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子坡是應天府有名的一處險坡。


    離京師城有幾十裏地,坡度極高,坡上怪石嶙峋。顧名思義,鬆子坡上全是野鬆樹,坡下有一條河,河水流向秦淮河。身處陡坡之上,聽不見河裏的流水聲,在這個季節,青草還沒有完全長開,鳥兒在林中尖叫,在山風的呼呼聲中,很是淒厲。


    “二當家的,那姓陳的會來嗎?”


    一塊背風的石頭後麵,坐了一個身高體壯的黑衣大漢,他正是錦宮的二當家傅成昊。看了一眼被綁在鬆樹上趙如娜,他彈了彈手中的鋼刀。


    “他會來的!這樣天仙兒一般的小妾,舍得才怪。”


    趙如娜麵色蒼白,身子早就僵硬了。她的身邊坐著的綠兒,一直在低低的、壓抑的哭泣,她手上斷指的地方,被一塊青布簡單的包裹著,血已經止住了,她仍是虛弱得像一隻受傷的小山雀,肩膀聳動,不停抽搐。


    “側夫人……侯爺,他會來嗎?”


    綠兒心裏害怕,這個問題她不止問一次了,可趙如娜沒有辦法回答她。私心裏,她其實希望他不要來。來了看到她的“私情”,隻會讓她更加難堪,她未來的日子,不會比死更好過。可另一個方麵,她還是希望他來。不管怎麽說,綠兒是無辜受過,好端端的一個女孩兒,就這樣沒了一根手指,實在太殘忍。


    見她沒有回答,綠兒身子挪近了些,“側夫人,我害怕……”


    趙如娜心神不寧,安慰的看她一眼。


    “侯爺會來的,不要怕。”


    “哦。可是側夫人,要是侯爺不來……”


    那二當家的像是聽得不耐煩了,鋼刀“嚓”的砸在石上。


    “閉嘴!再多說一個字,再砍你一根手指頭。”


    綠兒蒼白著臉趕緊閉了嘴,趙如娜卻是淡淡地看過去,“你們何必這樣對一個女孩子?如果隻是想要銀子,我可以想辦法籌給你們……”


    “銀子!”傅成昊噌地站起身來,惡狠狠地瞪著她,“銀子可以換回我大哥的命嗎?銀子可以換回我錦宮那麽多兄弟的命嗎?”冷笑了一聲,他又道,“實話告訴你好了,今兒陳大牛他來了,老子就沒有打算讓他活著回去,一定要擰了他的人頭來祭奠我錦宮枉死的弟兄。”


    趙如娜聽懂了,他們是想用她為餌來誘殺陳大牛。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仇恨隻會帶來更多的殺戮。”停頓了一下,她看向另外一顆鬆樹下被綁得嚴嚴實實,蒼白著一張臉大氣都不敢出的顧懷,“這件事與他無關,你們放了他和綠兒吧,有我一個人做人質,就足夠了。”


    傅成昊嗬了一聲,“真是想不到啊?側夫人膽子還不小,夠仗義。不瞞你說,若換了平常,我兄弟幾個不必與你一個婦道人家為難。可今兒不同,沒了他,又怎能讓定安侯看見他的綠帽子?啊,哈哈!”


    他話一說完,山坡上的一群人同時哈哈大笑起來。


    有一個人去踢顧懷的腿,“哎我說小白臉兒,說來聽聽,菁華郡主好不好睡啊?”


    那人一問,其他人又哈哈大笑起來,“就這麽一個東西,中看不中用,能像個爺們兒一樣睡女人嗎?老子很懷疑啊。”


    男人在一處,又都是混道上的男人,話裏話外自然葷素不忌,隻奚落得顧懷嘴唇顫抖著,恨不得鑽到地縫兒裏去。白著一張臉,看了菁華一眼,他提起勇氣維護他男人的尊嚴。


    “各位大俠,你們,你們行行好,放了菁華,我,我給你們當人質。”


    “喲喂,還挺有種?”那傅成昊大笑一聲,一個窩心腳踹在他的身上,接著一隻腳踩下去,就踩在了他的大腿上,腳下用力,死死的碾著,在顧懷殺豬一般的慘叫聲裏,嘴上笑意不絕,“小白臉兒,人質可不是那麽好當的哦?還要不要做人質?要不要?”


