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那沾了血的小杌子洗幹淨了,夏初七回頭尋了一間臥房,倒下去裹著被子就睡。可原以為自己困得緊了,睡下去才發現,並不怎麽好睡。


    一個人腦子裏想的事情太多,離周公的距離也就更遠。


    除了大姨媽來了身子不太舒坦之外,她有些擔心接下來的事情。


    沒有想到,一場中和節,好像不僅打亂了所有事情的節奏,也破壞了她原先的計劃。傻子找到了,可太子卻死了。她不是晉王府的良醫官了,也不是駙馬爺了,卻變成了誠國公府的景宜郡主,就快要許給晉王做正妃了。


    這些事情轉變太快。


    快得她認為還得需要一點時間去消化。


    而且今兒她對趙樽撒的那個謊,往後她該如何麵對趙樽和東方青玄呢?如果她隨了趙樽去北平府,又該如何為魏國公府的人平反?實際上,嚴格意義上說來,夏楚的事情與她無關。可大概占著這個身子太久了,也因了一些夏楚殘留的記憶時不時的困擾她,她越來越覺得,夏楚的事,就是她的事。


    搔著腦袋,想著“家國大事”,很快她又走了神兒,思維不知不覺被牽引了回去,想到了被趙樽霸道地抱上大鳥飛奔時的感受,想到了當她告訴他自己已然*給東方青玄時,他目光中那破碎的情緒,也想到他在掙紮之後說出來的幾個字——他說不介意。


    真能不介意嗎?後世的男人都介意,一個封建王爺卻不介意了?


    亂!腦子亂死了!


    她不知道什麽時候睡過去的,次日天兒蒙蒙亮的時候,她醒過來一次,感覺到趙樽靠近床榻時的腳步聲。可他進來了,卻沒有動她,隻是俯身看了她一會兒,替她掖了掖被子,又輕手輕腳的出去了。


    老皇帝太過勤政,幾乎每日都要上朝。


    天兒還沒破曉,皇帝要升殿了,內侍鳴鞭。


    “啪啪——”


    那鞭聲,在空茫的宮殿中,能傳出去好遠!


    王侯公卿、文武百官各具朝服,從奉天門外依次入內。


    文官在東,武官在西,按品級各自站立。


    奉天殿那金鑾寶座上的人威儀無比,丹樨之下,一左一右站了兩例錦衣衛,隻等那鴻臚寺官員一唱入班,文武百官便一水兒地跪下叩頭,口中山呼“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便是帝王的威嚴。


    一個國家,不管在老百姓看來是風調雨順還是災禍連年,在朝堂之上,永遠都沒有小事。如今大晏朝國力強盛,四方的附屬小國都來朝貢,今日有人來請旨立後,明日有人來請旨封王,諸如此類的雜事越來越多。尤其這些日子以來,整個朝堂都在為了“立儲”一事風起雲湧。


    自從太子歿後,老皇帝禦案上關於立儲的奏疏都快要堆成山了。死的人死了卻是清靜了,可活著的人還會永遠為了權利無休止的爭鬥下去。為了各自的利益,王公大臣們各執一詞,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陣營和立場。


    一句話形容:暗流湧動,衝激摩蕩,軋轢不已。


    這不,剛喊“奏事”,魏國公夏廷德便出例了。


    “啟奏陛下,自大晏立國以來,陛下承天景命,外息強敵,內捍黎民,任賢任能,擇善擇勇,成就了這萬世不拔之基業,使天下百姓得見亙古太平之景象,實乃天命所為,我主大才。隻如今,益德太子歿去,國無儲,必有禍啊。還請陛下早日為大晏設立儲君,以安天下黎民之心。”


    搞政治的人,動不動就扯天下黎民,這是常態。


    聽著他唏噓,奉天殿上卻沒有人露出半點兒感動來。


    洪泰帝撫著龍椅的手,微微滑動了一下。


    “夏愛卿以為,哪位皇子可堪大任?”


