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味人生(26)


    金勝利給了,四爺就接了,“明兒叫四丫給大姐送去。”


    “嗯!”金勝利抬眼又打量了一圈屋裏,突然就道,“這幾年,別忙著撲騰的往上走。守住你那試驗站,把日子過好是正經。我尋思著,不能一直總這麽著……看機會慢慢來。你把試驗站經營好,可守住位子也不容易。利大了,看見的人就多了。少不了有人想伸手,你就得謹慎著些。你們年輕,要不了兩年怕是得添孩子。這吃穿用度,光靠工資也艱難。要是那位子真守不住,就去運輸組叫老秦……老秦跟那個秦瘋子有點瓜葛,不是親兄妹,可也好像事同族沒出五服的兄弟。你喊一聲舅舅,他必給你安排。開車就不用了,這一行太辛苦,這機修還行,總能有你一碗飯吃的。”說著就起身,“你們在吧,我就先走了。”


    四爺沒多說,起身親自把人送出大門。


    這就屬於親近又親近不起來,疏遠吧又實在是瓜葛頗深的人。


    看著他走遠,四爺拉著桐桐回來關了門。


    關門聲響起,金勝利朝後看了一眼,心裏知道,這些孩子往後多要靠的還是老四和四丫。這個親事其實結的好,愣是把金家和林家的小一輩人給連起來了。相互搭伴,攙扶著往前走,總歸是不難的。


    他晃晃悠悠的,往前走就到了點著火堆沒院牆的一戶人家門口。這是大槐那小子換來的院子吧。他走進去,大槐正在烘炕呢。看見他趕緊站起來,手足無措的樣子。


    金勝利打量了一遍,“我去老四那邊瞧了,那邊蓋的就好。以後加蓋,別急著蓋院子兩邊的廈房,先把前頭的門房蓋起來,院子嚴整一些。你們住前邊,孩子住後邊,兩邊鄰居一家挨著一家,瞧著安心。”


    大槐連聲的應著,金勝利就朝外走,站在院子裏,又說大槐,“冬裏清閑,地裏沒活的時候你去裝卸場那兒,幫著裝卸一車的貨,一塊錢。你把二槐叫上,一晚上抽空賺個幾毛錢是能的。去了找獨眼,就說我叫去的。”


    說完,再不停留,直接往外走。大槐緊跟著走了幾步,他其實不是很明白金林兩家這個相處模式。


    金勝利一路低頭出了這邊院子,回頭看了看大女婿,不無憂慮。貧賤夫妻百事哀,日子過的順,啥都好說。這要啥沒啥,少不了矛盾。就勤勤的性子……不說也罷。


    往前走兩步,才恍然,原來勤勤的院子換的跟衛生站這麽近。中間就跟著老關家,就是衛生站了。


    正在鎖衛生站大門的,不是德子又是誰?


    林尚德也沒想到,一出門就碰見他。爺倆彼此看了一眼,誰都沒說話。沉默的一起往前走,金勝利沒說勤勤的婚事,隻說德子,“你二姐跟你大姐不一樣,你大姐和順,少有跟她合不來的人。可你二姐的婚事,就比你大姐難了。之前定的親太好,她難免挑揀。想找個又得瞧著體麵叫她心裏舒坦,又得人家小夥子的性情好脾氣軟能容她小性子的人――難。越是往後,這越是難找。我說的,你二姐未必聽的進去,你記著些。別找礦上的,礦上幹活危險。找司機別找出門跑活的,這路上……沒你們想的那麽輕鬆,哪一年車隊裏沒有死人的?翻到溝裏去的多了。回頭呀,你跟老四商量商量,看看那搞機修的裏麵有沒有合適的……聽說今年才來了幾個,我都接觸過……”


    林尚德皺眉,“好好的,幹嘛說起這個。”


    金勝利怔愣了一下,“百無禁忌的,沒事。就是覺得你們大了,我管的也晚了。可這心裏也不是沒思量這事。”說著話,眼看就拐到金林巷裏了,他就站住腳,壓下聲音,“別覺得麻煩四丫就得麻煩老四,不好意思。我跟你交個底,你別跟人提……自己心裏有數就行。老四不是別家的……他就姓金,跟你是親兄弟。”