    “我,啊……我……的手……”


    “說!還要不要?”


    顧懷慘叫著,麵上一絲血色都無。


    “不,不要……”


    “說,放她還是放你。”


    嘴唇不停顫抖,顧懷痛得麵色慘白,不敢再去看趙如娜的眼睛,額頭上汗水滾滾落下,“我。放了我,大俠……放了我吧。我就是一個普通太醫,我沒有得罪過你們,我也沒有做過壞事。大俠,你們饒了我,饒了我,我與菁華郡主沒有關係,我……沒有關係。”


    “哈哈哈哈……”


    又是一串接一串的笑聲,傅成昊低罵。


    “瞧你這慫樣!還敢搞別人的女人?哈哈!”


    在眾人的調侃和哄笑聲裏,趙如娜緊緊抿著下唇。她看著顧懷掙紮、喊叫、求饒、與她撇清關係、痛哭流涕地說他家裏還有雙親,還有十幾口人等著他來養活,求他們饒他一命。她心裏像堵了一團棉花,什麽也說不出來,隻靠在鬆樹上一動也不動。


    活了十六年,她從來沒有見過男人哭。


    她的爺爺,她的父親,她的哥哥,她在東宮的侍衛……就沒有一個人像顧懷這樣痛哭流涕地求饒。可顧懷哭得很大聲,在他哭的時候,鼻孔裏竟然還冒出了一個可笑的泡泡來,看得她生不出來同情,隻是覺得滑稽,像戲台上的小醜一般滑稽。


    這個男人曾經說過要好好照顧她,不讓別人欺負她,要把她當寶一樣嗬護著。就在不久之前,就在定安侯府的大樹下,他還說要帶著她天涯海角,與她遠走高飛……可一個連自己都保護不了的人,拿什麽來保護她呢?說不上來是失望還是什麽,她覺得整顆心都是涼的。


    “二當家的——”


    這時,坡下放哨的一個人爬了上來。


    “來了來了,陳大牛來了。”


    傅成昊側過頭,目露凶光,“一個人?”


    那人點頭,“一個人。”


    傅成昊“呸”的一聲,吐了一口痰。


    “像條漢子。走,會會他去。”


    鬆子坡的山頂上,風聲獵獵,錦宮行幫的人站在上麵,居高臨下的看著下麵騎馬奔來的陳大牛,哈哈大笑著,傅成昊率先開口,“定安侯!久仰大名,老子要的東西,可帶來了?”


    陳大牛目光炯炯,拍了拍馬上的布袋。


    “帶來了!放人吧。”


    “夠爽快!不過醜話說在前頭,不要耍什麽花樣兒,你女人的命攥在我的手裏,你老實點,放下武器,一個人把金子提上來。一手錢,一手貨。”


    陳大牛看了他一眼,下了馬,放開韁繩,突然狠狠拍了一下馬屁股。那戰馬受驚之下,“嘶”的一聲長嘯,駝著麻袋就快步飛奔了出去。在傅成昊不解的怒斥中,他聲如洪鍾地說。


    “俺一個人,你們這麽多人,先錢後貨那是虧本買賣,俺不會幹。金子就在馬上,一會俺一吹口哨,馬自然會帶回來。”


    “爺爺憑什麽信你?”


    “二當家的,明人不說暗話,你們要的人不就是老子嗎?何必跟一個婦道人家過不去?你放了她,俺由著你處置。”


    “說得好!”傅成昊冷笑一聲,“不過你一個人,隻能換一個。可我這裏有三個人,不知道侯爺你到底要換誰?”


    說罷他一偏頭,手底下的人就把被綁著的趙如娜和顧懷三個人推了上來,看著趙如娜蒼白的臉,傅成昊哈哈大笑,“我說侯爺,這一回你還真得感謝我們錦宮的兄弟。要不是我兄弟幫你把側夫人帶回來,隻怕這個時候,你這位漂亮的側夫人已經跟野男人跑了,哈哈哈……”


    陳大牛在坡下環視了一圈,情緒不明的拎著刀向前走了幾步,直直盯了一會,突然抬起手臂,鬆開了手。隻聽“哐啷”一聲,他丟下了手上的佩刀,又脫下了身上的重甲,衝著坡上的人伸開雙臂。