    夏廷德是趙綿澤的老丈人,又是洪泰帝的親信,自然懂得這其中的玄機,一見老皇帝發問,他“誠惶誠恐”地跪了下來便啟奏,那麵上的表現,就差聲淚俱下了。


    “陛下,如今江山穩固,海內初定,正是國家需要修生養息的時候,需要寬厚仁義之君。老臣以為,皇長孫寬厚大度,頗有益德太子遺風,且從不與人為惡,是綿延國祚的不二人選……”


    洪泰帝微微點下頭,正準備說話,朝堂上又是一聲。


    “陛下——”


    大著嗓門出例說話的人是梁國公徐文龍。


    這老徐家本是老皇帝的勳戚,徐文龍的母親是老皇帝的親姐姐,他爹早前曾跟著老皇帝打過江山,得封為梁國公,可卻無命享福,死在了戰場之上。這徐文龍也算是子承父業,驍勇善戰,早年間打北狄西戎曾經立功頗多。除了世襲梁國公爵位之外,老皇帝又給他加封為太子太師。徐文龍為人向來雷厲風行,自然見不得趙綿澤那種軟綿綿的皇孫做儲君。所以一直以來,他都是趙樽最有力的支持者。


    一聲大吼完了,他大概發現失儀,左右看了看,又尷尬的趕緊跪下。


    “陛下,魏國公他一派胡言,他說什麽如今江山穩固,需要修生養息,要仁厚之君來治國?豈不是說陛下您不夠寬厚,不夠仁慈?再者說,魏國公口中所指的皇長孫,臣下不知道是指哪一位?”


    夏廷德被他當庭搶白,老臉通紅。


    “梁國公,臣下何來汙損陛下之意?你不要血口噴人。”


    徐文龍不理會他,隻繼續看著洪泰帝道,“況且,從古到今,臣下從未聽說過隔代傳位,根本就沒有先例祖製可遁……”


    夏廷德還沒有說完,那吏部尚書呂華銘卻站了出來。


    “啟奏陛下,微臣以為,陛下乃千古一帝,沒有慣例,沒有規矩,陛下就不能自行立規嗎?梁國公的意思,難道是指,陛下不能與三皇五帝一爭高下?”


    徐文龍惱了,大步向前,“豈此有理!呂華銘你唱反調是吧?推背圖天機示警顧是不顧?天下黎民的感情顧是不顧?皇次孫年紀輕輕,即沒建功,也沒立業,如何擔得起這江山重任?所以陛下,依臣下所見,晉王殿下威德皆有,才品無雙,百姓稱頌,臣民拜服……”


    “梁國公!”不得他說完,夏廷德截住他的話,出口反駁,“梁國公您剛才說隔代傳位沒有先例,沒有祖製。那麽請問您,立嫡是正統,還是立庶才是正統?庶子繼承大統,也是沒有先例吧?”


    “你……”


    夏廷德又是一句,“再說了,世間之事,以訛傳訛的多了去了,流言蜚語是有心人所為,還是真有其事?!哼,這種事,恐怕隻有你梁國公才會信以為真!陛下堂堂天子,豈會因流言而不顧立嫡的規矩?”


    “夠了!”


    幾個一品大員當庭爭吵不休,實在不成體統。尤其這樣兒的爭吵,幾乎每天都會上演一遍,有的時候還會從朝上吵到朝下,呈愈演愈烈之風,這讓端坐龍椅上的洪泰帝臉色很是難看。


    “是朕馬上要死了嗎?你們如此爭論不休?”


    “微臣不敢……”


    “臣不敢……”


    見幾個人紛紛跪地請罪,洪泰帝冷哼一聲,“好了,立儲之事,朕自有定奪,定會參考各位臣工的諫言。我大晏江山得來不易,在吸取前朝教訓的同時,該變通的時候,也得變通。此事,容後再議!”


    說罷,不待殿下的眾人反對,他話鋒一轉,突然又說,“立儲之事可以慢慢來,可眼下朕卻有一事,須早早解決才好。依朕之意,還是要把朕的皇子們都分封各地,各為藩王,不知諸位臣工可有異議?”


    這個念頭老皇帝早就有了。


    隻是以前一直沒有實行,可自打趙樽將去北平府,北平那邊兒的晉王府開建,各位皇子們也都蠢蠢欲動了。老皇帝有十幾個兒子,不是誰都能繼續皇位的,所以能去封地做一個藩王,對於大多數皇子來說,其實那是極好的選擇。在封地上,藩王就是老大,不需要受那麽多的節製,何樂而不為?


