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生來便是討人嫌的。


    夏初七想,那趙綿澤肯定最討人嫌一個。不早不晚,偏偏要在她出府辦事兒的時候送勞什子的東西過來。而且聽那二寶寶寶吭吭哧哧的語氣,書房裏的那位爺似乎心情還處於某一種狂躁的狀態,如此之多的不和諧因素,在這樣雞飛狗跳的日子裏,不是活生生讓她來生受這憋屈麽?


    書房裏。


    天色已漸暗,打外頭一瞅,就能看見從窗格裏映出來的昏黃火光,入屋了看,趙樽仍是坐在那張紫檀木的案幾後麵,太師椅上擱了個蘇繡的彈花軟枕,他就斜斜的椅在上頭,一盞茶,一盤棋,一卷書,一個人,麵色如霜,眉目疏朗,動作慵懶,像極一副極致尊華唯美的風景,讓人賞心悅目之餘,卻又能在心底裏翻起萬千波瀾。


    品一品,也就一個字——俊!


    可真不像二寶公公說的狂躁,到是很平靜嘛。


    “爺,您找我有事兒呢?”


    她是一個人踏入書房的,鄭二寶和幾個隨侍的小丫頭都留在門外,書房裏就單獨他們兩個,夏初七語氣極為熟稔,沒有外人在的時候,她語氣也從來尊卑之分。而趙樽也是早就習慣了她這一副牛都嚼不爛的德性,隻稍稍抬了抬眼皮兒,一雙原本沒有情緒的眸子,便多出一點什麽來。


    “來了?坐。”


    嗯,雖然沒有狂躁,可語氣好像沉了一些?


    目光與他在空中廝殺了一秒,夏初七的心跳便加速了。


    這位爺不好惹,臉色要是難看呢,還好一點,可他要是麵色平靜,半絲情緒都沒有,那才叫要剜肉刺骨呢。


    為了不出賣鄭二寶,她沒好直接問趙綿澤的事兒,隻裝著乖巧地坐在他案幾對麵的椅子上,手肘撐在桌麵兒,身體前傾半趴著,懶洋洋托了腮盯著他看。


    “左手贏了,還是右手贏了?”


    趙樽下棋,慣常自個兒一個人,左右手對決。


    對此,夏初七其實時常納悶。一個人的思維,怎麽好分成兩個人來使喚呢?左手贏還是右手贏,是不是一般都取決於他更愛左手,還是更愛右手?


    “沒下完。”他淡淡說。


    “喂。”夏初七盯著清朗俊氣的麵孔,笑道,“不如您教教我啊?往後您就不用這麽寂寞了,有我陪著你下,如何?”


    “你?”趙樽眼神兒散漫地看了過來,眼睛裏寫著分明寫著“智商著急”幾個字,瞧得夏初七嘟了一下嘴巴,便瞪了回去。


    “好金出在泥沙裏,您還就甭小瞧了我,來日說不定我就能在棋麵兒上贏了你。”


    “要贏爺?”沉默了一下,他連眼皮兒都沒有抬,隻一本正經地又補充了一句,“恐怕隻有床上你才有機會。爺總會倒在你前頭。”


    “你——”


    夏初七的臉“刷刷刷”就臊紅了起來。


    丫怎麽能在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麵前說這種十八歲不宜呢?


    對!他是古人,封建王爺。


    在他的眼睛裏,十五歲肯定已經可以吃了。


    她在這頭嗤他,嗔他,他卻再不吭聲兒,繼續琢磨他的棋局。就好像他剛才根本就沒有耍過流氓,隻不過就實論實地說了一句很是正常的話一般。


    去!


    夏初七忍不住又暗笑了一笑。


    大概這就是代溝?


    人說三歲一個代溝,他倆跨越了幾百年,得多少個溝啊?


    繼續托腮,她想著要出府去辦的事兒,不由有些著急。可她這頭越是著急,那位爺卻越是慢慢悠悠,時不時品一口茶,一步棋思考半天,就是不瞧他……


    她突然恍然大悟,丫在作呢?


    作嘛呢?


    再一次,她又恍然大悟——趙梓月。


    趙樽向來與他爹不親,與他娘也不親,聽說就對那妹子挺疼愛的。人家父母和哥哥都當寶兒疼愛的閨女,泡在蜜糖裏長了十四歲,上上下下都哄著寵著,從來沒有受過氣,突然間就被人給掌摳了,那不得是天大的事兒啊?是不是有人來向他告了狀,這廝便故意來整她,為他妹子抱仇?


