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豐三年的八月十五,對於淩雲上下的所有臣民而言,無非是一個大好日子。新君登基已經將近兩年,雖說還算不上完全是四海升平,但至少天下也是一副平靜祥和的景象。西南的兵災在號稱“殺神”的展破寒鐵腕鎮壓下,各大部族無不俯首帖耳,再也不敢對朝廷政令陽奉陰違,而西北也是風平浪靜,安親王風無方甚至屢屢在給皇帝的密奏中抱怨,似乎所有的戰事和不順都在這一年的中秋前平息了下來。


    照舊是中秋賜宴,卻是和往昔大不相同,席中除了一眾嬪妃之外,又多了兩個乳母抱著的孩子。皇後海若欣固然是眉開眼笑,就連其他嬪妃也都是著意奉承。如今皇帝已經是有四子承歡膝下,而皇長子風浩揚已經年滿九歲,眼看再過幾年就可以協理政務,因此無論皇帝還是太後,這一日的心情都格外好。


    月光還是一如既往的皎潔明亮,然而,看在風無痕眼中卻有一種別樣的意味。宛烈十九年,也正是這樣的一次中秋賜宴,他對上了先帝的緣法,自此之後才有了光明的前途,這是他永生永世無法忘懷的。看著下頭鶯鶯燕燕的一眾嬪妃和幾個粉妝玉琢的孩子,他的臉上也浮現出了幾許欣慰的笑容。江山在手,美人環繞,怪不得有這麽多人爭著搶著要登上那個至高無上的禦座,其誘惑確實非同小可。


    太後蕭氏見兒子一副怔忡的模樣,不由笑道:“皇帝,今日這般大好時節,你就把心思都擱下吧。操勞國事雖是你的本分,不過好容易她們都來得齊全,你總不能擾了大家的興頭。皇後,你說是否該罰皇帝一杯酒?”


    海若欣見太後發話,自然懂得對方的意思,連忙笑著埋怨道:“太後說得是,皇上成天忙於國事,這個時候還冷落了大家,確實該罰。不過麽,既然是罰酒,就得來一點新鮮的玩意,我們輪流敬皇上一杯,然後送上一句吉祥話,當然也要皇上回咱們一句。若是他既不能飲也不能說,就罰他一個東道好了。正好西夷又進貢了一些各色珍玩,臣妾也未來得及分出去,此次的玩意便都有了。”


    眾嬪妃當然知趣,忙不迭地在一旁攛掇著皇帝應承。風無痕見大家興致頗高,也就笑著答應了,揮手命小方子去取東西。待到幾個小太監將幾盤各色各樣的飾物捧上來時,眾女臉上無不一亮。雖說她們在宮裏什麽都有,不過這種貢物見的確實不多,而且外間風情和淩雲大不相同,所以看上去竟都是新鮮不已。


    “皇後就揭朕的短處。”風無痕苦笑一聲,接過了海若欣遞來的酒杯。“朕可是說好了,若是不能飲下滿杯,可是要在你們之中尋人代替,到時可不許抵賴!”


    海若欣不由抿嘴一笑,這才舉杯祝道:“所謂的吉祥話兒不外乎應景兩個字,臣妾是個粗陋人,自然說不出什麽新鮮話來,隻願皇上江山永固,太平萬年!”言罷便一飲而盡,片刻功夫便把一個杯底倒轉了來給眾人看,臉上已是掠過一絲紅暈。


    “好好好,朕承你的情!”風無痕笑吟吟地灌下這杯酒,這才道,“朕登基兩年來,不過是承著先帝的蔭庇,沒想到身為帝王,政務繁雜得緊,倒是冷落了你們。今兒個中秋佳節,朕也沒什麽別的可說,唯願你們青春永駐,和朕白頭偕老罷了!”


    這句話一出,眾嬪妃頓時忙著謝恩不迭,平日雖然皇帝臨幸時也曾說過不少情話,但這等場合說出來,情形又不一樣。想到東宮的五位舊人都已經膝下有兒女承歡,容嬪和貞嬪也不由想入非非,她們入宮時日尚短,雖然皇帝看著庫爾騰部和薩克部的臉麵恩寵有加,但論起情分來,畢竟是及不上其他眾女的。


    一個個嬪妃都忙著上前頌聖,吉利話打點了一籮筐,看得皇帝旁邊的太後蕭氏捂嘴直笑。不過,後宮中少有能夠這樣熱鬧的機會,難得暢快一番卻也心情愉快,因此蕭氏也就隨她們胡鬧。她已經是四十三歲的人了,盡管保養得還好,但心境卻不可避免地已經老去。先帝去世這兩年來,她在慈寧宮的日子也並不好過,所幸皇後和其他嬪妃都是知情識趣的人,常常過來陪伴,就連賀雪茗和不時過來走動,總算解了幾分寂寥。


    容嬪雅娜終於忍不住了,見已經輪到自己,連忙斟滿了一杯葡萄酒就迎了上去。隻見她雙目中蘊含著脈脈情意,低頭輕聲道:“臣妾沒什麽別的心願,隻願皇上身子康健,永遠順心!”她仿佛是想到了什麽要緊的事,好半晌才咬牙道,“皇上,臣妾還有一事相求,不知皇上今年木蘭圍獵之時,能否帶上臣妾同去?”