    老皇帝一提議,朝堂上馬上有人反對。


    “陛下三思,分封藩王並非良策,藩王一旦坐大,後果不堪設想……”


    不等那人說完,洪泰帝的眼中已有惱意,“依你的意思,朕的兒子們全都居心不良?都會結黨營私,都將各自為政,都會帶了兵來京師篡奪朕的皇位?”


    洪泰帝向來最懂得平衡朝堂和駕馭臣工。


    一軟一硬,一硬一軟,他拿捏十分到位。


    所以他的話一說完,殿上頓時就鴉雀無聲。


    王候公卿們都微微低下頭,不敢再去看座中之人。


    當然,這些能在朝堂麵見皇帝的人,就沒有一個是傻子,洪泰帝隻說給兒子們分封去各地做藩王,卻沒有說孫子怎樣安排,他的語氣很容易聽得出來,儲君之位,他還是屬意於趙綿澤。


    但事到如今,即便他是皇帝,反對的人多,他也不好直接下旨立儲。


    不得不說,趙析之前布的那個局還是很牛的。


    如果沒有趙綿洹的出現,洪泰帝一意孤行要立趙綿澤為儲,還是能有祖製依據的,還能得到很多人支持的。可如今活生生跑出來一個趙綿洹來,他才是真正意義上的皇長孫,嫡長孫,卻偏偏又是一個傻子。


    於是乎,這個局就僵在了那裏。


    洪泰帝不得不顧及王公大臣們的看法,可王公大臣們也清楚地知道,老皇帝並非一個舉棋不定的人,一旦他決定了的事情,很難再更改。不過,立儲是國家大事,不僅關乎到社稷命運,更重要的是,也關係到臣子們未來的人生命運,乃至他們家族的命運,隻要老皇帝還沒有下旨,都會想要抗爭一下。


    下麵的人脊背生汗,暗暗揣測,洪泰帝卻又緩和了語氣,“諸位臣工為了大晏社稷日夜操勞,忠言進諫,朕心甚慰。不過此事朕意已決,無須再提了。還有立儲之事,朕以為朕一時半刻還死不了,如今又有皇次孫綿澤為朕分憂,朕還能再撐過十年二十年的,容後再議吧。”


    “退朝——”


    帝王有帝王的威嚴,洪泰帝本又是一個讓人琢磨不透,城府極深的皇帝,他的話說到這裏,事情就算是結論了。立儲之事容後再議,對於各個陣營的人來說,其實也都沒有輸贏,人人都還有希望。


    可越是如此,私底下的暗流就越是凶猛。


    洪泰帝退出奉天殿之前,又特地吩咐內侍叫留了幾個兒子和孫子一起去謹身殿裏等候。末了,他又喚了崔英達來,差人去秦王府請“身體不適,不便上朝”的秦王趙構一起到謹身殿見駕。


    ……


    ……


    謹身殿。


    崔英達將泡好的參茶遞到了洪泰帝的手中。


    “陛下……”


    “嗯。”微微闔著眼,洪泰帝揭過茶蓋子,吹了吹燙水,輕抿了一口,才抬起眼皮來,看著麵前叫過來的幾個皇子皇孫,突然放下茶盞,重重一歎。


    “今日朝堂上的事,不知你們做何想法?”


    趙綿澤首先跪了下來,“皇爺爺春秋鼎盛,我父王又剛剛故去,孫兒認為立儲之事,確實不必急於一時。而且,孫兒以為,孫兒才能不及十九叔,孫兒身份,也不及二叔,實在難當此重任……”


    他靜靜的說完,麵上表情真誠,殿內一瞬就安靜了下來。


    好半天兒,都沒有旁的人說話。


    洪泰帝皺著的眉頭鬆開了,擺手讓趙綿澤先起來,想了想,忽然又轉頭看向趙樽,“老十九,你以為如何?”


    趙樽上前施禮,淡淡道:“兒臣一戒武夫,實在不宜參政!”