    “少他娘的廢話了!不就是想給你們大哥報仇嗎?人是老子的人殺的,衝著老子來啊?綁娘們兒算什麽東西?有種的就放了她,綁了俺去。”


    “夠有種啊?!行,你舉著手走上來。”


    陳大牛不再吭聲,一步一步向山坡上走去。剛到半坡上時,幾個錦宮的人蜂擁下來,反剪了他的雙手,刀子抵住了他的脖子。他沒有抵抗,腳步走得穩穩當當,那傅成昊見狀眯了下眼,冷哼一聲。


    “侯爺,不是你逼得太狠,咱錦宮不幹這樣的事。兄弟們,把那兩個娘們兒放了。”


    這些混行幫的人,就講究一言九鼎,說話算數。見陳大牛已經被箍製住了,傅成昊也不多囉嗦,直接讓手底下的兄弟鬆綁放了趙如娜和綠兒,往坡下推去。


    “滾吧,算你們好命。”


    趙如娜撫著酸痛的胳膊,側頭看了陳大牛一眼,什麽話也沒有多說,抬步就往坡下麵跑,那速度快得讓傅成昊吹了一聲口哨,大笑,“侯爺,看見了吧?這娘們兒不僅跟野男人廝混,良心也都讓狗吃了?哈哈!”


    陳大牛麵色沉沉,沒有吭聲兒。那綠兒被說得有些臊,淚水漣漣的跑過去,拿那隻沒有受傷的手,一把抓住了趙如娜。


    “側夫人,侯爺,侯爺他……”


    趙如娜狠狠拽她,“走!”


    綠兒腳下一陣踉蹌,卻拖著她不肯走。


    “側夫人,我們走了侯爺怎麽辦?”


    趙如娜垂下眼皮,語氣生硬,低低吼她,“你會打,還是會殺?你留下來,能做什麽?”說罷她死死揪著綠兒,頭也不回,誰也不看,飛奔似的往坡下跑。女人得有自知之明,幫不上忙,至少不要成為別人的負擔。


    “嘖嘖嘖!”傅成昊看著她的背影,又看了看陳大牛,看了看顧懷,“侯爺這頂綠帽戴得……兄弟我都看不下去了。這樣好了,侯爺的命,兄弟今日是一定要的。但,侯爺的事兒,兄弟也免費幫你解決了。”說罷他看了一眼手底下的人。


    “來人!把那慫蛋給宰了。”


    “是!”有人應了,拎著刀就走向顧懷。


    陳大牛掃了過去,低喝一聲,“慢著。”


    傅成昊微微一愣,似笑非笑的看他,“侯爺真是好胸懷啊?還向著奸夫?”


    陳大牛看他一眼,“要宰也得老子親手來宰。這種事,怎好勞煩二當家的人效勞?不曉得二當家的,願不願意成全?”


    此時的山頂上,錦宮的人馬約摸有一百來號人,而陳大牛就孤身一個人,傅馬昊雖早知他是戰場勇將,也不怕他能在這麽多人麵前插上翅膀給飛了。饒有興趣的看了看陳大牛寒惻惻的臉色,又看了一眼蒼白的顧懷,他擺了擺手。


    “放開他。”


    陳大牛瞥了一眼傅成昊,鬆了鬆筋骨,猛地一下抽出身邊一個錦宮幫眾的佩刀,走向背靠鬆樹坐在地上的顧懷。他每多走一步,顧懷就往後挪一步,直到他挪無可挪,看著陳大牛狠狠揮下的刀口,“啊”的尖叫了一聲,那尿便順著褲管汩汩下來,打濕了褲襠。


    可預想中的刀子卻沒有砍下去,隻有他身後那一顆腕口粗的鬆樹被齊腰折斷。


    “殺你髒了老子的手。”陳大牛低罵一句,一隻手拎起他的領子,往邊上一甩,他的人就順著山坡滾了下去。而正在這時,坡下突然傳來一陣馬蹄的“嘚嘚”聲,伴隨著鋪天蓋地的“殺”聲席卷入耳,傅成昊當即變了臉。


    “陳大牛,你他娘的訛我?還算爺們兒嗎?”