    這句話一出,頓時就冷了場,太後蕭氏斜睨皇後,顯然是詢問對方是否事先知情,誰料海若欣根本就是一片茫然,就連平素和雅娜相處甚佳的貞嬪明秀和如妃紅如也是驚愕得不能自持。雖說雅娜平日在眾人麵前也經常流露出這種意思,但好歹那都是眾人說笑的場合,上不得台麵,但現在卻不同了。不說四周還有不少操持雜務的太監宮女,就連座上的皇帝也是驚容滿麵,須知宮規乃是淩雲太祖所立,雅娜的這句話無疑是犯了忌諱。


    皇後海若欣心念數轉,終於勉強開口岔開道:“皇上,容嬪畢竟年歲還小,不過是一句玩笑話罷了。她一個孩子在這深宮中,寂寥難耐在所難免,不若皇上今次圍獵之時,請賴善老王爺到京城來住上一陣,也好進宮和她敘敘親情。橫豎庫爾騰部現在是由克爾泰王爺作主,也就不礙事了。”


    風無痕這才笑道:“還是皇後想得周到,朕倒是沒注意這些。”他見雅娜一臉黯然的模樣,心中又有些不忍。然而,深宮之中本就是如此,憑你當日何等嬌貴,一旦入了宮門,便幾乎是終身再無見外邊天日的機會。對於尋常女子而言,身為宮嬪既是天大的尊榮,但也意味著那是一輩子的牢籠。


    出了容嬪這一擋子事,眾人對後頭的筵會也就有些意興闌珊了,還是蘭貴妃海若欣見機得快,請了太後懿旨後便召來了宮中禦用的戲班子,鬧了好一陣子方才在晚間散去。眾嬪妃起初已是見了皇帝臉色,知道他今晚怕是要歇在永寧宮容嬪處,因此都三三兩兩地各自回宮去了。隻有紅如一向和越起煙交好,便和她先往鍾和宮去了。


    鍾和宮的上下人等早就得了太監的奏報,因此待越起煙回來,闔宮上下已是收拾得利索。不過,越起煙顯然是沒有多大興致,揮手摒退了一眾太監宮女後,便拉著紅如分賓主坐下,神色間已是一片黯然。紅如本就對今日越起煙的沉默極為訝異,此時見她這般模樣,未免亂了方寸,連忙開口問道:“珣貴妃,您這是怎麽了,難道是今日有什麽不快麽?”她尋思著今日筵席上眾女的說辭,卻一丁點都沒找到觸動越起煙的地方。


    越起煙卻有些著惱地瞪了一眼紅如,這才嗔怪道:“紅姐姐,這裏又沒有外人,你本就比我年長一歲,叫我一聲妹妹就是了。秩位這東西本就是虛的,難道還真要擾了我們兩人的交情麽?”她說著便露出了戚色,“這深宮之中,雖然尚未有明目張膽的鉤心鬥角和爭寵之事,但難保將來沒有。皇上如今已有四子,而蘭貴妃也已經有孕,誰知道將來能夠如何。有的時候,我還真想脫身而去,也好給自己尋一條出路。”


    紅如頓時大訝,她不可置信地緊盯著越起煙的眼睛,許久才迸出一句話:“妹妹這是什麽話,你如今可是堂堂貴妃,外頭又有越大人他們撐著,就連越家也是視你若珍寶。即便你想退,還能退到哪裏?”她思量著越起煙剛才的話,頓時想到了其中要害,不由搖頭歎道,“皇上尚未有立儲的意思,即便是有,那也是看天命,我們最多不過盡盡人事而已,橫豎我是不作非分之想。不過,妹妹,這種事情你是欲退無門,隻能認命了。”


    “姐姐可以不爭,我卻沒那麽好的福分。”越起煙冷笑道,“昨兒個母親入宮,帶來了本家的意思,他們倒好,一知道我生了兒子,便一個個都蠢蠢欲動起來,也不思量思量皇上的心意和皇後的手段。”她的臉上布滿了無可奈何的神情,“我先前跟了皇上,不過是為了能一展所才,誰料最後竟是作繭自縛。如今一旦生子,他們竟是全打起了母以子貴的主意,想要借機再來一個雞犬升天。笑話,皇上膝下又不止一個皇子,而皇後又有嫡子降世,他們何必那般著急!”


    紅如不由把越起煙的話一句句掰碎了思量,卻還是弄不懂她的意思。“妹妹,你若是真無心讓浩準去爭那個儲位,對皇後言明不是更好麽?先頭皇上也試探過我的意思,我一意推脫了,皇上似乎也很高興。如今朝堂上已是平息了,若後宮再來什麽亂子,皇上說不定又得大發雷霆。”


    “姐姐,你我二人是不同的。”越起煙終於吐露了一句實話,“今日找你來,羅羅嗦嗦地說了這麽多,就是請姐姐今後看顧一點浩準這孩子,不要讓他受了他人欺負。你若是還惦著我們兩人的情分,就答應妹妹我的這個請求便是。”


    紅如頓有一種不祥的感覺,然而,她卻隻能點點頭,心頭的疑惑和恐慌卻愈發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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