    “這裏都是一家人,談談看法。”


    “兒臣沒看法。”


    他永遠都是這樣兒,清風冷月,不卑不亢。


    洪泰帝目光微微一閃,盯了他一眼,點了點頭,像是考慮了一會兒,才皺著眉頭又說,“今日兵部尚書謝長晉上了一奏,朕原本是要在朝上議上一議的。但考慮了一下,還是決定先私底下問問你的意見。謝長晉上奏說,老十九你不日就要前往北平府,如今北狄那邊戰事不絕,為了便於兵部調兵行事,應當收回你手中兵權……”


    停頓一下,他不再說下去,隻淡淡看向趙樽。


    若有若無的掀了下唇角,趙樽麵不改色,“全憑父皇定奪。”


    歎了一口氣,洪泰帝臉色微微一沉,“這個謝長晉啊,就是性子急躁得緊。如今南方有旱災,北方有大雪,周邊小國又屢有侵犯,朕以為有老十九在軍中坐陣最是能穩定軍心,彈壓敵寇。不過,謝長晉聯合了諸多老臣一起呈情,堪堪陳述此中之緊要,朕一時也不好駁了他……尤其這關乎兵部的差事。朕用人,就不能疑,他們上奏多次,朕也不好再裝聾作啞……”


    趙樽心中了然,看著洪泰帝,淡然拱手。


    “父皇所言極是,兒臣就要去北平府就任了,正想向父皇請辭。如今剛好,兵符已上交,兒臣也可以賦閑在家操辦大婚之事了。”


    “那……好吧。”


    很顯然,洪泰帝等的就是他這麽一句話。


    “從既日起,金衛軍三大營的調遣之權就還回兵部吧。另外,謝長晉還請旨說,魏國公夏廷德神勇無雙,可擔此重任,朕也深以為然。所以,把金衛軍交到魏國公之手,老十九你盡管放心。不過你且記牢了,你仍然是朕的神武大將軍王,一旦國家有難,外敵興兵,還得你親自披掛上陣才是……”


    洪泰帝麵帶微笑,聲音和暖,說了一大通撫恤的話,可趙樽麵色始終淡然,無可,無不可。但是,在場的人卻是都知道,在這立儲的關鍵時候,洪泰帝這麽做的目的,不一定完全因為忌憚趙樽,卻一定是在為趙綿澤增加砝碼。誰不知道那魏國公夏廷德是趙綿澤的老丈人,把天下兵馬之權交給他,那不是明擺著為了給趙綿澤立儲助力嗎?


    人人心中都有一盤棋,卻都是照得雪亮。


    有人自然會唏噓,替趙樽不值。自古以來,飛鳥一盡,良弓必藏,享福之人都不是打天下之人。當初,在大晏遍地蒼夷,四方烽煙的時候,趙樽他是領天下兵馬的神武大將軍。如今大晏處處沃土,歌舞升華,他成了神武大將軍王,多了一個“王”字,卻失去了調兵之權,空有一個頭銜。


    父父子子,君君臣臣,這是世上最糾結的一種關係。


    然而,失去了兵權,趙樽仍是清風般高華,麵無表情,就像根本就不在意。


    正說話間,有小太監來報,說秦王殿下來了。


    秦王趙構是老皇帝的第二個兒子,也是張皇後所出嫡子。


    如果從兄死弟繼的祖製來說,太子趙柘是長子,他死了按順利便該是皇二子秦王趙構繼儲位。可趙構這個人吧,雖然是宗人府的宗人令,朝廷一品大官,掌管著皇族屬籍的事務,可宗人府實際並不是要害部門。加之趙構此人又從小體弱多病,更是常常抱病不上朝,似乎有意無意的一直在避開朝中風雲,也並不見他與哪個兄弟太過交好,所以雖然有人提議應當立他為儲,可他本人卻似乎沒有半點兒意願。


    人很快宣了進來——


    趙構約摸三十六七歲的年紀,瘦得仿若一根風中竹竿,麵色蒼白,陰涼憔悴,一看就是久不出門的樣子,從殿門口走進來都是顫顫歪歪,讓人生怕他被謹身殿的風給吹跑了。


    “兒臣叩見父皇,父皇萬安!”


    洪泰帝看他一眼,為他免了禮,因他身子不好,還特地給他賜了座。才先問了他這幾日身子如何,為何沒有入宮看望母後雲雲,最後終是問到了趙析在宗人府裏的情況。


    提及逼宮篡位的趙析,那趙構言辭之間頗為遲鈍,每一個問題似乎都要考慮良久才回答,看上去就不像是一個睿智的主兒。


    “回稟父皇,老三他很是乖順,在宗人府裏每日就,就寫寫詩,寫寫字……不,寫寫經書,說是要懺悔,為大晏江山祈福,嗯,還有,還有要為父皇和母後祈福……”


    他唯唯諾諾,停停頓頓,一板一眼的說著。


    一時間,洪泰帝卻沒有了聲。


    好一會兒,他才又看向趙構,“他果真如此?”