    “你妹的……”


    脫口出了這話,她差點兒嗆住。


    想笑又沒有笑出來,咳了一下,她才正經起來。


    “你妹的臉沒事吧?”


    趙樽沒有抬頭,“小丫頭,不必理會她。”


    果然是知道了趙梓月挨打的事兒了。


    別的人能糊弄過去,這位爺哪裏是那麽容易糊弄的。


    他肯定知道是她幹的。


    可這廝表情越是雲淡風輕,問題就越嚴重。在這一點上,兩個人的氣場太不相合了,她是有脾氣就得發,他是越有氣越往心窩子裏藏。想了想,她突然掐了一下大腿,痛得鼻子一酸,眼圈就紅了起來。


    “你生氣了是吧?我算看出來了,我在這府裏頭,就是多餘的,吃閑飯的,你那些小老婆恨不得掐死我,現在你妹兒的又來了,你不了解我,難不成還不了解她嗎?她是一個輕易肯吃虧的人麽,我哪裏敢欺負了她雲?她如今來府裏頭,不就是處心積慮要拿我開刀嗎?我這忍辱負重、委曲求全、臥薪嚐膽……不,臥薪嚐膽不對啊。重新來說,我這忍辱負重、委曲求全的是為了什麽?看來是我錯了,是我的腦智商嚴重不足,天真的以為,你還會護著我呢,誰知道你青白不管,就來指責我的不是……”


    她覺得自個兒演得很好啊。


    那完全就是苦情劇裏的惡毒女配形象,掌摳了人家的妹子,還要在人家麵前來訴苦。可沒有想到,她說了這麽長的話,那位爺卻不動聲色,過了好一會兒,才抿緊了嘴唇,看她。


    “爺看你,就是腦子太足。”


    “是腦智商,智商懂不懂?”


    又趴前麵了一些,她眼裏水波汪汪的看著他。


    “爺,我真的很難過……”


    一肚子的委屈頓時把眼圈兒惹得更紅。她突然發現了演員們表演的決竅,果然自個兒覺得委屈,便真就委屈上來了。她的委屈可多著呢,一個人遁入一個完全陌生的空間,周圍全是敵人,除了她自己,誰也不會了解她的經曆,誰也不會明白她的難過……心裏一酸,情緒泛濫,這一回,便是真的難過了,一雙圓碌碌的大眼睛裏,頃刻便蒙上了一層霧氣。


    趙樽怔了下,隔了案幾伸出手來。


    “坐爺這來。”


    他哄孩子似的表情和無奈,讓她有些想笑。


    當然,這個時候不能笑。她可憐巴巴的起身,繞過案幾站在他的麵前,他握住了她的手,不自覺的緊了緊,一隻手又攬了她的腰去,拉一下,便讓她坐在了他的腿上。


    “綿澤有給你送東西過來。”


    趙樽淡淡的,終於開了口,可麵上卻沒有太多的情緒。


    大眼巴巴地看著他,想了又想,夏初七尋思他肯定是看她難過了,不想再繼續為了他妹兒的事責怪她,所以才轉移到了這個話題上,於是便順著他的意思,咧了咧嘴,笑眯眯地看著他。


    “真的呀,太好了,那東西呢?”


    “等一會兒你自會見到。”趙樽蹙了下眉,仍是不動聲色。


    夏初七納了悶兒了。


    奇奇怪怪的家夥!什麽東西還要等一會兒才見到?


    但既然他都這麽說了,她也隻能等。事到如今,再瞧著外頭的天色,她心知再與他耗下去,今兒隻怕已經出不得府了。有那麽一瞬,她真心懷疑這廝是故意的,誠心不想她出府去調查那事兒。


    會不會是……


    她腦子裏突然靈光一閃。


    會不會那件刺殺的事兒是東方阿木爾幹的?那天她在水閣裏見到趙樽與她兩個好,心裏便過不去了,所以派了人想來砍她,如果真的是東方阿木爾,這也能解釋東方青玄那句“做哥哥的也為難”的話,同時也能解釋趙樽為什麽要在現場滅口,因為他不想扯出阿木爾來?


    可也不對啊!那些人可是連趙樽也想砍的。


    阿木爾就算因愛生恨,也不至於真就這麽狠吧?