    陳大牛拎著刀,轉身看著他。


    “沒訛你,老子敬你是條漢子。今兒老子還就一個人,不讓他們幫忙。你們要有本事砍死老子,隻算老子命不好。可老子若是砍死了你們,也是你們惡有惡報。來吧!俺看了,這鬆子坡風水不錯。”


    傅成昊看著已然衝上來的金衛大軍,眼睛都紅了。


    “兄弟們,宰了他為大哥報仇!”


    一時間,兵器的“哐啷”聲、廝殺聲,喊叫聲不絕於耳。可帶著金衛軍趕來接應的耿三友,剛喊了一聲“殺”,就被陳大牛給厲聲喝止了。他知道陳大牛的脾氣,紅著眼睛退到圈外,遠遠圍住,沒有上去。


    先前跑下去的趙如娜,也爬上了坡頂,站在了金衛軍的中間,死死抿著唇,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以一敵百是什麽樣的,她從前隻是看過話本,聽過趙子龍,聽過張飛等等英雄人物的傳記,可今日鬆子坡上混亂的砍殺聲,卻震得她目瞪口呆,傻在了那裏。


    “側夫人,侯爺真了不起,真是一個大英雄。”


    綠兒踮著腳,目光裏滿是崇拜,趙如娜卻沒有吭聲兒,不知道在想些什麽。不過,就在稍頃之後,在一陣陣風聲傳來的喊殺聲裏,坡下的荒草地裏,又有幾騎飛奔過來,最前麵的人,正是聞訊趕來的夏初七和李邈等人。


    看著金衛軍把鬆子坡團團包圍的陣仗,李邈麵色都白了。


    “楚兒,怎麽辦?來遲了!”


    夏初七上了坡頂,“馭”了一聲,跳下馬跑向趙如娜,大概了解了一下情況,看著焦急的李邈,“表姐,我看這再打下去,不管結果如何,互有傷亡是在所難免的,梁子也是越結越大,得想個辦法……”


    她話音剛落,耿三友也打馬過來,滿臉都是焦急。


    “郡主,大牛那人是個強眼子,說了不讓人幫,咱們就不能去幫。可他一個人,這刀劍無眼,看得我這心裏七上八下的……不放心啊。”


    一路跟夏初七過來的二虎子,看到這麽多的金衛軍,知道錦宮的大劫到了,突然“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不停的磕頭,“郡主,救救錦宮吧。袁大哥沒了……看在袁大哥與你相交一場的份上,救救錦宮的兄弟們吧?”


    看著被錦宮幫眾圍在中間的陳大牛,看著儼然成了一個屠宰場的鬆子坡,夏初七皺緊了眉頭,與李邈交換了一下眼神兒,急快地問:“表姐,你能讓錦宮的人先住手嗎?”


    李邈麵色煞白,“我試一下。”


    她往前走了幾步,可人群裏打鬥不止,被錦宮幫眾圍在中間的陳大牛渾身浴血,像一個殺紅了眼的魔鬼,刀刀見血。錦宮幫眾也是新仇舊恨上來了,前赴後續的往上衝,都恨不得生吃了他的肉。


    “傅大哥,不要打了,你們先住手。”


    李邈喊聲落下,夏初七也高聲喊,“大牛哥!我是楚七。等下他們住了手,你也先停一下好不好。咱們先停下來,再仔細說。”


    兩個女人在場邊上呐喊,對於殺紅了眼睛的男人,能有多大的作用?沒有人理會她們,殺聲依舊。錦宮的人不住手,陳大牛一人之力自然更不會住手,眼看一個又一個人倒下受傷,李邈把心一狠,突然一拍馬屁股,衝了過去,大聲喊。


    “錦宮的人聽著,我叫李邈,我受袁大哥臨終所托,暫時掌管錦宮幫務。我命令你們都先停手,你們不相信就看看,我手上是什麽?”