    林尚德:“……”金勝利苦笑,他還是無法確定是不是自己的親兒子,可到了如今,寧可叫德子覺得那是親的。那邊是親弟弟親妹妹,有事需要幫襯的時候,他才不會瞻前顧後心裏猶豫。但哪怕不是親的,也跟老二和老三似得,是嫡親的堂兄弟,是你親老子花錢養大的。


    他也不管德子啥反應,就道:“你的婚事往後延一延,至少得把你二姐嫁出去了,你才能結婚。你二姐這脾氣,她這大姑子在家一天,你媳婦的日子就難過一天。為了不生嫌隙,你遲點再成親。小夥子跟姑娘不一樣,你遲幾年不算耽擱,你二姐遲了就耽擱年紀了。你呢,將來要找,別奔著長相好不好看上找,得找個性情潑辣,壯實些的姑娘……”要不然,就你這身體,以後的日子咋過。


    這邊絮絮叨叨的,交代很多話。


    那邊林愛儉也擔心德子,一出來就看見跟金勝利說話呢,頓時有些不高興,揚聲就吆喝,“趕緊的,不冷呀,說啥呢不回家。”


    金勝利站著沒動,回頭看了二閨女一眼,就拍了拍德子,“回吧。趕緊回去吧,我的話記著些。”


    林尚德抬腳走了,一步三回頭,到了家門口了,林愛儉一把把人拉回來了,“說啥呢?”她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就是……”林尚德指了指心窩,“我這兒突然有點難受。”


    他給你說啥了?


    “總覺得……哪裏不得勁。”林尚德捂著心口往屋裏去,林愛勤在裏麵聽見了,趕緊倒了熱水,“怕是又著了涼氣了。以後不等天黑得回來,夜裏再不能吃風了。”


    金勝利站在巷子口,這裏住著的,都是親人。


    金元寶出來抽柴火要燒炕的時候,瞧見二叔在外麵站著,他就先過去,“二叔?咋的了?”


    金勝利哦了一聲,“沒事,瞧著咱們這一排巷子後麵就是野地,到底是荒了些。”


    “說是要給魚塘邊蓋個啥……估計後麵會有人住的。”他催促,“怪冷的,您趕緊回吧。”


    “哦!”金勝利就道,“跟你媳婦好好過,別吵吵。”


    好!


    金元寶覺得莫名其妙。就見自家二叔進了老二那邊,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啥事。


    金元才那邊點著火,在火堆邊上編筐呢,他一光棍,也沒啥叫人惦記的,門從來不鎖的。這會子火苗一閃,才發現有人推門進來了,“二叔?”他起身就要讓座,金勝利沒坐,站著說了一件事,“你這媳婦難娶,我給你定了一個。是山南,窮山溝裏的姑娘。那姑娘十八了,親爹沒了。她爹給我裝卸貨,我認得。那邊本來說是招贅,隻一個獨女,我有些顧慮,不想答應。卻沒想著,她爹是個命短的,修水渠的時候被石頭砸了胸口,人沒了。我就跟那邊說了,叫她們娘倆都過來。那是本分的一家人,姑娘的模樣不出挑,但不醜。你呢,留著丈母娘養老也行,做不過一碗飯。人家至少也能幫襯你些,不會吃閑飯。不過,人家四十多歲,未必不會再走一步。真要是這麽著,你別攔著,記著了嗎?”


    記……記住了……吧?


    金勝利從兜裏掏出一張紙,紙上是那姑娘的信息,地址姓名都有。還有一張是當地生產隊的隊長給寫的一張條子,證明那邊收了金勝利十斤糧票作為聘禮,“要是超過十天那邊沒來,你就叫上你哥和老四,親自上門去。”


    不是……二叔,要是不按時來,您熟門熟路的,催催不就完了?