    胡思亂想間,趙樽已然抱著她,又開始下他未完的棋局,自己與自己博弈了起來。而她坐在他的腿上,被他圈在懷裏,卻動來動去,始終不得個滋味兒。


    “安份點!”他掐了下她的腰。


    “去!”她瞪了她一眼。


    趙樽下棋的時候不喜歡被人打擾。


    可夏初七卻最喜歡在他下棋的時候打擾他。


    伸出一個手指頭,她捅一下他的胸膛。


    等他抬頭看來時,她又縮了回來。


    可當他再一次落棋的時候,她的手又戳向了他的喉結。


    如此來回幾次,換了往常他總會逮住她“好好整治”,要麽拍下頭,要麽拍下臉,要麽親一口,可今兒愣是沒有別的動作,隻突地甩開了棋子,掰了她的臉過來,又冒出一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來。


    “中和節,陛下讓你進宮見駕。”


    中和節?夏初七晃了晃腦袋,大眼睛看他。


    “我隻曉得中秋節,中和節是個什麽玩意兒?”


    她問得滿臉誠意,完了不像是在開玩笑。於是,她這頭話一說完,那頭趙樽的手便僵住了。可看著她遲疑了一下,他卻沒有問“連中和節都不知道”這樣兒的問題,而是直接給他解釋了。


    “二月初一,便是中和節。”


    翻了一下眼皮兒,夏初七沒有為自己的無知而懊惱,心下尋思著中和節那老皇帝要見她,到底想要做什麽,麵兒上卻哈哈大笑。


    “一不小心,又長了知識。”


    照常,他沒有表現出半點奇怪。可夏初七卻是知道的,一個“博學多才”的小姑娘,如今連大晏小孩子都知道的節日都不明白,肯定是有悖於常理的。要說趙樽不懷疑她肯定是假的。


    所以她也猜測,在趙樽的心理,一方麵覺得她是夏楚,另一方麵也是因為這些懷疑她不是夏楚。而這個事情,她想,也是兩個人之間不能捅破的窗戶紙。一旦捅破,那她的身份便是趙綿澤的禦賜嫡妻,這份尷尬便不好收場。


    這事兒她聽李邈說過,當今老皇帝為了糾正前朝留下來的“胡風”,對婚姻製度有相當嚴苛的規定。按所載,同姓(同宗)為婚、尊卑為婚、良賤為婚、娶親屬之妻妾等八種情況都屬於違律為婚,除了應予以解除之外,當事人還得處以相應的刑罰。


    故此,她隻能是楚七,不能是夏楚。


    可她如果是楚七,也最多不過能做他的侍妾。


    千絲萬縷,夾纏不清。


    突然之間,她心裏有些蜇得慌,小臉兒便沉了下來。


    趙樽目光一沉,撩了她一眼,又拍拍她的臉。


    “那邊兒有給你的東西。”


    給她的東西?


    她心思一覺,“你給我的?”


    他輕‘嗯’一聲,像是為了掩飾尷尬,放她下地,又垂下眸子一個人下起棋來。夏初七便去那張金絲檀木的小圓桌上翻找了起來。隻見上頭放了一個嗅上去帶著點兒清香的錦絨盒子,裏頭放了兩個銀盒子,不知道裏頭是什麽的玩意兒。她把玩了一下,聞了聞,又奇怪的回頭。


    “這是什麽?”


    “洗牙的香膏子。”


    “啊哦!”


    這個時代已經有牙刷了,牙刷又稱為“牙刷子”,不算什麽稀罕的物件兒,可普通人一般不刷牙,或者用柳枝將就中草藥研製的牙粉兒使用。牙刷子這東西也就上層人物才有,據說是用馬尾一類的東西植入的,夏初七有一個牙刷子,平素刷牙要麽醮著青鹽,要麽就用牙粉兒,像這一種基本上可以稱為“牙膏”的東西,在現在簡直可以稱為奢侈品了。


    現代的姑娘,要哪個男人送她一管牙膏,準得罵娘。


    可換了古代,送牙膏雖然不是什麽驚天動地的浪漫,卻足夠打動夏初七這種打小兒就缺少父母關愛的姑娘了。


    飛瞄了他一眼,她心裏偷偷一樂。


    那貨還板著臉,臉色還是那麽難看。可實則上想想,其實他待她真的是挺好的。但凡有什麽好東西,都是優先給她,就連那特供給他的廁紙,也有她的份兒,雖說要給銀子,可對於一個已經欠上了五百兩黃金的人來說,真是半點心理壓力就沒有。


    笑眯眯拿著香膏子坐過去,她又趴在桌上,瞧他。


    “喂,謝了啊,這個不收銀子的吧?”


