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你是個很簡單的人。”


    漫長的沉默後,虛無一突然沒由來地說道。


    “因為很傻,對嗎?”


    百裏自嘲地說道,自從凰隨雲的事情以後,自嘲愚蠢就成了他的新習慣。


    虛無一看著他在月光的照拂下幾近半透明的側顏,突然從空間中扔出一張琴。


    “彈琴吧!”


    百裏聞言,淡淡一笑,笑容中帶著醉人的炫目。


    虛無一為這好似水中月鏡中花的笑容所觸,情不自禁地走到他麵前,想要親吻,卻最終還是克製了。


    “彈琴吧!”他催促道。


    百裏於是走到石台前,試了試琴弦。


    確實是一把好琴,比起凰遠雲親手製作的琴,還更勝三分。


    月光下,荷風田田,白蓮寂寞,唯獨琴弦流光溢彩,滲出說不出的悲戚。


    手指因此揮動,琴聲寂然響起。


    清逸恍如明月悠然宛若清風,在這個寂寞的夜晚,他靜靜地彈奏著,物我兩忘,衣袂翻飛,似乎下一刻就會連人帶琴一起彌散在冷風中。


    一曲罷,虛無一評價道:“你的琴聲更冷了。”


    “因為值得牽掛的東西更少了。”


    “感謝我嗎?”


    “非常的感謝,然後希望你早日去死。”


    回話的同時,指下琴音再度響起。


    不同於先前的狂逸清絕,音律間醞釀著濃濃的憤恨和絕望,宛如奔雷,好像駭浪,金戈殺伐,連綿不絕。


    連虛無一也被感染了殺意,雙目微紅,凝望著百裏。


    和琴聲的殺伐尖銳不同,百裏的模樣憔悴蒼白宛如一張紙,月光給他的臉龐鍍上一層淡淡的光芒,於是更顯虛弱了。


    “你我都變了許多。”


    他情不自禁地感慨道。


    但是他也知道,真正改變百裏的是凰隨雲和蘇芸。


    至於他——


    不管他對百裏做過些什麽,都無法在那冰一樣的心靈留下哪怕一點痕跡。


    百裏是水,看似柔弱,輕輕一揮就能斬斷,實際卻從不為任何人改變。


    但也因為如此,自己才會被他吸引,想要了解他,想要在那淡漠的靈魂上刻下自己的名字。


    虛無一自嘲地想著,閉上眼,靜靜地欣賞著。


    曲終清音散,兩人卻都沒有說話,他們並肩站在蓮池幻境前,聽水波細語。


    很久以後——


    “其實,很多苦頭都是你自找的。”


    “……”


    “你很聰明,很懂得保護自己,但唯獨對我總是不知妥協,一再的挑釁。你明知道魔胎在身求死不得,為何又一再地對抗到底!隻是極偶然的時候會露出諂媚的表情?”


    魔主的急切讓最終決戰一觸即發,預看到故事將要落幕的虛無一,最終還是問出了這個問題。


    他想知道百裏的心裏到底想些什麽,為什麽總是那麽的柔韌優美卻又愚不可及。


    “很簡單……隻有這麽做,才能將你的興趣牢牢地鎖在我身上。”


    “你就這麽想保護那個女人嗎!”


    “她是我的朋友。”百裏輕聲說道。


    隻要他還活著一天,就不允許蘇芸遭遇類似的不幸。


    她是他的朋友,是他此生最不後悔認識的人!


    她保護了他,他也絕不辜負她的情誼!


    “值得嗎?她也許永遠不知道你曾為她做過那麽多。”


    “並不是每一件付出都要求回報,”百裏燦然一笑,“何況,一直以來我都在拖累他們,總得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補償吧!”


    百裏的生命從誕生之日起就是一場算計,但就算被所有人都當做是工具,隨意地被人操縱,他也是真實的存在,會愛會痛會思考,會感覺到溫暖,並給予足夠的回應!


    因為,他是有意識的活物!


    “愚不可及!”


    虛無一不屑地評價著,心中卻開始品評這個回答了。


    百裏也在想著一些事情。


    他想百裏夫人。


    雖然那個女人並不是他的母親,還曾經想過把他賣掉,可是……


    二十多年的朝夕相處,無數的諄諄教誨和寵溺嬌縱,就算大部分都是假的,也總還是有一部分的真心流露吧!


    畢竟,直到真相揭穿的那一瞬,他都從未想過她也許和自己沒有關係,對她的態度總是別扭裏透著依賴;而她為了不讓自己看出破綻,對他的種種也都和一個對兒子又無奈又寵溺的母親一般無二。


    假作真時真亦假,戲演久了難免自己也陷進去。


    看到百裏夫人站在蘇芸他們身邊參與針對虛無一的戰鬥的時候,他的心裏其實是歡喜的。


    可惜,此生怕是無法再做母子了。


    想到這裏,手指無意識地劃過琴弦,流出雋永的音符。


    “想念你的親人?”虛無一問道,他是懂琴的人。


    “是的,想念那個女人了。”百裏坦然道,“雖然沒有血緣關係,畢竟養了我二十多年,直到被迫離開玉溪城,她都從來沒委屈過我。”


    “想知道你的生母是個怎樣的人嗎?”虛無一問道。


    百裏搖了搖頭。


    “不想,”他說,“我和她沒有一日的記憶,也沒有一瞬的相處,對我而言,她隻是個陌生的名字,活在你們的嘴裏。”


    “你倒是豁達。”


    百裏笑道:“我隻是不想把心思分在無關緊要的東西上。”


    “她畢竟是你的母親。”


    虛無一柔聲說著,袖子裏滑出一根寸餘長的白玉簪,恰好落在琴弦上,激起一聲裂響。


    “這是她留在世上的唯一痕跡。”他說,“送給你做個留念吧。”


    百裏撿起白玉簪,就著月光細細端詳。


    “她的血統很特殊,”虛無一耐心地解釋道,“若不是血脈覺醒前就被我強行帶走,現在也該成為族中的驕傲了。”


    “擄走一個前途無限的女人,隻為造出一個我這種無意義的東西,你可真奢侈啊!”


    “你錯了,在我看來,你的價值遠勝過世上的任何一個人。”


    百裏沒有說話,白玉簪自手中滑落,掉在堅硬的石台上,碎成三截。


    “無意義的存在罷了。”


    ……


    “遊戲很快就會結束,你覺得你能活到最後一刻嗎?”


    “地獄有你相伴,我絕不會感到寂寞。”


    “前言收回,你果然一點都不可愛。”


    “……”


    月輝如水,照出琴台前交疊相纏的身影,長發淩亂地灑在琴弦上,手指也在掙紮中扯斷了一根棉絲琴弦。


    暗夜中,一聲急促。


    他們的關係終歸與愛無關,不管期間多少次露出溫柔,他們的心都不曾貼近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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