    她騎在馬上,高高揚在手裏的,是一個象牙製成的班指。


    那是袁形從不離身的東西,可以說是他的信物。有人吃驚的看了過來,有人在懷疑,有人麵麵相覷,卻沒有人當場應下。這個時候,二虎子爬起來也踉蹌著衝了過去,往地上一跪。


    “二當家的,她說的是真的,我可以證明,他就是大當家說過的那個在承安救過他的李邈,你們要相信啊,這都是大哥的意思……”


    傅成昊喉嚨滑動著,紅著眼睛看過來,終是一咬牙,跺腳。


    “住手,都他媽給我住手。”


    一場廝殺和混亂停了下來,陳大牛拎著鮮血淋淋的刀,氣喘籲籲,顯然也是累得夠嗆。看了看夏初七,又看了看傅成昊和地下的屍體,不等夏初七說話勸解,丟下刀來,看著這些人。


    “你們殺了俺未過門的媳婦兒,俺也殺了你們那麽多人。咱們算是扯平了,往後誰他娘的還要報仇,看清了老子,別找旁人的麻煩。”


    說罷他推開麵前的人,大步往外走,傅成昊看著他。


    “兩清了?一百兩的贖金呢?”


    陳大牛回頭,“一麻袋石頭,你他娘的要不要?”


    一場鬥毆來得快,去得也快,看上去極有戲劇性,卻也真實的反應下時下江湖人的心性。不管是陳大牛還是錦宮的幫從,他們骨子裏其實都是漢子。血流了,人殺了,說一句兩清了,盡管山頂上的血還沒有幹透,可幹戈真就這樣平息下去了。


    殺戮的場麵描述起來,無非就是鮮血。可實際上,還是隻有鮮血、痛苦,絕對沒有半分的詩意。陳大牛從人群中走出來的時候,金衛軍們全部都在歡欣鼓舞的大吼,他卻什麽都沒有說,走過去拎了趙如娜丟在馬上,隻有一句。


    “俺送你回去。”


    將士們又是一聲哄笑,哄笑之後,雙方的人馬都開始整隊散開。夏初七翻馬騎在馬上,看著潮水一般退去的金衛軍,還有從坡上退下去的錦宮幫眾,一時間覺得胸中有一些情緒在剝離。


    曾經她總執著於愛與恨,好與壞,非得將生活裏見到的黑與白分得清清楚楚。可如今卻覺得,這些界線越來越模糊。人人活著都不易,大樹有大樹的活法,小草有小草的活法,這世上的人,各有各的孤獨寂寞冷。全憑一顆心主宰人生,所以天下從未太平。


    ……


    ……


    陳大牛帶著趙如娜回府的時候,已是薄霧冥冥。他身上的鮮血染紅了她的衣裙,也把定安侯府的人給嚇得半死。老娘迎上來了,哥哥嫂嫂也迎上來了,可他什麽也沒有說。趙如娜也是緊抿著唇,由他抱著下馬,也沒有掙紮,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步入了她居住的小院。


    不是不緊張,被無數人駐足觀看,趙如娜其實很緊張。


    從鬆子坡回來,他一路策馬狂奔,卻是一句話都沒有說過,眉頭緊皺,麵上的陰沉也是顯而易見。其實她很希望他能發怒,質問她為什麽要與顧懷勾勾搭搭。可他偏偏不問,她也不好解釋。因為解釋這種事得分人,可以解釋得清的人,不需要你的解釋。需要解釋的人,一般來講都解釋不通。


    陳大牛走路正如他這個人,步子邁得大,不像她見慣的王孫公子們那麽斯文優雅。可以說,他整個人身上,就是一種原始的,野蠻的,好戰的,任何時候都有一種似乎會把人給撕碎的力氣。


    入了屋子,他把她放在榻上,仍是沒有一句話,轉身就出去了。


    趙如娜看著他的背影,不免苦笑。他已經很給她的臉麵了,當著金衛軍那麽多的人,她“偷人”了,與人“私奔”了,他卻把她抱了回來,沒有怒吼,沒有打罵。他這麽做,至少保證了在他出征之後,等她與顧懷有“私情”的事在京師傳開來,侯府裏的人不會隨便嚼舌根說他不要她了吧?