    “不收。”


    “哈——”


    她一個笑聲兒剛出口,又被他活生生給嗆了回去。


    “你嘴臭,得多洗洗。”


    “我……”


    捂了下嘴巴,小臉兒騰的一紅,夏初七冰刺刺的目光一轉,恨不得在他身上戳幾個冰窟窿出來。有這樣埋汰姑娘家人的男人麽?一句獅子吼,鋪天蓋地的往他身上罩了過去。


    “我嘴臭怎麽了,誰讓你來親我?”


    不冷不熱地瞄她一下,趙樽把麵前的茶水遞到她麵前。


    “潤潤喉再罵,嗓子都啞了。”


    這樣兒的人,真是和他生上不氣來。


    夏初七氣咻咻地拿過那青瓷茶盞來,二話不說就要往嘴裏送,卻聽見他又說,“小心燙。”


    果然——那水滾湯。


    先人板板的,丫真沒有安過好心,故意整她,整得心情肯定都好死了。一張臉兒苦憋著,夏初七哼了一聲兒,把那青瓷茶盞放案幾上重重一放。


    “老子不喝別人喝過的,難得吃口水。”


    趙樽眉頭一蹙,瞄她,“爺的口水,你吃的少嗎?”


    臉頰一燙,夏初七氣得直磨牙,“我那是被迫的,是你逼我的,是非人道的,是你——”


    不等她叨叨完,書房外頭便敲起了鄭二寶的咳聲兒,接著聽見他說。


    “主子,晚膳擺好了。”


    從書房換到了承德院的膳食廳,夏初七看見的仍然是那一張麵無表情的臉。隻是今兒的晚膳很是豐盛,除了有好幾道她喜歡吃的菜之外,還有幾個時令果盤。其餘平日裏,她大多數時候是與李邈一起吃飯的,隻偶爾他在的時候,會讓她過來陪他。因為他在府裏用膳的時候其實並不多,而且他吃飯的時間,與她壓根兒就對不上。


    今兒丫這是擺鴻門宴呢?不止那麽簡單吧?


    她立刻就警惕起來,咬著筷子笑眯眯地戲謔。


    “爺,今天過節啊?這麽豐盛?”


    “你的禮物來了。”趙樽指了下桌子中間那一盅乳白色的湯。


    “禮物?”夏初七吃驚地瞥他。


    “綿澤送了一隻鳥給你,說是品相很好。”


    “所以呢?”


    “爺以為品相好的鳥,燉湯一定也好喝。”淡淡地說著,趙樽麵色不變,拂了一下袖袍,親自動手為她盛了一碗,遞到她的麵前,“多喝一些,長點肉。”


    乳白色的湯,盛在飾了蓮瓣蘭的碗裏,煞是好看。


    燉了?禮物,鳥,燉湯了?


    夏初七瞪大了一雙眼睛,看看碗裏顏色鮮嫩的湯,再看見那湯盅裏像個小雞仔一樣兒的東西,心髒怦怦直跳著,像一隻被人踩到了尾巴的小貓兒,刷的一眼就剜了過去。


    “長孫殿下送來的,是什麽鳥?”


    “阿七以為是什麽鳥?”趙樽像是隨口一問,目光卻厲了起來。


    狠狠咽了一下口水,一開始夏初七有點兒擔心是那一隻紅嘴綠鸚鵡。可仔細一想,趙綿澤又怎會好心地把夏問秋喜歡到心尖尖上的鸚鵡送給她?於是也就釋懷了,緩過神兒來,彎了下唇角,笑出一個小梨渦。


    “我就是不知道才問你的嘛。”


    趙樽淡淡瞥她一眼,目光裏帶了一抹瞧不分明的情緒。


    “一隻鴿子,燉湯最好。”


    鬆了一口氣,夏初七總覺得這位爺今兒的眼神有些瘮人。心裏略沉了一下,她臉上又掛上了溫馴的笑容,手指拿著那白瓷兒的勺子,輕巧巧地在湯碗裏攪來攪去,表情燦爛到了極致。


    “爺啊,您把長孫殿下送我的禮物都給燉了,該賠多少銀子啊?”


