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居上位的老國君碌碌無為了半輩子,王室式微,朝政大權落在權臣手中,此刻他聽得太子一番話,心情澎湃,久久不能平息。


    他拊掌笑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兒小小年紀就有此番見地,是你母後教導有方啊。”


    “陛下過譽了,是晏兒他聰慧好學。”


    男童轉過目光,視線中,映入一雙藏藍色的孔雀繡鞋。


    他跑過去,撲到婦人懷中:“母後——”


    “晏兒乖,今日是晏兒的生辰宴,可有什麽心願?”


    他不假思索地說:“兒不求什麽,隻希望父王和母後安康,百姓們富足,國家風調雨順,百年無戰事。”


    婦人笑道:“我兒明事理,將來必有一番作為,晏兒這心願啊,老天會成全的。”


    “其實兒臣還有個小小的心願……”男童垂下眸,睫羽輕眨,臉上露出少許稚嫩,“兒想今晚宿在母後的寢宮。”


    沈晏初身為儲君,有著太子殿,可當他看到別家兒郎皆有母親作伴,他嘴上嫌棄“黃口小兒”,實則內心,還是十分豔羨的。


    婦人聽罷,含笑點頭:“晏兒今晚便留下吧。”


    半夜,沈晏初睡在母後的耳房。


    他人小,拱在絲綿褥子裏就那麽小小的一團,若不多加細看,難以察覺榻上睡著的男童。


    夜裏很黑,唯一的光亮便是窗欞外的月華。


    睡夢中,他隱約聽到窗欞傳來異響。


    男童坐起身,懵懵懂懂地看向窗外,黑影婆娑,是母後院子裏種下的幾株花樹。


    想起母後,他回過頭,望了眼裏屋。


    卻見他與母後一屋之隔的那扇門,被風吹開了條縫隙。


    男童赤腳踩上地麵,徑直走向那扇門。


    透過門縫,他看見一條細而長的影子懸在梁上,一雙孔雀繡鞋在半空中打著轉兒。


    他推開門扇,走進裏屋,終於看清了那人的臉麵——唇口微張,雙目圓瞪,一條染血白綾套在脖間,上麵布滿了猙獰可怖的指甲印。


    “母後——”他失聲驚叫。


    突然,背後一隻大手捂住他口鼻。


    他不斷掙紮著,感覺眼前發蒙,漸漸喘不過氣來。


    麵前是他母後死而未僵的屍體,身後是殺人滅口的凶手,他憑借本能,使足了全身的氣力,張口咬中那人手指。


    趁對方吃痛鬆手,他朝屋外拚命狂奔。


    “刺——有刺客——”他終於跑到空曠處,見到幾名宮人,他立即揮手示意,讓宮人去抓刺客。


    “見過太子。”宮人們走向男童。


    “快,快去抓刺客,就在我母後寢宮!”他慌忙說道。


    宮人仰頭望向寢宮的方向,隨即又衝迎麵走來的人作禮:“見過侍衛長。”


    “侍衛長?”


    他愣愣回頭,見白日裏還教他練習劍術的男子,正站在身後,衝他笑道:“太子怎麽光著腳丫子就跑出來了,夜裏寒涼,屬下帶你回去休息。”


    男童默然不語。


    “去做你們的事,太子這邊有我守著。”侍衛長衝宮人發話。


    “是——”


    打發掉宮人,侍衛長矮下身,繼而笑著說:“地麵不好走,不如屬下背太子回去?”


    “不必了,孤會自己走。”他斷然拒絕,隨後在男子詫異的眼神中伸出一隻手,“夜裏太黑,你牽著孤。”


    “哦,好。”侍衛長遞出掌心。


    掌心遞來的那刻,男童飛速掃視一眼。


    小指根部,赫然出現一口牙印。


    是他!


    男童心下駭然。


    仇恨、恐懼、悲傷、無助,他瘦小的身子在風中微微發抖。


    侍衛長見他不走,便要伸手去抓。


    男童驚恐萬分,當即掉頭就跑。


    堂堂大理皇寵,錦衣玉食,卻在這深宮內院為求保命,赤著雙腳拚命奔跑。


    夜花怒放,他的腳在石礫中紮出血花。


    月朗星稀,他的臉在樹蔭間惶恐不安。


    清水淪漣,他倉促之下,跌落蓮花池。


    在冰涼刺骨的水底,不斷下沉、再下沉……


    水底,柳如顏遊出一段距離後就發現了他的不對勁。


    她拽住他手心,卻發現他的手掌像鐵鉗一樣緊緊抓住她,其力道之大,恨不得將她整個手骨都碾碎。


    她強忍住痛,騰出另一隻手去安撫他。


    直到手心處傳來的力度逐漸減弱,她卻身子一輕,周身景物迅速掠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宮殿。


    宮人們忙碌不停,從她身邊穿梭而過,卻對她視而不見。


    柳如顏茫然四顧,驚然發覺自己手中還牽著一人,正是沈晏初。


    沈晏初不言不語,定定看向簾幔之後,躺在榻上的男童。


    柳如顏隨他一同望去,發現男童的眉眼與他極為相似,應是他兒時的模樣。


    “這是哪兒?”她出聲問道。


    沈晏初依舊站在原地,對她的詢問,絲毫沒有反應。


    “宿主,本君助你潛入他的夢境,若想喚醒對方,唯有幫他徹底擺脫夢魘。”


    柳如顏不敢怠慢:“那我盡力一試。”


    男童躺在塌上昏迷不醒,前來診治的禦醫換了一撥又一撥。


    他高熱三天,禦醫們連番施針開藥,甚至請來巫醫為其救治,說是男童中了降頭,取指尖血和斷發,與符咒一並燒了,方能解除。


    他渾渾噩噩睡了三天,宮裏也傳來驚變。


    皇後與侍衛長私通,因被人撞見,羞愧之下懸梁自盡,侍衛長則連夜逃出宮外,至今仍下落不明。


    高丞相得知此事後,力諫國君廢除皇後之位,不得入皇陵下葬。


    到了第四日,男童終於醒來。


    他愣愣看著守在榻邊的宮人,竟口不能言,字不會識,對身邊的人和物全然沒有印象。


    “禦醫,這到底怎麽回事!我兒怎麽不認識自己父王,我是他爹啊!”老國君喪妻之後,險些喪子,他已承受不住任何打擊。


    禦醫們冷汗涔涔,不得不解釋說道:“興許是太子燒熱剛退,病症還未痊愈,待臣再開幾濟藥方,調養調養身子。”


    一周後,男童陸續能發出幾個簡單的音節。


    他整日待在房裏,緊盯著身邊形形色色的宮人,眼中充滿了警惕和恐懼。


    直到一天深夜,守夜的宮人見他從彌勒榻中坐起,眼睛空洞無神,像是被人操控的木偶。


    他姿態怪異地在屋內走來走去,然後尋來把剪子,見人就刺,同時口中發出一個單音“嘶”。


    他口中反複念著:“嘶——嘶——”


    宮人倉惶躲避,終於聽出這個字的意思。


    死!


    “瘋了,太子他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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