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破寒犀利得如同尖刀一般的目光一一掃過眾人,最終停留在了末座的一個人身上。盡管除了左右下首的兩個人外,在座所有人幾乎都是潰退下來的將佐,但隻有此人臉色堅毅,仿佛並未震懾於這種凝肅的氣氛。論官品,那人隻是一個正五品守備,論功勳,眼前這些人都是敗軍之將,若不是用人之際,展破寒恨不得全都斬在陣前立威。


    “方德峻!”展破寒厲聲喝道。隻見那坐在末座的男子立刻站了起來,趨前躬身一禮道:“卑職在,不知將軍有何吩咐?”


    “本將看你胸有成竹的模樣,似乎對戰事並不擔憂?”展破寒的言語如同刀子一般,“按理你也是敗軍之將,若是有這等自信,為何當日沒有奮勇殺敵,還是退到了這裏?”


    眾將全都沉默了下來,這位主帥如此說話,誰都知道他要發作了,哪還會不長眼睛地湊合上去。不過,方德峻顯然並不害怕,聲音仍是一如既往的洪亮。“將軍明鑒,卑職的守備職位是上司駱遊擊臨時委派的,之前不過是一個營千總。賊軍進犯之時,前任守備大人一時抵擋不住,想要作逃兵獨自逃命,麾下士卒一氣之下便將他囚禁了起來。卑職不得已之下,這才率兵抵禦,最終還是失守。路上遇見了駱遊擊,為了能有一個名分統領下屬軍馬,他就讓我先代守備一職。”


    他的語調中突然帶了幾分黯然,但隨即便毫不畏懼地抬起了頭,“不是卑職誇口,若非前任守備把貪汙軍費,並大吃空額,恐怕前次戰事根本就不會大敗。那些軍士連甲胄都不齊全,甚至連軍械也是生了鏽的,又何來戰力可言?之前卑職麾下的那些人苦戰了兩日才丟掉城池,身上無一完好,若非還慮著將來奪回失地,他們早就戰死了。”方德峻想起了自己麾下那些相處甚佳的兵卒,心頭的怒火便更甚了,“若非上下將佐相互勾結,貪汙朝廷軍費,安插自己的親戚朋友,西南軍政又怎會這般糜爛不可收拾?”


    展破寒這些天一直忙於收攏敗兵,倒是不知其中內情,這時拿方德峻發作也不過是應景拿個靶子而已,卻沒想到揭出了這樣的公案。他見眼前這人一臉怒色,眉眼堅毅的模樣,頓時又起了愛才之心。他也是受過排擠的人,當然知道對方所言非虛,因此臉上便帶了幾分譏誚。


    “原來如此,沒想到朝廷的西南竟是這樣一副爛攤子!”他突然出口譏諷道。


    下頭的一眾將佐早在方德峻說明實情時便有些惴惴不安,待到他毫不避諱地揭出上下勾結四字時,已是全然變了臉色。此時眼見主帥發怒,兩個參將便站起來辯解,硬指方德峻誣陷,一時鬧了個不可開交。


    “全都閉嘴!”展破寒見下麵實在不成規矩,猛地出口喝道。眾將頓時都閉口不言,但方德峻身上仍是聚滿了怨毒的目光,但他仍傲然挺立,一副夷然不懼的模樣。


    “此事是非自有公論,本將之後會具折稟報皇上,若是西南積弊真的如此之深,恐怕戰後皇上會立刻派人前來清理。”展破寒不動聲色地瞟了一旁的兩位總督一眼,輕描淡寫地說道。他見方德峻風骨不凡,有心試試他的膽色,便厲聲道,“方德峻,你適才在其他人麵前大放厥詞,卻對自己麾下的軍士標榜再三,現在我問你,你麾下還剩軍馬幾何?”


    方德峻躬身答道:“卑職麾下還有軍士一百二十四人,均是死裏逃生的勇士。”


    “很好,本將擬於近日奪下被賊兵占據的凡州,你既然自稱有膽色,本將便再撥一些人給你,湊足千人之數,擔任先鋒,你可敢接下軍令?”展破寒雙目光芒大盛,手中掣著一枚令箭,緊盯著眼前人問道。


    方德峻卻現出喜色,單膝跪下應道:“卑職本就是武將,殺敵乃是分內之事,將軍既然有所任命,卑職無所不從!”言罷伸出雙手接令。


    “好,好!”展破寒發出一陣長笑,隨即便對其他人道,“你等都是敗軍之將,此次定需竭力用命,若是再有差池,本將也不用朝廷下旨,軍法從事絕不容情!”


