這是中原,不是蒙古!別說你父親我已是卸去了爵位的親王,就是爵位仍在,在皇上麵前也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藩邦王爺而已,能說得上什麽話?你好歹也是進宮兩年了,怎麽就不知道好好學學人家明秀郡主?皇上嘴裏雖然不說,但心中一定會有所比較,你知不知道,再這麽任性放縱下去,我庫爾騰部都要被你害死了!”賴善現在無比痛恨當初的決定,如果早知道雅娜是這樣的脾性,還不如隨意擇一個部族首領嫁了,好歹也不必擔心這麽多雜七雜八的事。


    沉默,除了沉默還是沉默,雅娜根本不知道接下來父親究竟說了些什麽。她唯一明白的是,即便是父親,也對她目前的處境毫無辦法,而且隻是一味地勸她忍耐而已。可是,讓她學那個明秀一般規行矩步卻是絕對不可能的。她曾經讓宮女套過明秀身邊侍女的口風,這才知道,自明秀六歲起,薩克親王胡裏奇根本就是把明秀當作京城的那種大家閨秀養著,不僅延請明師教其書畫識字,甚至連其他的都是學習中原禮數。而雅娜的生活卻完全不同,她永遠都是如同草原上的微風,永遠都是明豔開朗,然而,她現在卻隻屬於這深宮。


    風無痕無言地聽著一個太監的奏報,臉上的表情絲毫未變,末了,他才揮手令其退下。賴善的言語挑不出一點毛病,看得出來,這位老王爺已是深得了權謀中的三味,知道輕重深淺,然而,雅娜的言語卻實在不象話。他深深歎了一口氣,這才離座而起,自古帝王的婚姻,不是為了籠絡權貴就是為了交好外藩,他的情形也絲毫不例外。不可否認,在庫爾騰部會盟的那些日子,他對於熱情開朗的雅娜很有好感,因為她身上沒有中原女子的矯揉造作,可是,當她順應賴善的心意嫁入皇宮時,一切便都沒有這麽簡單了。


    後宮中看似一片平靜,然而,隨著諸多皇子的降世,儲位之爭卻無可避免地掀開了帷幕。隻看諸女將自己的兒子牢牢護住的跡象,他便可以猜測出她們心中的擔憂,皇位隻有一個,難保他人為了禦座會做出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來。即便那些嬪妃都沒有太多非分之想,外頭的朝臣也會打著其他算盤,畢竟,這種時候站對了立場便有擁立之功,否則當年又怎會有那麽多官員往奪嫡之爭中摻和?


    海觀羽已然逝去,風瑉致也不可避免地重病纏身,暗中窺伺的人卻在露出馬腳後便不再浮出水麵,仿佛不複存在一般。然而,風無痕卻一點都不敢大意。他的皇位看似極為穩當,但作為一個守成之君而言,隻要稍有差錯,便有可能萬劫不複。他自知才幹隻是中平,有些事情即便有心去做,卻仍舊掣肘重重,隻能暫且擱下。


    人各有誌,隻能隨她們去了。風無痕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又想起了先前越起煙的懇求,頭腦頓感一陣脹痛。他本以為自己對她隻有愛重而無情意,現在看來,那不過是自欺欺人而已。越起煙的才幹和能力將她的其他優點全都掩蓋無蹤,這樣的女子,確實應該輔助夫婿建功立業,絕不應該湮沒在深宮之中。然而,淩雲的祖製擺在那裏,後宮嬪妃不得幹政,這是一條死規矩。即便是各代的太後,也隻是在皇帝病重或是年幼時臨朝攝政,絕不能逾越,又何況越起煙一個小小的貴妃?


    興許,如果自己還是一個手握大權的王爺,越起煙的日子會更快樂一些。風無痕的心頭突然浮現出這樣一縷思緒,轉瞬又無影無蹤。(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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