    但這話他不敢說,當時隻覺得哪裏不對,啥都收下了,表示記住了,才把人送出門去。


    林愛勤和林愛儉兩人早上天不亮就出門,一出門就碰上也才出來的金紅勝。這姐倆半夜被德子鬧醒的,德子半夜裏哇的一口給吐出來了吐出來才舒坦了,說是做的夢特別不好。又說了金勝利昨兒說那些話。林愛儉給氣的,“他是發的什麽瘋,跟你說那些幹啥?”這病的由頭肯定是被嚇著了。


    林愛勤就穿大棉襖,“找四丫去,上回我從她那邊拿了一罐子那啥藥,吃了氣也順了身也暖了,之前她要下地窖去拿,我怕摔了她,想等老四在的時候再去,就推脫了。不成,現在得去拿了,別拖的更重了。”


    外麵還黑著呢,林愛儉也跟著穿,“我跟你一道兒去。”


    林愛勤又從簸籮裏拿了幾個蘋果,皺巴巴的,是工友給的,她給布兜裏裝了兩個,手裏拿了一個。又給儉儉的兜裏塞了兩個,“你再拿一個吧,給四丫拿著。”


    噯!說不定很快就有娃娃了,想吃這個呢。


    結果這一出來,撞上金勝利。這昨晚才回來,早上就又得走,怕是要出車。想到德子半夜說的那個話,姐倆沒商量,都伸出手,把手裏攥著的果子遞過去,“給。”


    金勝利愣住了,他慢慢的伸出手,把果子接了過來,幹巴巴的問了一句,“這麽早上班?”


    兩人都不解釋,隻嗯了一聲。


    金勝利就道:“那去吧,趕緊去吧。”


    這兩人挎著胳膊,跑遠了。金勝利回頭看,看著倆孩子跑遠,收回視線,看見老娘站在門口。他又回去,把果子給了老娘一個,自己揣了一個,“我沒恨。”


    啥?


    “逃難來的,路上我病成那樣……那麽些人都把孩子扔了,隻你們沒有。你跟我爹還有我哥,背著我逃出來……咋能恨呢?我不是恨,就是覺得……對不住的人太多。顧著這個,那邊得恨。顧了那個,這邊得恨……不過好在,再難,都過來了,孩子們大了……都好好的。”說著,他咬了一口果子,囫圇個咽下去,“真甜!娘也吃吧,拿回去在熱水裏泡泡……”


    噯!噯!


    老太太那個果子到底是沒舍得吃,她想到兒子再回來的時候給兒子,那是他閨女給他的。可等啊等的,等到他兒子再回來的時候卻再也吃不了了。


    “啥?”林雨桐對著電話,以為自己聽錯了。結果並沒有,電話是從煤礦上打來的,對方知道自己這邊跟金勝利的關係,因此打來就說找自己,然後直接了當,“金勝利出事了,翻山的時候路滑,沒踩住刹車,連車帶人的翻下去了。”


    人呢?


    那邊沉默了一下,“人正在運回來的路上,你們準備接一下吧。”


    運回來了?死了?!


    是的!金勝利死了。她出門就喊了四爺,兩人分頭,四爺去農場找那姐妹倆,林雨桐先去跟林尚德說。兩人都想起那邊早上林愛勤和林愛儉來取藥的時候說的話,林尚德當時就覺得隱隱有些不祥,夜裏發作了一回。這次林雨桐也是怕林尚德出事。


    林尚德跟老關正在配藥,扭臉一見林雨桐的表情,他就愣住了,“……出事了?”


    林雨桐點頭,“翻車了,人還在運回來的路上,得準備接一下。”


    林尚德扶住桌子,就覺得有些眼冒金星,這麽說來,他那天晚上,就是在交代後事。


    是!據說有些人臨走會不自覺的做出一些常人無法理解的事,金勝利應該就屬於這一種吧。


    下一輩的孩子,不論是親生兒女還是侄子,要說多悲痛難以自製,那是說假的。可要說當個陌生人一樣,心裏一點感觸都沒有,那也是假的。


    可下一輩怎麽都好說,先把林家這幾個集齊了,再去了老二那邊,把事說了。老二眼淚嘩就下來了,才跟人說:“那晚跟我說,他在外麵給我訂了個媳婦……”


    隔著牆叫了金元寶和七妮兩口子,七妮張口就問說,“喪事咋辦呀?”