    眾人都知他軍法厲害,連忙起身應是,心中卻是暗自叫苦。方德峻已是把他們擺了一道,若是今次再有不對,恐怕項上人頭就真的保不住了。不過,他們想到方德峻乃是先鋒,說不定此次根本就不可能活著回來,心底又是鬆了一口氣。


    “唐大人,胡大人。”展破寒又轉向了身邊頗有些坐立不安的兩位總督,“此次朝廷用兵西南非同小可,因此直屬你二人的督標軍也需一同出動。哼,隻是五萬軍隊就敢挑釁我天朝威嚴,那些人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唐泗海和胡南景此時還能說什麽,自然是忙不迭地點頭應是。胡南景更是哀歎自己時運不濟,四川巡撫郭漢謹本就是皇帝風無痕的心腹,此刻自己若是立功還好,若是出了紕漏,怕是降級罰俸還是輕的,這四川總督的缺就非得拱手讓人不可。


    展破寒的密折很快便送到了京城,風無痕看了奏報自然是勃然大怒。雖然早知軍中吃空額和貪汙軍餉的弊病由來已久,但由此使得西南用兵不利卻是天大的罪過。朝堂之上,眾人都是一臉的麵麵相覷,誰都知道此時開口說什麽都是錯,因此都謹慎地不發一言。然而,不可能所有人都保持沉默,前幾日剛剛正式接過宰相之位的鮑華晟就在其中。無論為國還是為己,他這個宰相總得拿出一個條陳來。


    “啟稟皇上,軍中積弊向來如此,不過此次正好碰著西南兵災,應景兒發作便帶來了大禍。”鮑華晟依著昨日和海觀羽私底下議出的結論,不偏不倚地道,“那個守備也許所言屬實,但在當時發作並不應該,須知軍中最重士氣,像他這等責問上司的作法,按罪論處至少也是一個自大狂妄!幸虧展將軍處置得當,讓他司職大軍先鋒將功折罪,否則其他將佐的心就全亂了。”


    “那依鮑愛卿的意思,此事就隻能先放著?”風無痕麵無表情地問道,“朕倒是不明白了,這些當著軍中長官的隻知道自己吃飽喝足也就罷了,居然敢讓軍士穿著破甲胄,拿著生鏽的兵器上陣殺敵,這膽量未必太大了,難道是以為天高皇帝遠,朕就永遠不知道麽?”他又掃了下頭的一眾官員,有心敲打道,“有些人就知道自以為是,一心以為旁人看不到他的錯處,卻不曾想自己所作所為的後果,到頭來卻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何蔚濤頓時臉色一變,不安地偷眼看了看一旁蕭雲朝的臉色。果然,一向城府並不深沉的蕭雲朝雖然想保持平靜,但臉色近乎痙攣的表情仍然出賣了他內心所想。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何蔚濤心中暗歎,卻把目光投向了別處。


    “皇上,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此事確實急不得。”海觀羽也站了出來,慢吞吞地勸解道,“那些枉死的軍士和民眾確實令人惋惜,但此時還是應以戰事為重,今後再清算那些將佐的罪過也不遲。天下已經太平了幾十年,各省駐軍多有鬆懈,今後不若由兵部派人詳加核查,以免再發生這些事情。”雖然辭去了宰相一職,但海觀羽的大學士職銜仍未交出,再加上他知曉風無痕的心意,因此隻要身子還能支撐,朝議上還是少不了這個老人的影子。


    “唔。”風無痕頗有些不甘心地應了一聲,算是將此事暫且放過。然而,今日的朝議注定無法平靜。順天府尹楊臻思量再三,終於出列奏報道:“啟稟皇上,京城之中近日流傳有不少童謠,其中往往有‘天有二日’之類的違禁字句。微臣派了不少人前去查探,卻意外發覺了一個類似邪教的團體。雖然隻抓獲了一些被蒙騙的村民,但據說此教是從京城為官人家中流出,甚至還謠傳有避凶求子之效。微臣自知此事非同小可,因此隻能奏報皇上。”


    眾人心中全是一凜,自古邪教猖獗之時,便是百姓不服管束的開始。哪一朝起來舉事的民眾不是打著天命的幌子,然後意圖顛覆江山社稷?風無痕更是怒不可遏,然而,他自知現在身份不同以往,因此強自壓抑著心頭怒火,冷冷笑道:“很好,如此邪教居然是從官宦人家散布出去的,真是好魄力啊!”他盯著底下的楊臻,許久才繼續道,“楊臻,你這個順天府尹還算稱職,總算沒有等到事情不可收拾才報上來。此事就交由你查辦,務必追出幕後主使!”


    楊臻連忙俯首應是,他自己知道,要揪出那些利用邪教招搖撞騙,甚至圖謀不軌的人有多麽不易。然而,為了前程和榮華富貴,他卻不得不賭一賭,否則適才根本不用說出那些,隻要一味隱瞞就行了。順天府尹不過是正三品的官銜,離著他夢想中的極品大員還早著呢。既然別人可以用鮮血鋪路,自己用人命作為進身之禮又有什麽關係?想到這裏,他的臉上不由現出了無比愉悅的笑容。(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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