    趙構點頭,“兒臣不敢欺瞞父皇,老三他確實是誠心悔過,還有,還有那個,兒臣看他被奪去了封號,怕宗人府裏的人欺著他,特地,給他安排了人……侍候著……”


    眾人原以為洪泰帝找了趙構來是為了探探風,隨便找一個機會就給趙析台階下。一來畢竟是他的親兒子,二來張皇後這些日子病得重了,總是想念兒子。


    可誰知道聽完了,洪泰帝卻麵色一沉,冷聲道:“你到是會做爛好人,朕讓他去宗人府,不是去享福的,是讓他去受罪的。回去趕緊給朕把宮人都撤了。敢逼宮篡位,朕怎能輕饒了他去?”


    “是,是父皇。”


    趙構麵色嚇得蒼白,趕緊從椅子上下來,跪伏在地上。


    “兒臣知錯,兒臣有罪。”


    他這頭剛剛說完,洪泰帝還沒有吭聲兒,外頭那傳令的小太監又急匆匆進來了,一臉的蒼白。


    “陛下,皇後娘娘她……不好了……”


    “何謂不好了?”


    “娘娘她吐了好多血……”


    一聽小太監這話,洪泰帝當場摔了茶盞,發作了。


    “太醫院的一群酒囊飯袋,朕要砍了他們,通通砍了……”


    這些日子以來,張皇後的身子一直不爽利,以至於向來勤政的洪泰帝都縮短了上朝時間,有的時候還會把政事也搬到坤寧宮去辦理。


    不得不說,少年夫妻,老來伴,這話一點不假。


    男人嘛,年輕的時候風流,又貴為天子,愛慕年輕女子,後宮有無數的寵妃那簡直就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作為他的結發妻子,這張皇後打十四歲跟了洪泰帝起,卻幾十年如一日,不妒不焦,性格溫厚,要是哪個妃嬪有了身孕,還會親自照料著,那賢名確實是遠播在外。


    洪泰帝以前敬她重她,但是在她生病之前,他卻也如大多數的男人一樣,除了例行的宮中事務,基本上不怎麽會記得他這位發妻。


    然而,張皇後這身子每況愈下,尤其自太子病逝,三子逼宮篡位之後,她就再也沒有起過床。這一下,洪泰帝卻是慌起神來,幾乎日日都往坤寧宮跑。


    人的貴重在於即將失去,即便他為帝王,也是如此。


    大概也是這個時候,他才發現,舍不得這跟了他一輩子的老妻。


    說砍太醫的頭,當然不會真就砍了。


    這會子的坤寧宮忙得不可開交。


    宮女太監嬤嬤們來來去去,而那個為張皇後主診的太醫院江太醫的額頭上一直在冒冷汗。見到老皇帝隨了幾個皇子進來,當場跪了下去。


    “陛下,臣無能。”


    洪泰帝大發雷霆,踢了他一腳。


    “你是無能,就該把你拉下去剝皮抽筋……”


    “陛下……”病榻上的張皇後顫顫歪歪的喊了他一聲,阻止了他動怒,喘了好幾口氣,才道,“江太醫已經盡力了,是臣妾這破身子不爭氣,不要累及了旁人。我這再將養將養,等天兒回暖了,也就好了。”


    洪泰帝坐在她床邊上,嘴唇動了好幾下,終於哼了一聲,握緊了她的手。


    “皇後你不要說話,少費些力氣,朕自有決斷…”


    張皇後艱難的眨了眨眼睛,“陛下饒了江太醫吧?”