    眸子危險的一眯,隻見那位爺拿了筷子,慢吞吞將湯盅裏那鴿子架挑了起來,撲一下放在她的碗裏,麵無表情地說。


    “一會帶回去,好好養著。”


    “……”


    無語地看著他,夏初七突然‘噗哧’一聲,憋不住又咯咯咯地笑了起來,一個趴在桌子上,笑了良久,又使勁兒揉了揉笑得酸澀的麵頰,然而睃了一眼那位爺麵無表情的僵屍臉,坐起身來,笑不可支地推掉那個湯碗,夾了桌子上旁的菜吃了起來,也不興去理會他了。


    此時無聲,勝有聲。


    趙樽吃飯很講禮儀,細嚼慢咽,舉手投足之間都是天家皇子的優雅。而夏初七卻是大快朵頤,吃得極快,等她呼呼飯飽了,才摸了摸肚皮,歎了一口氣,拿眼去撩他,所若所指的說。


    “爺,一般的庸脂俗粉呢,入不了我的法眼。您想想啊,守著爺您這樣兒神仙般的男人,誰還能勾得了我去?甭說一隻鴿子,就是一隻鴨子,姑娘我也不稀罕。”


    她一邊兒淡定的說著,一邊兒瞄向那貨。


    果然,隻見那人唇角勾了下,表情似是好些了。


    下一瞬,她心知馬屁拍舒坦了,又撇了撇嘴,故意作弄地問他,“隻是那長孫殿下,就送了我一隻鴿子,就沒有留下旁的什麽口信?沒有說他為什麽要送嗎?”


    趙樽挑了下眉,“無。”


    “真沒有?”


    夏初七望了眼趙樽黑沉沉的臉,又笑了。


    “算了,趕明兒去東宮的時候,我再問他好了。”


    “喀”的一聲,趙樽端著的碗突然重重的放在了桌子上,那清脆的響聲兒,帶著它主人的情緒,不算太過冷冽凶狠,卻字字都如有千斤。


    “楚七,過去的事,便就是過去了,不要再去尋根問底,對你沒有好處。”他看過來的眸子裏,多了幾分涼意,也難得這麽連名帶姓的叫她,原就冷硬的麵上,寫滿的都是嚴肅,語氣裏似乎還透著一股子陰涼。


    “做一個聰明人不難,難得是做糊塗人。”


    他語氣裏的警告,太過明白。


    兩個人處了這麽久,他從來沒有直接挑明過夏初七的身份,可夏初七也十分清醒的知道他懂的。但不論如何相處,兩個人都心照不宣地絕口不提那一種尷尬。她在他的麵前,隻是楚七,從來都不是夏楚。


    可如今,他在提醒她,不要再去摻和魏國公的事兒?


    垂了垂眸子,夏初七慢悠悠的笑了一下。


    “爺多慮了。”


    他冷聲,“不懂?”


    她點頭,又搖頭,“不全懂。”


    他看她的眸子深了一些,沉沉低言。


    “阿七,人總在該懂的時候不懂。等懂得了,卻又遲了。”


    喉頭一緊,夏初七看著他,放低了聲音,“人生在世走一遭不容易,我很惜命。但是,我雖沒有想過要成為人上之上,但我必須活得個明明白白,即便前頭有險灘,有刀山又如何?哪個人的結果不是一抔黃土?贏是土,輸也是土。楚七不聰明,卻也不想糊塗一輩子,隻做某人後院一朵攀附在樹木上的莬絲花,沒有骨頭,沒有意誌,一切的幸福都依賴男人的施予。趙樽,如果我的麵前放著胭脂和武器,又必須讓我選一個的話,我寧願拿起武器,丟棄掉胭脂。”


    這一段話很長。


    她不是在緊張的狀態下說的。


    聲音軟軟的,輕輕的,迷離的,像是一壺陳放了幾百年的老窖一般,帶著一種穿透蒼穹練達人心的低沉,語速很慢,語氣很重,言詞之間不若平時的嬉皮笑臉和吊兒郎當,完全是不同於十五歲小姑娘的穩重。


    趙樽目光很涼,看了她許久。


    或者說,是兩個人互看了許久,終於,他又端起了麵前的湯碗來,遞給她,同時自個兒也盛了一碗喝著。


    “鴿子湯不錯,喝點。”


    “謝謝爺。”夏初七莞爾一笑,帶著一種彼此通透的心思,輕輕聞了一下,半眯著眼睛,貓兒一般的神態,甚是享受,“嗯,不錯不錯,果然很香,尤其想到這隻趙綿澤的鴿子,嘖嘖嘖,吃起來味道就更好了。”


    她不客氣的喝了起來。


    那神色自若的樣子,讓某人的臉色又難看了一些。


    端著湯碗,他沒有看她,卻隻淡淡說,“小馬的傷徹底養好了,改日爺差人帶給你。”


    “小馬?”