    林雨桐瞥了她一眼,“喪事我們辦。這是當時我家這位從金家出來答應老太太的,養老送終是他的事。如今養老沒養成,送終我們辦。”


    七妮這才不說話了。


    林尚德想到金勝利交代,說老四其實是親生的,既然是親的,那他和老四誰辦喪事沒差別,就這麽著吧。


    現在問題是,這事怎麽跟老太太說。


    總得說的吧。


    湊的這麽齊全的一進院子,老太太頓時啥都明白了,“你爸……出事了?”


    沒人言語,那就是了。


    老太太緩緩的坐下,手裏還拿著做了一半的一雙男鞋。她不停的摩挲著,“人找的回來的?”


    “快回了了,我正準備去接。”四爺應了一聲。


    老太太點頭,“人全乎不?”


    這個誰也沒見,因此沒法答她這個話。


    老太太的手抖的越發厲害,“那……趕緊去接吧!先把人接回來……勤勤、儉儉……家裏攢了布了,本是打算給你倆陪嫁的,現在……我跟你倆商量商量,能不能先拿這布給你爸做身衣裳,我來做,你們縫兩針就行……”


    “我們做!”勤勤接過話茬,“我跟儉儉做,叫七妮和四丫倆媳婦縫兩針,算是盡孝了就行。”


    噯!老太太應著,指了指櫃子,抖著手摸出鑰匙給勤勤,“鑰匙你拿著,誰也別給。東西在櫃子裏,自己找。”說著,就拿起做了一半的鞋,繼續做,“你爸這一輩子,沒給他自己活過一天……一個人累的呀,可算是能歇了……得叫他體麵些走。”


    林雨桐見布料拿出來了,就道:“我裁剪,大姐,你和二姐他們都跟去接人吧……好好的把人接回來……”


    四爺就借馬車去了,林雨桐比劃著舊衣服,利利索索的將衣裳裁剪出來了,那邊就出發了。這一借東西,村裏改知道的都知道。能來的都來了,大槐幫著招待人,七妮守著灶,怕人進去似得。


    林雨桐跟村裏執事的幾個人商量,這喪事怎麽辦,“到底是在單位因公意外去世的,怕是單位上會來人……”單位上搞個追悼會啥的,咱是不是得有預備。


    對!對!對!


    韓隊長立馬招呼人,打棺材的打棺材,挖墓的挖墓,林雨桐又去拿糧食,放在廚房叫看著給做。她就不管了。七妮的一雙眼睛跟探照燈似得,看守的可緊了。


    卻說四爺跟金家的哥倆,跟林家的三個,往礦上去,等著接人。他們到的時候,人還沒運回來呢。好些人都等在這裏,安撫家屬嘛。


    人已經沒了,四爺當然要考慮要撫恤的問題了。


    比如老太太,單位上是不是應該照顧一二。按理說,上有父母,下有未成年子女的,這都在撫恤的範圍之內。


    這邊也沒胡說,老太太活一天,單位負責每月給老太太二十斤糧食,十五塊錢。


    在這個上麵,四爺沒有太爭執,這就可以了。以後老太太不用給生產隊幹活了,這些東西絕對能過活了。


    四爺就又提了一件事,“接班,得有子女進煤礦。”


    人家領導也說了,“小金呀,你是養子,你有工作。金元福也是養子,但如今在縣建築隊,也是正式工,有工作。你有堂哥,但侄兒不能接叔叔的班,沒這道理。”


    四爺就指林家,“我還有兩個姐姐一個哥哥,雖姓不一樣,但確實是我父親的親生子女。我倆姐姐在農場有工作,這是她們努力爭取來的。可我哥沒有呀!他在村裏的衛生所……他接這個班,在咱們自己的職工醫院,不管是藥房還是後勤,這總是可以的吧。這是符合規定的。”


    這叫人都沒法說。


    這人拉了四爺到一邊,“你爸出事,這跟他本來疲勞駕駛有關。按規定,跑一趟,回來歇三天。可他呢,這次出去是頂了別人的班了。這大半年,他就沒咋歇過。當然了,為啥的咱也知道,他有三個親生的子女還沒成家,整天念叨著得給兩個閨女攢嫁妝,得給兒子娶媳婦……這要是真的細究起來,他是違規在先的。”