    “好。”洪泰帝無奈地歎了一口氣,顧不得兒孫們都跟了過來,握緊了張皇後的手,“你說什麽就是什麽,朕都依著你。”


    張皇後麵上微微一澀,有氣無力地道,“陛下不能這樣說,你是君,臣妾是臣,是臣妾聽你的才是。”


    看著老妻蒼白的臉,洪泰帝突然間想起一件往事來。在他第一次廣納後妃的時候,曾經問過張皇後的意見,當時,張皇後也是這麽給他說了一句。如今再聽來,他眼眶一熱,竟感觸不已。


    “皇後,老鼠再大,也怕貓。”


    張皇後怔愣了一下,苦笑不已。


    “想不到,陛下還記得。”


    “那是自然,朕都記得……”那是他人生的第一次洞房,洞房之夜,他也是如此告訴他的妻子,他是老鼠,他是貓,老鼠再大也怕貓。隻不過,四十年前,他的麵前是一個嬌羞不已的美嬌娘。如今,鳳榻上躺著的女人,卻已經半白了頭發,留下一臉的滄桑和暗黃。一時激動,他的手有些顫抖。


    “皇後,你就是朕的貓。”


    張皇後重重一咳,“陛下,孩子們都在呢,不要失了君儀。”


    “何謂君?何謂臣?在這坤寧宮裏,你是他們的母親,是他們的奶奶,是朕的妻子,都是一家人,哪來什麽君君臣臣之理?”


    這幾句話說得很是讓人唏噓,先前才在大殿上耍了一通威風的老皇帝,如今坐在張皇後的床上,似乎又成了尋常人家的丈夫和父親。可惜,張皇後聽了,也隻是淡淡的笑著。麵上恭敬有很多,卻不見半分出自真心的感動。帝王之家的夫妻情分,就是如此,她或許曾經期盼過很多,但幾十年下來,那顆心恐怕早就已經死了。


    “陛下,臣妾還有一事相求。”


    張皇後咳嗽幾聲,拿過宮女手中的水漱了漱口,又在老皇帝的攙扶之下,顫顫歪歪的請旨。


    “皇後你說。”洪泰帝點了下頭。


    一眾人都以為張皇後會趁著這個機會為趙析請命,卻不曾想,她吭哧了幾聲,卻看向了一直默然而立的趙樽,喘著氣道,“陛下,這些孩子,一個個都是臣妾看著長大的,如今他們大多都已娶妻生子,臣妾唯除就放心不下老十九……二十好幾的人了,屋裏還沒個暖心的人。”


    “是,朕知道,不是許了誠國公家的女兒了嗎?”


    “陛下,雖說老大剛剛大喪而去,不好娶嫁,但臣妾想,天道難,事易變,不如早早擇個好日子,替老十九辦了吧?臣妾怕,怕再晚了,瞧不到老十九家的孩兒了……”


    她說得很慢,每個字都像喉嚨裏在扯風箱扯出來的,極為艱難淒惶,直把洪泰帝聽得眼圈都紅了,默默地撫著她的手臂,重重一歎。


    “皇後,這些事朕都知道,朕雖然老了,卻不糊塗。你好好將息著身子,不要操心兒孫們的事,等你把身子骨養好了,養得跟朕一樣結實了,朕再帶你去看看朕的大好江山……這些年,朕實在委屈了你……”


    愴然的搖了搖頭,張皇後很是固執的看著他。


    “陛下,你先答應臣妾。”


    事實上,跟了他這麽多年,張皇後也難得固執。


    洪泰帝皺著眉頭,拍拍她的手,“好,朕答應你。”說罷他回頭看向秦王趙構,“老二,你回頭找欽天監擇個日子。老大不在了,你身為二哥,又是宗人令,管著宗族的婚嫁之事,該把這些責任擔起來,為你弟弟好好籌備大婚。”


    趙構誠惶誠恐,趕緊跪下,“是,兒臣遵旨。”


    張皇後像是滿意了,蒼白的臉上露出一些笑容來,隨即又道。


    “陛下,臣妾還有一個請求。”


    洪泰帝有點受不住她像交代遺言一樣的語氣,聲音頗為低啞。


    “皇後你說。”


    張皇後重重一歎,“陛下,你先答應臣妾,臣妾才敢說。”


    這樣的請求有點強人所難,尤其是對於一個帝王來說。可洪泰帝沉默了一下,心知他這個皇後不會有太過分的請求,總是處處為他著想的,所以,到底還是點了頭。


    “好,你說什麽,朕都依著你。”


    “臣妾謝過陛下——”


    張皇後撐著身子就要起來,卻被老皇帝給阻止了。見拗不過他,張皇後也就罷了,隻是半坐起來靠在枕頭上,又重重咳了一回,才向趙樽招了招手。


    “老十九,你且上前來。”


    趙樽目光淺淺一眯,看著她蒼白無力的樣子,喉結微微滑動了一下,才慢慢走過去,蹲在她的床前。


    “母後……”


    張皇後笑了起來,笑得臉上皺紋加深,嘴巴兩邊都起了深深的褶皺。


    “老十九,母後當年對不住你,如今想要彌補給你。”


    趙樽眉頭一皺,“母後,何出此言?”