    想到那一隻她救過的鴿子,夏初七挑高了眉頭,又開心了起來。


    “好呀,不收銀子的吧?”


    趙樽的臉,頓時又耷拉了下來。稍稍歎了一口氣,他伸手過來摸了摸她的頭發,像是寵愛的說,“何時阿七與爺說話,才能不提銀子?”


    夏初七噎了一下。


    他這話裏的意思是……


    小臉兒騰的一燙,她垂著眸子有些不好意思,赧然一笑。可還不等她開口表達她就愛錢想要成為天下第一首富的人生理想,那人卻不給她開口的機會,深邃的黑眸迎上她熱切的目光,猶自淡定地又補充了一句。


    “銀子的事,就爺來提好了……”


    “你……”夏初七吸氣,“想得美。”


    ……


    ……


    結果這天夏初七還愣是沒有出得了府。


    吃了趙綿澤的鴿子湯,趙樽又他說身子乏,腦袋不舒服,她即便懷疑有詐,也不得不留下來給他按摩了一回,兩個人聊了許久的天,氣氛很是和緩,等她手都酸了,他才許了她回到耳房去休息。


    一個累得腰酸手軟的人,一頭紮在床上,哪裏還有出去做夜行俠的想法?


    次日醒過來。


    她洗漱時拿著那香膏子又研究了一回。


    香味兒好像有些重,裏麵有馢香、沉香、藿香、甘鬆、丁香皮等東西,拿著她的牙刷子,在茶盅裏盛了水,她試著用了一回,香是香了,可即便這是宮廷聖品,她也隻能無奈的感慨,離後世的牙膏實在差別太大。


    咕嚕咕嚕——


    她吐出一口水,目光一亮,回頭望李邈。


    “改日我做親自研究一種牙膏子來,保管比這好用。”


    李邈眼睛裏閃過一抹詫異。


    “楚七,你懂得真是多。”


    “是麽?可我不懂中和節——”


    與李邈說了老皇帝要在中和節上召見她的事兒,兩個人合計了一下,李邈又與她說了一整套與中和節相關的習俗,聽得她頭都大了,仰著頭嗬了一口氣。


    “香膏子還不錯,口氣清淨啊。”


    承德院裏靜悄悄的,趙樽估計上朝去了,她沒有見著他。卻是在去良醫所的路上,碰見了那個趾高氣揚的驕傲小公主趙梓月。


    有了昨兒的小風波,那小姑娘見著她仍是沒有什麽好臉色,不過令夏初七奇怪的是,她隻拿一雙惡作劇似的得意小眼神兒瞄著她,卻愣是沒有上來耍她的小公主威風,也沒有找她的茬兒。


    難道小丫頭轉性子了?


    看著她威風的領著一幹丫頭走過去,夏初七側身在路邊兒,分明又從她的眼底瞧出了一絲挑釁的意味兒來。


    有詐啊?


    揚了揚眉頭,她不動聲色的向趙梓月請了安,微微一笑,在與她骨碌碌的眼神兒對上時,故意朝她擠了一個眼睛,便笑眯眯的離開了。


    背後,趙梓月重重哼了一聲。


    “等著瞧,本公主定要你好看——”


    ……


    ……


    在良醫所呆了小半個時辰,東宮便派人來接她了。


    一樣的入宮步驟,行入太子爺寢殿時,門兒大開著,那些個已經熟悉了的宮女太監們都候在那兒,見到她來了,伶俐的小太監安子便進去通報了,不一會兒那黃明智便出來引了她進去。


    太子爺趙柘仍是倚在榻頭上,氣色看上去很不錯。


    “楚醫官來了,用過早膳了嗎?”


    “回太子爺的話,用過了。”


    夏初七不好失了禮數,照常行了一番禮,便在黃明智安置好的杌子上坐了下來。不等她照常的請脈看診,那趙柘便問起她昨日落雁街刺殺的事情來。


    不得不說,這皇宮裏就沒有一個簡單的人物。


    別瞧這趙柘久居病榻,一點點風吹草動他都知之甚詳。隻不過,為了謹慎一點兒,夏初七卻是沒有多說,隻是按照官方的說法,是城外某個寨子的土匪們窮瘋了,打劫打到晉王府的頭上了,幸虧沒有出什麽事兒。


    可等她眉飛色舞的說完,趙柘卻是苦笑一下。


    “楚醫官,是本宮連累了你。”


    “啊”了一聲兒,夏初七尷尬的愣了下。


    “太子殿下的意思是?”