    “這分明就是工作忘我。”四爺拉著對方的手,“叔,得給這事定調子。煤礦上這情況,別管是下井的,還是在外麵跑的,都是預交了一半命給咱礦上的。這事上不能叫人寒心……”


    林尚德幾個人就見老四在那邊跟人家說了可長時間話,一會子工夫,陸陸續續的過去了好幾個領導,這說的肯定是接班的事。


    也不是爭執,可就是一時定不下來的樣子。得有一個多小時,四爺才招手叫林尚德,去了辦公室裏填了幾張表格。


    廠礦的醫院沒能進去,給安排在了農場衛生隊,常駐農場。但走的是廠礦醫院的人事。


    另一張表格是一張進修的表格,去中醫院藥劑班。


    “看病不容易,學的不精給人瞧病,那是拿人命開玩笑。如今的中醫藥劑沒人爭,可你容易上手。也出不了大差錯,就這裏了。回頭不管是平調公社的衛生院,還是去縣裏的哪個醫院,有一樣拿手的就成。”


    這是如今能爭取來的最好的機會了。


    林尚德腦子嗡嗡的,全程都是老四叫他幹啥他就幹啥。


    這邊手印摁上,公章一蓋,事就定了。


    等從辦公室裏出來,人也被運回來了。一起回來的還有老關家的關東,關東哭的嗓子都啞,嘴裏一聲聲的喊著師傅。


    看那樣,關東當時也該在車上。


    “車把不住了,往下滑……師傅控著車先裝樹上緩衝,把人推下來了……”


    受了點輕傷,但人沒事。當時那個情況,要是不那麽推一下,那出事的可能就是倆人。倆人未必當場就死,可哪怕死不了,估計想好好活著也夠嗆。反正最後,是師傅救了他。


    別管咋回事吧,人反正拉回來了。人看著全乎,可身上骨折骨裂這些必然不少,這分明就是胸腔被壓了,內出血死的。


    林愛勤和林愛儉哪裏受的了這個,覺得心裏恨死這個人了,死了該叫好,絕對不會掉一滴眼淚的人,還是哭了。


    四爺就問關東,“死前留下啥話了嗎?”


    “說不放心勤勤姐和儉儉姐……”關東看向儉儉,然後低了頭,“叫我幫著照看。”


    林愛勤和林愛儉一聽這個話,一腔的委屈頓時就湧了上來。不放心我們你倒是起來呀!你起來呀!


    起不來了!再怎麽呼喊也起不來了。


    人這麽被帶回去了,伴著女兒的哭聲,進了村子。


    這哭聲遠遠的傳來,老太太眼淚嘩一下子就下來了,然後卻笑了:臨了了,你的兒女還肯守著你,為你哭一嗓子,走的是不是能好過些?


    張寡婦在林雨桐邊上,就道:“人呀,一輩子都是好人,臨了做一件壞事,那啥好都抹殺了。反過來,一輩子都做的不咋樣,臨了了做一件好事,人就能記住。”


    金勝利就是這樣的人。


    回頭大家再一聽說,人家人沒了,可留下的老娘有撫恤,便是德子也順利接班了。村裏人就又說:“算起來,金勝利也不算虧了幾個孩子。”


    在大家的意識裏,這女兒糊弄著養大就成,養兒子才是根本。要是沒給兒子娶媳婦,那他就是沒完成任務。可人家給侄兒說的媳婦今兒也到了,給親生兒子留下個工作的機會。有這機會,他愁媳婦嗎?


    又聽說一個勁的不歇著頂班,就是想給幾個孩子攢點,對於一個死了的人,大家也寬容了起來。覺得到頭來,心裏記掛的還是親生的這幾個。


    靈堂設起來了,金元福帶著喬橋抱著喬梁回來了。他是打小把金勝利當親爸的人,因此沒進門呢,在巷子裏就哭喊:“爸――爸――”


    進了門跪在靈堂前,一下一個的磕著響頭。


    郭慶芬就住在隔壁,她緊閉大門,沒露麵也沒出聲。這會子聽到老三的聲音,她緩緩的閉上眼睛,這一刻她在反思,反思她到底把老三的身世叫破,是對還是不對?