    “咳!咳……!”張皇後重重的咳嗽著,又喘著氣低聲道,“當年,那東方家的女兒原本是母後親自為你挑選的媳婦兒,論才,論貌,論心性,她都可與你匹配。可天意弄人……如今老大他去了,那東方家的女兒也是個命苦的孩子,母後聽說,這幾年,她都不曾為老大侍過寢……”


    斷斷續續的說到這裏,洪泰帝的眉頭已經皺了起來,殿下眾人驚覺她要說什麽,也都覺得不妥當,目光裏露出驚詫來。可張皇後卻越說越激動,更加喘了起來,眸子裏已經有了淚水。


    “老十九,母後不懂國事,但在家事上,母後還是以為,應當以兒孫們的幸福更為緊要,如今陛下已經答應了。母後就把那東方家的女兒,許給你做側妃可好?”


    她一語即出,殿中嘩然——


    ……


    ……


    宮中大事兒連連,夏初七卻半點都不知情。


    醒過來之後,她出得臥房的門,才開始認認真真地打量這個宅子。也不曉得鄭二寶那死太監貪汙了多少銀子,這宅子雖然不算特別寬敞,卻顯得小巧別致。院子裏花木扶疏,優雅而不張揚,換到後世的說法,這裏的裝飾處處都是“小資”味道,從視覺上看不算奢華,卻極有風情。


    她披散著頭發,伸了一個懶腰,哼著小曲兒,就準備在園子裏四處轉悠一下,享受這一份難得的清靜。可剛走沒多遠,就見到廚房的方向鑽出來兩個人。


    其中一個不是別人,正是本應該在晉王府的梅子,還有另外一個丫頭,兩個丫頭捧著個托盤,正竊竊私語地說著什麽。一邊兒說,一邊兒笑著走了過來。


    打了一個響指,夏初七扯了扯過長的裙擺,笑著喊。


    “也,小梅子,你怎會在這兒?”


    梅子一見到她,頓時笑逐顏開,加了小跑過來。


    “楚七……”


    剛喊出兩個字,她就拍了拍嘴巴,笑嘻嘻的道,“奴婢錯了,奴婢參見景宜郡主。”


    一腦袋的黑線兒在飄,可被梅子這麽一提醒,夏初七突然又恍覺自個兒如今是一個“多重身份”的人。想想實在太過複雜,竟然有一種身肩無數重擔的感覺。夏楚要讓她報仇,夏初七想要自由,東方青玄要她做秘諜,趙樽要她做景宜郡主,而且她還是趙綿澤等著娶的嫡妻……


    好大的壓力!


    扯了扯嘴角,她皮笑肉不笑的搖了搖頭,又望向梅子邊上那位看上去年紀稍稍長點兒的姑娘,“這位姐姐是?”


    那姑娘微微低頭,請了一安,“奴婢是爺差了來侍候郡主的。”


    夏初七微微一挑眉,“你叫什麽名字?”


    那姑娘又是福身而下,“奴婢以後是郡主的丫頭,名字應當郡主來取。”


    看著她的樣子,是一個沉穩大方的姑娘,想來趙樽是怕她去了誠國公府用不習慣那裏的人,這才先給指了人過來侍候吧?“果然有媽的孩子像個寶啊!”她用詞不當地感慨了一句,仔細一盤算,眼睛陡然一亮。


    “你就叫晴嵐吧!”


    “情,情郎?”


    “對呀,就是情郎——晴嵐,情郎……真好!”


    那丫頭額頭青筋突突一跳,趕緊跪下,“奴婢不敢,爺會殺了奴婢的。”


    夏初七莞爾一笑,走過去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無所謂的笑。


    “放心啦,要殺人的話,他一定會先殺我,定然殺不著你的。”


    晴嵐沒有敢反駁,雖然才是二月入春時節,她卻覺得好像入了夏,脊背上汗水連連。想想一個堂堂的郡主,整天“情郎情郎”的喊,可怎生得了?