    趙柘那張瘦削溫和的臉,難得的沉了下來,目光掠過她,好像望在了牆壁的某一處,又像是哪裏都沒有望,聲音悠遠而悵然,“本宮活著,一直都是別人的絆腳石,如果你治了我,那些人的矛頭可不就指向你了?”


    夏初七噎住。


    不等她說話,趙柘又是緩和了麵色。


    “你也不必害怕,老十九在意你,定會有所安排。他那個人雖不善表達,但心思縝密,必然出不了差錯。另外本宮也給綿澤說了,來去東宮的路上,加派些人手,務必護得你的安全才是。”


    他既然這麽說,夏初七也沒有回拒的理。


    拱一下手,她又深深一拜。


    “下官多謝太子殿下體恤。”


    趙柘不再多說其他,有些事兒也不便說出來。夏初七也是懂事兒的不再提起,隻摁了他的脈,又觀察了他的病灶,眉頭蹙了起來。


    “楚醫官,本宮的病,如何了?”


    夏初七扯了一下嘴角,“會好的。隻是這楊梅症,極易傳染,卻又極難治愈,下官恐怕……”想了一下,她麵上的擔憂之色便掩不住了,接首又道,“即便下官這一時控製得住病情,若有心之人……”


    拖長了聲音,她不再繼續說。


    可趙柘顯然已經理解,隻雲淡風輕地笑道:“人生在世,難免一死,楚醫官盡力而為便可。不過……”


    考慮了一下,他的眼睛直視著夏初七,“這些日子以來,虧得了你的細心照料,本宮才能舒心了一些,可本宮卻瞧得出來,你是一個心思很重的孩子。如果你有什麽事情需要本宮替你辦的,不妨說出來,趁著現在……本宮還有一口氣。”


    “不!”


    心裏突地塞了一下,夏初七目光一凝。


    “太子殿下,下官定然要治好你。”


    衝口而出的保證,全部來自真心。幾乎就在刹那,她便做出了一個決定,目光堅定地說,“其實下官知道有一種好法子,可以很好的治療楊梅症。但是,這個法子下官還需要時間雲實驗,得等一段時日,現在殿下隻需好好配合下官治療便是。”


    趙柘眼角一抬,目光帶著淺笑。


    “楚醫官費心了,本宮相信你。”


    “應該的。”夏初七收回了一些激動的情緒,這些日子,趙柘對她比較慈愛,言談舉止間,就像一個和藹可親的長輩,這讓她越發喜歡這個人,有時候甚至會忘記他太子爺的身份。


    可是,也隻有她心裏清楚,這個樣子拖下去,到底能不能治愈他身上的梅毒是一個極大的問題。


    因了他的話,她蒙生了自行製作青黴素的想法。


    隻要有了青黴素,不僅梅毒二期不是問題,很多病症都不用再死人了。那就不僅僅隻是治好了太子爺,替魏國府案的人平反的問題了,甚至可以說,那將會是對這個時代整個人類的一個偉大創舉。


    一想到這個,她便有些興奮。


    突然間,就覺得自個兒偉大了起來。


    青黴素,青黴素!


    可……


    也隻是想想而已。


    這個時代的醫療條件還太差,這個事情,她還得回去征得了某王爺的同意,必須有了他的物力和人力的支持,才有可能開始……


    瞧著她糾結的小臉兒,趙柘卻蹙起了眉頭。


    “楚醫官,本宮已當自己是死過一次的人了,你也不必太過焦心。還是那句話,盡力而為便可。本宮已將你的事情上奏給了父皇,不論結果如何,不會有人對你說三道四的。”


    上奏老皇帝?


    怪不得,難道中和節的事,真是要給她賞賜?


    看著趙柘,她笑了一下,“下官省得,不過太子爺您也要開心一些才是。人的心情可以影響一個人的病情,人在高興的時候呢,身體會分泌一種叫做多巴胺的東西,會延續你的快樂,抵製你的病勢發展。”


    溫和的一笑,趙柘瘦削的臉上,多了一抹詫異。


    “楚醫官懂得的東西真是不少。”


    衝他調皮的眨了下眼睛,夏初七嘿嘿發笑,自動忽略了她曾經汲取中華民族幾千年知識的事實,高調地吹上了牛欠。


    “那是唄,要不然,我能叫做小神醫嗎?”


