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小院,白芷剛為沈晏初施完針,她湊上前,伸出手臂讓人紮針。


    白芷撚著銀針,手中動作輕柔:“我給你煎了一碗藥,待會把藥喝掉。”


    她瞅著桌上黑漆漆的中藥,皺皺鼻子:“小白,不如咱們打個商量?”


    白芷故意肅起臉:“這藥必須得喝,真氣滯納太久,你這身武藝恐怕要廢了。”


    “那他呢,為什麽沈晏初就不用喝藥?”


    “治病因人而異,我給沈兄配的是藥浴。”白芷態度堅定,將碗端過來。


    柳如顏抿緊唇,終是接過那碗藥。


    黑如墨汁的湯藥苦味濃鬱,鼻間似乎縈繞著一股血腥,讓她想起當年躲在藥箱一角,看見阿耶身重數箭的情景。


    她托住碗,一飲而盡,苦味頓時泛出,臉色也變得難看至極。


    “喝這麽急作甚?”白芷接過碗,到底於心不忍。


    他將帕子擰幹,替她拭去額前沁出的冷汗,一邊溫聲哄著:“沒事了,喝過藥就沒事了。”


    柳如顏捂住嘴,忍住翻湧的苦澀。


    “含著它。”沈晏初遞來一片薄荷葉。


    柳如顏抬起頭,逆光之中,草葉泛著薄荷味的清香,她順手接過含入口中,苦澀頓時被驅散殆盡。


    “以後再喝藥時,記得含一片。”沈晏初將包好的薄荷葉塞到她手裏,“既然怕苦,何必在我們麵前故作堅強。”


    手心處的竹紋紙顏色淡黃。


    “所以在你們眼裏,我就是故作堅強?”她擰眉問。


    作為斥候,她從來都是孤身一人,隱姓埋名刺探軍情。若是不堅強,何以保全自己,保全千萬的兵與民。


    畢竟她不能懦弱。


    沉澱的苦澀再也抑製不住,猶如洪水決堤,從心頭湧上眼底。她微微仰起臉,拿手擋住眼,透過指縫,家燕惹了春雨,在空中滑翔而過。


    “這天又要下雨了。”她說道。


    開春的汴京,雖不比南方潮濕多雨,依舊陰晴不定。柳如顏喝完藥,起身撣了撣衣袂,走進屋裏。


    再出來時已是一副道童模樣,頭頂紮著道髻,模樣也乖巧伶俐。


    她越過沈晏初,對方心領神會,隨她一並離去。


    “去內院探探口風。”她淡然道。


    沈晏初點頭,戴上素紗羃籬。


    怡園小道幽幽,柳如顏越走越是心疑:“這裏好像來過?”


    沈晏初走在前方:“是陰陽陣,園內按照八卦來調和風水。”


    “原來如此。”


    出了怡園便是齊家內院,柳如顏第一次到訪,護院小廝遠遠地就瞧見“明玦子”,一時間無人敢上前阻攔,隻當他是應了家主之邀。


    兩人一路行至院落,終於遇上躲在牆根歇腳的丫鬟。


    柳如顏對沈晏初使了個眼色,下一刻,他躍上屋頂,隱去了身形。


    此時,柳如顏手持拂塵,行色匆匆地跑向九曲回廊,無意間瞥見躲著犯困的丫鬟,眼睛驀地一亮。


    菱香隻感到後脖子一涼,直覺要遭殃,一眨眼就瞧到小道童朝她走來。


    她慌忙站起,朝道童斂衽作禮。


    “小道的房間有耗子,不知,道友有無妙招?”


    菱香想了想:“奴婢這便取些鼠藥。”


    眼見丫鬟要走,柳如顏拖住她袖籠,聲音急切:“道友使不得啊,我家真人不許殺生。”


    “這……”菱香左右為難。


    “要不道友尋一隻貓過來,把耗子嚇走便是。”


    菱香更是為難:“可齊府之內並沒有養貓,別說家貓了,野貓也不曾見過。”


    柳如顏用探究的眼神瞅她。


    “這是為何?”齊家名門望族,怎麽在這件事上讓人匪夷所思。


    “奴婢也不知,隻是聽婆子們講,當年是老夫人下的命令。”