    不管她們怎麽想,夏初七向來我行我素慣了,眼珠子轉悠了一下,嘻嘻笑著,又看見了她們手中的托盤。仔細嗅了嗅,聞到了一股子藥香味兒,不由得有點兒詫異。


    “咦,這是什麽東西?”


    梅子趕緊笑眯眯的回答,“爺說郡主受了些風寒,特地差了我倆過來,給郡主燉的烏雞湯,說是讓郡主補補身子……”


    夏初七湊過去揭開蓋子,更加仔細的聞了聞,不由眯了眯眼睛。


    風寒?可這烏雞湯裏麵加的全是補血活血的藥材呀?


    趙十九腦抽了吧?


    不過想想也好,她剛好大姨媽來了,昨兒又泡了冷水,喝這個東西正合適。


    回屋去美美的喝了烏雞湯,她覺得整個人都暖融融的,舒服得緊。打發那兩個小丫頭自己玩去了,她一個人躺在趙樽昨晚上躺過的美人榻上,懶洋洋的翻看著他的書,不知不覺之中,那書終於把她給看了,落在了她的臉上,而她呼哧呼哧的又睡了過去。


    趙樽一入屋,看見的就是這番情形。


    眉頭緊緊一鎖,他輕手輕腳地走進來,拿開她臉上的書,將邊上的薄毯輕輕拿過來,就要給她蓋上,卻見她突地睜開了眼睛,打了一個哈欠。


    “回來啦?”


    趙樽放開薄毯,滿臉都是不悅。


    “下次不要把人都打發了,睡著都不知道。”


    “誰說我不知道?你一碰我我就知道了呀。不像某些人……”想到昨兒晚上才“輕薄”過他,夏初七得意地挑了挑眉,可話衝口一出,又被她咽了回去,也不說破,自以為很得瑟的換了話題,“怎麽沒有去營裏嗎?這麽早就回來了?”


    “閑著也是閑著。”


    神情複雜地凝了她一眼,趙樽沒有仔細解釋,淡淡地說,“既然醒了,就走吧。”


    “去哪兒?”


    “誠國公府。”


    一撇唇,夏初七躺下去撒賴,“我還沒有考慮好呢?”


    “嗯?那我們慢慢考慮……”


    趙樽低低啞啞的說著,雙手撐著那美人榻的邊沿,就低下頭來,將她重重壓在了美人榻的軟墊上,不輕不重地啃起她的唇來。夏初七嘴裏“唔唔”幾下,終是閉上了眼睛,享受起這難得的淡然時光。


    吻了許久,直到快要喘不過氣兒了,她才伸手去推他。


    “不要了……都是口水……討不討厭……”


    “爺還要……”


    她身子微微發熱,扣住他的手,羞臊的說,“我說不要。”


    “那可由不得你。”趙樽聲音低低的,帶了一點兒濃重的喘意就又吻了上去,直到那隻手不知不覺就撫上了她領口上的盤扣,才突然驚覺了一般,喘著停了下來,伸手將她一抱,把她環在自己身上,就大步往外走。


    “外麵已經備好馬車了,這一次先饒了你。”


    腦袋不輕不重的靠在他的肩膀上,夏初七嗅到他身上傳來的輕幽淡然的香味兒,不由得滿臉通紅,隻覺得身子被他抵得難受,不由煩躁的拿手去拔。


    “硌著我了……注意儀容!”


    “……”


    低頭看她一眼,趙樽眸色加深。


    “一百兩。”


    “做什麽?”夏初七挑高了眉梢,“又想來誆我銀子了?欠你那一百兩,我還沒還上呢。”


    趙樽回頭看一眼身後的美人榻,呼吸加重,語氣裏帶了一抹難熬的歎息,“要麽就給爺一百兩,要麽爺就再把你丟那榻上,好好整治一回。”


    “……無賴!”


    夏初七微微垂下眼皮兒,將身子偎靠在他的身上,隻覺得他身上的味兒真是很好聞,很好聞。似乎都是來自於記憶裏的味道。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已然嵌入了她的骨子裏……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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