    如今不興戴孝,都是黑袖章。林雨桐找了三尺白布出來,夜裏給金勝利綁在腰上。他沒了,但他老娘還活著。他得帶一根孝帶下去,作為兒子哪怕在那邊,將來也得為老娘戴孝。人說,這種扔下父母走的,都是罪人。可世上,誰願意成為這樣的罪人呢?


    第二天,礦上來人,在家裏開了個追悼會,看著人安葬了,這事就算是完了。


    孝子一串串的,侄兒也罷,養子也罷,親兒子也罷,加起來五個。還有一個女婿,一個徒弟,這就是七個男孝子。孝女那邊呢,兩個閨女,七妮和桐桐算媳婦,這就是四個。再加上喬橋,還有新來的,說是金勝利用十斤糧票做聘禮給金元才定的媳婦,這就是六個。還有個抱養來的孫女喬梁,叫人看起來,好似也是兒孫滿堂。


    如今不興擺席麵,但幫忙的人總要吃飯的。礦上的人沒留下來吃飯,走的時候安慰老太太,“您得好好的,往開了想。有什麽困難,就找咱們工會……”


    老太太點頭,“我不往窄了想。勝利還有事沒辦完了,我不幫著看著不行……”


    可再有心勁有啥用呀?麵上再是不顯,這樣的打擊哪裏扛的住?


    就怕她一個人住著,心裏不好受。金元才主動搬過來了,他把他的屋子叫他那新來的媳婦和丈母娘先住著,到底沒辦婚事,住一塊也不方便。他搬到老太太這邊伺候老太太,給老太太女作伴,別叫心裏孤單。


    可老太太還是一天比一天吃的少,金勝利還沒過三七,老太太躺下去就再沒醒來。四爺給她爭取的撫恤,一次都沒有領到,人就沒了。


    金家再添一座墳。


    喪事還是四爺給辦的,壽材啥的都是他給置辦,就這麽把人給發送了。


    隨著老太太的去世,好似上一輩的恩恩怨怨,也隨著老太太的去世變淡了。林家姐弟幾個,跟金家幾兄弟也來往了起來,跟林雨桐這邊走動的更勤快。三個人都屬於有工作有糧食那種人,日子鬆散了,好似也明白道理了。隔三差五的,三個人輪換著買點東西就過來了。不是給四爺和林雨桐,是單給林大牛的。


    今兒林尚德看人家食堂打的燒餅少,買了一個給林大牛送到工地上,“叔,擱在火邊烤酥了更好吃。”說著,就把東西放下轉臉走了。明兒林愛儉單位上發解放鞋,一人兩雙,她要了一雙小碼的,一雙大碼的。把大碼的給林大牛送來,“這個下雨穿不濕腳,發的,不要錢。”


    都不是大物件,沒法不收。


    好似金勝利和老太太的死,叫幾個人明白了一些事。人到了年紀,那真是說走可能就走了,不給你打招呼,不給你任何一個想要彌補一些的機會,他就那麽走了。遭逢一次生和死,人瞬間就能長大,林家姐弟三個,應該屬於這種情況。他們在有能力的時候,願意回饋林大牛這個養父,至少他們記得,他們是這個人掙錢養大的。


    老太太攢的錢不少,但林家三姐弟,包括四爺和林雨桐,甚至了金元福,都沒要。林愛勤有鑰匙,當著大家的麵把櫃子打開,清點裏麵的東西。其他人都有工作,就隻金元寶和金元才沒有。錢和糧票以及東西,給這哥倆平分了,沒爭沒搶。七妮本來準備了一肚子說辭的,這會子也沒派上用場。她還會順水推舟的做人情,“老二呀,咱這院子還得占上,要不然不知道會便宜誰,村裏說不定就給重新安排了。剛好,你家不是還有個丈母娘嗎?我把院子裏奶的東西收拾了拿走,這邊院子就給你吧。你丈母娘住了,村裏也不能再要。”