    她以為他走了,不會再回來。


    可等她去淨房裏沐浴完了出來,他卻在屋子裏等她。


    他好像也是洗過澡,處理過身上的傷口了,一身濃重的血腥味兒沒有了,就端正地坐在她的榻前,那一張她常常坐著看書的椅子上,與她隔了好幾尺的距離,聲音沉沉地說。


    “再有兩日,俺就要出征北伐了。出征前軍中事務繁忙,俺就不回來了。俺走以後,家裏的事,你多多照顧。”


    趙如娜看著他,他卻把目光避了開去。她自嘲的一笑,想到了鬆子坡那一幕鬧劇,也想到了他抱她回來時的表情。如此看來,他不問不追究還善待她,就是為了等他走之後,他的家人在京中能有一個庇護,畢竟她是東宮出來的人。


    良久,她垂下眸子,笑了,“應該的。今日之事,多謝侯爺。”


    “嗯。”


    一個人一句話說完,似乎再也沒有要說的話了。而下一次見麵,或許是兩年,或者是三年,誰也不會知道了。一場戰打下來,究竟會發生什麽樣的變故,陳大牛懂得,趙如娜自然也懂事。


    “俺走了!”


    雙手撐著膝頭,他終於起身,一個調頭,大步往外。


    趙如娜心裏一窒,“侯爺!”


    她不知道為什麽要喊他,這一聲完全是一種下意識的衝動,覺得有些話想要說清楚。可等他轉過頭,就站在門口看著她的時候,她絞著絹帕,卻不知道還能與他說什麽。問他是不是也以為她與顧懷有私情嗎?可她確實與顧懷有一些過往呀?雖然那是在她入定安侯府之前,可如今與他解釋,會不會太打他的臉了?


    澀澀的笑了一下,她艱難地起身,為自己的行為找了一個借口。


    “侯爺您等一下。”


    這些日子以來她沒有少繡東西,像鞋墊這樣的物件兒,就連夏初七她都送了,自然也有準備他的。隻不過之前她沒有機會給他,如今那些東西,剛好可以解去她這個尷尬。


    她從箱子裏翻出幾雙鞋墊來,走到他的麵前,垂下眼皮兒。


    “侯爺就要走了,妾身沒什麽東西可給您的,這鞋墊是妾身做的,做得不怎麽好,你要是用得上,就拿去穿著……”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心裏說不上來是什麽滋味兒。她想,也許是心虛,所以她怕他。可她說完了,卻半晌兒沒有聽見他的反應。她咽了一下唾沫,抬頭,看見他情緒不定的臉。


    他沒有刻意表現什麽,可他本是一個很有氣概的男子,隻盯著她,就讓她很不自在。咬了咬唇,她的頭垂得很低了,突然也發現,其實他們兩個人還是那樣的陌生,盡管有過夫妻之實,可她不了解他,他也不了解她,就像在某一個時候,突然碰見,又被強行捆綁在一起的兩個人。


    “侯爺不喜歡,也,也沒關係,你走吧……”


    肩膀微微一縮,她退了一步,死死拽著鞋墊,準備調頭。可直到她的身子離地,人被他卷到了那張花梨木的榻上,她還是沒有反應過來他為什麽要這麽做。他把她狠狠壓在下麵,胡亂地扯著她的衣服,啃著她的臉和脖子,嘴裏含含糊糊地發出一種濃重的低喘。


    她熟悉這種聲音,知道他要做什麽,下意識的,身上汗毛豎了起來。與上一次沒有什麽不同,他動作仍然粗糙,下嘴也狠,咬疼了她,但她卻怪異的發現,除了那疼痛之外,她反常的有一絲莫名其妙的歡喜,歡喜得失了神,直到她在他低啞的喘聲裏,再一次被他占領,她才閉上眼睛,後仰著頭,覺得心底有一種什麽情緒像身子一樣裂了開來,從與他合一的地方,像毒藥一般蔓延在了渾身百處。


    他還是沒有說話,她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做閨中女兒時,她向往與郎情妾意的你儂我儂,向往“生死相許”的愛情詩篇,喜歡那些為了愛情可以拋棄一切的剛烈女子,可此刻她描述不出自己的心情,隻是慢慢地抱住了他,在他強勁有力的心跳聲和越來越急促的呼吸聲裏,帶著不知是痛苦還是歡娛的聲音,低低歎了一聲。


    “侯爺……”


    他身子微微僵硬,停了下來。


    她呼吸不暢,沒有睜開眼,卻可以感覺到他的視線在她臉上巡視。


    再然後,她聽見了自己怦怦的心跳聲,還有他再次啟開的原始韻律。


    ……


    ……


    大戰在即,朝野震動。


    戰爭的陰影幾乎籠罩了整個應天府。


    老皇帝已經下旨,由晉王趙樽與定安侯陳大牛分兵北上,大軍將在三日後出發。這一次的戰爭,將會帶來多麽深遠的曆史意義夏初七不知道,隻知道她盼了好久的大婚是真的要泡湯了。


    趙樽北上,得要多久才能相見?