    “小神醫。”默默的念叨了一下,趙柘看著她蒙了口罩的一雙黑黝黝的眼睛,又失神了一下,唇角便牽出一個苦澀的笑容來,“我老了,那什麽安,隻怕也是沒用。”


    “太子爺,多巴胺。”


    “是,多巴安……”趙柘喝了一口黃明智遞過來的溫水,潤了潤喉,才又抬起眼來,“你真是長得很像我那位故人之女。哎,要你果真是她多好,配了我澤兒,也算是良緣一樁了。”


    良緣?


    頗為尷尬的“嗬”了一下,夏初七正想轉移一下話題,外頭便傳來了腳步聲兒,“父王今日氣色又是大好,兒子都聽見笑聲了。”


    那人語氣裏帶著笑意,溫和,清澈,除了趙綿澤還會有誰?


    夏初七有些奇怪了。


    先前他來東宮十幾天都沒有見著他的人影兒。


    可這昨兒來了,今兒又來?又送什麽鴿子,做什麽?


    垂著眸子,她起身衝趙綿澤施了禮,請了安,便開始收拾起藥箱。


    “長孫殿下來了,陪太子爺聊著,下官便先告辭了。麻煩黃公公陪下官出去拿一子方子便成。”


    看了趙綿澤一眼,趙柘微微一笑,擺了擺手。


    “澤兒,替為父送送楚醫官。”


    按正常情節發展,趙綿澤應該拒絕才是,可夏初七萬萬沒有想到,他笑了下,卻是很爽快地同意了。


    “楚醫官,請!”


    不好拒絕,夏初七虛與偽蛇的尷尬笑了笑,與他一路出了太子寢殿,又依照她先前囑咐的環節,先讓小丫頭端了中藥水過來洗了手,消了毒,做好了安全防護,才一道往外殿走。


    “長孫殿下,就送到這裏吧,下官與黃公公去開方子。”


    衝等在那裏的李邈使了個眼神兒,夏初七不想再與這廝廢話了。


    “那,也好。”


    趙綿澤為人溫文爾雅,舉手投足都很是有禮,自然不會強求於別人,隻不過,腳步頓了一下,他像是有些猶豫,躊躇著還是又問了一句,“昨日綿澤尋得了一隻紫冠鴿,想到楚醫官也喜歡,便差人送到了府上,不知道楚醫官覺得那鴿子的品相如何?”


    品相如何啊?


    想到趙樽那一張冷沉沉的黑臉,想到自個兒聽聞那個噩耗時的感受,夏初七覺得這種“好事情”不能一個人獨嚐,得找人分享一下才是。


    笑眯眯地看著趙綿澤,她十分隨意的笑了下。


    “多謝長孫殿下了,鴿子湯很是美味呢。”


    即便是趙綿澤那性子的人,聞言也是一驚,整個人呆怔住了。


    “長孫殿下,告辭了!”


    心裏升騰起一股子報複的快感,夏初七笑得很是歡樂,什麽話也不再多說,也不再看那趙綿澤,領了李邈便隨了那黃明智大步離開,去開方子。


    而她前腳一抬,躲在屏風後偷看的小丫頭弄琴後腳便往後院跑去。


    聽了她的話,夏問秋那長長的手指甲都快給掰斷了。她拉了兩天的肚子,原就還蒼白著一張臉臉,更是色如死灰,多厚的胭脂都擋不住那些憔悴。


    “殿下果真把那隻紫冠鴿送給了她?”


    弄琴吭吭哧哧的點了頭,接下來的話,又給了她響亮的一記耳光。


    “側夫人,那個楚七也實在不知好歹,那隻紫冠鴿多難得啊,她卻把它拿來燉湯了,還對殿下說湯味鮮美,簡直是浪費了殿下的一番好意,太可惡了。”


    “僅僅隻是殿下的好意嗎?”夏問秋一側頭,蒼白著臉看她,“弄琴,你覺得,殿下是不是對她上心了?”


    那小丫頭的腦袋都快要垂到胸口了。


    “側夫人多慮了,殿下對您情深意重,又怎會對一個男人上心?依奴婢看來,那鴿子之事,隻是殿下為了感謝他對太子爺的盡心醫治,夫人您可千萬不要多想,今兒早上殿下不是還差人把萬歲爺賞賜的珠釵布料,都送到了澤秋院嗎?”


    暗沉的麵色緩和了一些,夏問秋吐了一口氣。


    “但願如此,否則——”


    她手裏的那張絹帕絞得變了形。


    “我定會讓她怎麽活回來的,還怎麽去死——”


    ------題外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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