    都行。


    然後沒兩天,那母子倆的痕跡轉眼就被清理幹淨了,很快,大家也會忘了他們,金家和林家的過往,偶爾才會被提那麽一兩句。


    在一塊閑聊的老娘們,湊到一塊多是會提一句林美琴,因為樊主任在。見一次樊主任,就不可避免的會想起林美琴。


    “那就是個傻的,你看要是在家好好過日子,她現在那日子當真是上上等。”


    兒女各個有工作,要是不跟大牛離婚,那日子就更舒坦了。不愁吃不愁穿的,當年地主老婆也就過那樣的日子了。


    “快拉倒!她要是在,攪和的哪個孩子也別想過好。你瞧瞧,她走了,孩子們都好了。林家那三個可願意親近大牛了。我看呀,就數大牛有福氣!”


    有福氣的大牛最近一段時間,常被噩夢驚醒。


    夜裏一躺下,腦子裏就跟唱戲一樣,一出一出的,嘈雜的很,像是回到二樓小時候,自己順著鐵路不停的追趕著什麽,然後從車上摔下來,頭撞在鐵路上,滿眼都血呼啦的。然後整個人就被嚇醒了。


    這睡不好氣色就不好,林雨桐問第一次的時候,他說起夜沒睡好。行!偶爾一次沒問題。第二次問的時候,說是茶喝多了,晚上睡不著,行,這也是算合理。可第三次問了,他說夜裏風大,風抽的火坑的火呼呼的燒,炕太熱了。林雨桐當時沒言語,找了個量尺寸的機會,給摸了脈。


    林大牛不要新衣服,“咋聽不進去呢?將來添孩子,最費的就是布料。老給我做什麽呀?”


    “殺了幾隻兔子了,皮都銷了。我量量尺寸,能給做馬甲就做馬甲,要是夠,這不是能做個當雪的大衣嗎?我們又沒有夜班,就你晚上要出去的。這東西不給您做給誰做?別動,我這正量著呢。”


    脈一摸,林雨桐心裏有數了。不是啥壞事,他早年受傷,在腦袋上。如今養的好了,林雨桐又給點了熏香,尤其是入冬了,不好開窗戶透風。屋裏的煙火氣也大,她用草藥給製的香,粗糙了一些,但能除瘴去味,還有一些別的功效。再加上隔三差五的用藥包燉湯叫喝,起了一些作用,腦袋上的傷有好轉的跡象。


    她沒言語,隻給換了安神的香料,不至於叫人驚悸。


    林大牛毫無所覺的時候,他的那些遺忘的記憶一點一點拚湊的完整。年前的那一夜,大風呼嘯,大雪漫天,人一睡著,夢境就跟來了。他看見了!看見了!看見夢裏要追逐的人,那是個女人,年紀不大,齊耳短發,穿著旗袍。她懷裏抱著孩子,身後背著個孩子,另一邊還牽著一個七八歲大小的姑娘。


    那女人一臉的焦急,衝著他拚命的喊,拚命的叫嚷。那個姑娘小姑娘衝著他,呼喊著:“哥――哥――快――快――”


    女人的聲音在噪雜的環境裏斷斷續續,他聽見她喊:“文龍!去青城……坐下趟車去青城,找你爸――我們等你――”


    “媽!”他蹭的一下坐起身來,眼淚卻流的滿臉都是,“媽――文心――”


    第二天起來,林雨桐就發現林大牛心不在焉,“昨晚又沒睡好?”


    林大牛晃了一下神,“也不是……我好像想起來不少事。”


    四爺放下毛巾坐過來,“是還有親人?”


    林大牛麵色複雜,“不知道你們爺爺奶奶是不是還活著,但我下麵應該還有一個弟弟,兩個妹妹。我記得我媽――她帶著我們去青城找我爸,我被擠下車,她喊著叫我去青城去他們……”


    可當年十多歲的孩子已經人到中年,父母是否還健在,都是個未知數。


    林大牛該是近鄉情怯了吧。


    她這麽說了,林大牛沉吟了一瞬,“我記得……我們出門特意穿了平時不穿的破衣服,我媽那件最不起眼的衣服,還是一件旗袍……”


    所以,他顧慮的是:若是人在,隻怕成分並不好。


    沒人不想念親人,隻不過,他更在意女兒,他怕牽連到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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