    幾年後,人還是那個人嗎?見慣了後世的感情飄移,她堅信不僅世事會變,人也都是會變的。等戰打完了,也許他不是他,她也不再是她了。她不允許這樣的情況發生。至少,如今她的世界裏要是沒有趙樽,她覺得太沒有滋味兒了。


    可剩下隻有三天,趙樽要備戰了,她能做些什麽?


    景宜苑裏冷冷清清,隻剩她一個人。


    侍妾的丫頭們都被她趕出去了,她知道趙樽晚上一定會來。


    一共就隻有三天相處了,他又怎會不來?


    坐在窗戶邊上,看著小馬啄食,她靜靜的等待。


    細細回想,她覺得他每一次來,都是無聲無息,就好像突然憑空變出來的一樣。每一次都能讓她因了這份“突然”,產生一種強烈的欣喜感。這一次也不例外,他站在了她的背後,她才感覺到他的存在。


    “終於舍得來了?”她沒有回頭,氣咻咻地撫著小馬的羽毛。


    趙樽停頓了一下,走過來雙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誰惹到你了?”


    “還能有誰?”夏初七轉過頭去,惡狠狠瞪他。


    她知道自己的臉色一定很難看,可誰能告訴她,這世上有哪一個即將成婚的新娘子被人給毀了婚禮,放了鴿子,還會有好臉色看的?見他默不做聲,她仰著下巴,像一個討債的。


    “晉王殿下,您就沒有什麽話要對我說?”


    趙樽眸色裏波光一片。


    沉默了片刻,他幹燥的手才撫上了她的臉,“爺要北征了。”


    夏初七彎著唇角,朝他點點頭,“還有呢?”


    “阿七。”趙樽雙臂一緊,納她入懷,“對不起。”


    對不起?她是想聽這句話麽?夏初七陰沉陰的一張小臉兒,突然布滿了黑線,心裏氣結不已,一把推開了他,那力道大得,把桌上的一個青瓷花瓶給帶到了地上。


    “對不起我什麽啊?現在說對不起有個屁用?趙樽,你明明可以做到的不是嗎?三天出征,咱們可以提前結婚啊?你為什麽不給皇帝說——先成婚,再出征?”


    那個花瓶很結實,在地上轉了幾個圈兒居然沒有碎掉。


    趙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彎下腰去撿起來,又端端正正的擺放在桌上,伸手要去抱她。她不依,使勁推他。他再抱,她大怒,在他懷裏掙紮不已。他死死圈住她就不放,她像一隻受傷的小獸,拚了吃奶的力氣去扯他的衣服,揪住死死的捶打。他無奈的歎息,扣緊了她的手腕,把她牢牢摁在胸膛上。


    “阿七,戰場上沒有常勝將軍,是生是死都不知道,爺怎能臨走了還禍害你?”


    夏初七氣得眼圈一熱,動不了,就拿腦袋去撞他。


    “趙十九,你個王八蛋!大晏沒人了嗎?非得你去?你那個爹,安的什麽心啦?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後,什麽東西!”


    “阿七……”趙樽低低喊著,身子貼過來,低下頭親吻她的脖子,“爺答應過父皇,不得不去。”他的呼吸很熱,親吻很熱。夏初七顫了一下,脖子上癢癢的,麻麻的,心裏卻是酸酸的。


    重重一哼,她身子靠著他,覺得這個男人身上可真暖乎,明明他的胸膛硬得像鐵一樣,卻是那麽的好抱,讓她總想永遠溺在他的懷裏,永遠也不放開這樣的溫暖。念頭上來,她突然心裏有了譜,想要在他出征之前,留下一點什麽。


    “趙樽,你要了我吧?”她不好意思地咕噥。


    “怎麽要?”他問,繼續吻她。


    “你真傻還是假傻?這種事還要我教你?”她有些生氣了。


    “……”他沒有說話,隻是吻她,一直不停的吻。


    “我說你聽見我的話了嗎?到底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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