    柳如顏攏起袖子,掏出一枚護身符:“拜托道友替我打聽這其中的原委,若是不打緊,再去外頭尋隻野貓回來便是。”


    菱香看看手中明黃色的靈符,又看了眼道童,頷首退下。


    菱香離開後,柳如顏趁著四周無人的當口,縱身掠向牆壁,走向屋瓦上的男子。


    白紗羃籬已被取下,放在一旁,沈晏初一身寬衫道袍,如同遠海最純粹的那抹藍。


    烏瓦、蒼穹、羽衣人,合著春風細雨,桃花嫣然。


    飛燕於雲間嬉戲,低掠時,穿過絲絲柳絛。


    最美不過三月景,柳如顏如是想著,卻在望見他的那瞬,眼中劃過一抹驚豔。


    不見平日裏的冷峻,此刻他俯臥瓦間,青絲鋪瀉,衣衫微敞,紫金葫蘆倒在一邊。


    點點桃粉隨風飄落。


    落在屋瓦,落在藍衫,還有一朵,綴在他鬢間。


    美人簪花,她忽而想到。


    沈晏初不覺有異,隻是凝著她眉心:“又在歡喜什麽?”


    柳如顏讚道:“有一美人兮,見之不忘。”


    他眼神驟然變冷,雙眼危險眯起。


    她卻視若無睹,在他麵前俯下身子,傾了過去。


    沈晏初當即僵住,沾了水露的睫羽微闔,聽她輕聲說了句:“別動。”


    陰影罩了上來。


    他甚至能看清她精致的眉眼,唇如桃花般粉潤。


    待距離更近,她撫上他發間,極致親昵,讓人忍不住沉淪於這和風細雨般的溫柔。


    他從她眼裏,看見自己漸漸失神。


    “好了。”柳如顏直起身子。


    目光從那雙帶笑的眼,移至她手中撚著的一朵花。


    柳如顏拿桃花比劃了幾下,帶著幾分邪氣:“這花,果然還是美人戴著才好看。”


    “黃口小兒。”


    “宿主,他說你幼稚。”


    柳如顏扔掉花瓣,見他紋絲不動坐在瓦間,遂湊了過去:“在聽什麽?”


    她趴在他耳邊問,帶起一陣酥麻的癢。


    沈晏初定了定心神,闔目道:“齊文軒在房裏。”


    柳如顏驚愕:“你居然偷聽小兩口的私房話?”


    沈晏初:“他說的是囚牛玉印。”


    柳如顏將信將疑,俯臥在瓦間,靜心聽著房裏的動靜。


    “齊郎,你說劉尚書屋裏沒搜出玉印,會不會是被他給藏起來了?”


    “你問我,我問誰去,還不都是你幹的好事。”


    孟婉瑩一時沒了主心骨,愈發焦慮:“聽說山道的碎石還在清理,不日就能通路,若是讓賊人跑了,這可咋辦?”


    齊文軒聽著心煩,轉瞬又想起一事,質問道:“你壓箱底的田契呢,還有商鋪、房契那些。”


    “郎君問起這個作甚?”


    齊文軒瞧了眼窗子,起身將窗欞掩住。


    “劉大人已死,兵部尚書的位置遲早會落在秦大人手中,我與老秦有幾分交情,到時再活絡活絡,謀一份高職。”


    夫君在仕途上更進一步是好事,但不代表她心甘情願,把壓箱底的嫁妝拱手相贈。


    “郎君有氏族舉薦,再不濟,也有老太師提攜。”


    “你個婦道人家懂什麽!”齊文軒蹙眉,“齊府最忌諱此事,不然父親也不會在奉議郎的位置坐了整整七年。可我卻不同,我怎甘願一生平庸,永無出頭之日?”


    孟婉瑩啞然。


    他又道:“手上還有多少房契一並都給我,索性在你那兒也是廢紙一堆,待本少爺升了官,你便是這大周的誥命夫人。”


    屋內,齊文軒仍在說服孟婉瑩。


    瓦上,柳如顏又聽了會:“沒想到對人寬厚的齊家嫡子,對待枕邊人倒是咄咄逼人。”


    沈晏初道:“齊文軒太過急功近利,殊不知,齊家一向清白,父親雖落得個文散官的閑職。但於亂世之中,或許才是保全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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