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雲歌站在院門口,看著這一幕,心中酸楚。


    她走上前,來到蕭逸背後,手輕輕搭在他的肩膀上。


    “元嘉和元初都在趕回來的路上,一定來得及。”


    蕭逸抹了一把臉,心情很沉重。


    他現在什麽都不想說,隻想沉默地陪在紀先生身邊。


    燕雲歌懂他。


    他是個情感內斂的人,極少流露真感情。


    當他熱淚盈眶之時,必定是遇到了人生最慘痛的一幕。


    他緊握住她的手,久久不肯鬆開。


    仿佛如此,就能獲取力量,就能勇往無前,不懼怕任何艱難險阻。


    可是……


    心還是很疼。


    生老病死,人生注定。


    此時此刻,人力無法勝天,一切都已經安排好。


    他輕聲說道:“這幾天就辛苦你處理朝政,我想多陪陪先生。”


    “好!”


    ……


    蕭元初率先趕了回來。


    一天當中,紀先生大部分時間都在沉睡。


    偶爾醒來,見到蕭元初,他很高興,有精神說幾句話。


    隻是……


    每一次,說著說著,人就昏睡過去。


    不知白日黑夜,渾渾噩噩。


    某個午間,他在夢中喊叫,“救救老夫,救一救。不要帶走老夫……”


    他被噩夢纏繞,遲遲不能蘇醒。


    蕭逸父子在他耳邊呼喚,太醫使用銀針,終於將他從噩夢中叫醒。


    醒過來後,紀先生迷茫了好一會,然後神誌清醒地說道:“老夫已經時日不多,元嘉回來了嗎?”


    “元嘉正快馬加鞭趕回來。先生莫要自己嚇唬自己,一定可以長命百歲。”


    蕭逸忍著苦澀,裝作無事的樣子說道。


    紀先生緩緩搖頭,“剛才在夢裏,老夫夢見惡鬼纏身,好多好多的惡鬼拉著老夫的腿,要將老夫拉入十八層地獄。哎,老夫這輩子作惡太多,死後墜入十八層地獄也不例外。”


    “不會的。朕不允許任何惡鬼傷害先生。若有鬼怪作惡,朕提三尺青峰,殺他個片甲不留。”


    紀先生笑了起來。


    他輕聲說道:“皇帝有心了,有你這句話,老夫這心頭瞬間安穩下來。等老夫死後,喪事從簡。


    老夫不信佛,你讓吳道長給老夫做場法事,停靈三日即可發喪。切莫停靈太長時間。


    皇帝一定要答應老夫,否則老夫死不瞑目。”


    蕭逸道;“三日如何夠,至少也要停靈七日,甚至是十四日。”


    紀先生堅持道:“萬萬不可!老夫這一生,先是跟隨老王爺東奔西走,之後跟隨皇帝,最後跟隨燕聖人。


    老夫不曾親手殺人,卻有無數人因老夫一個建議而死。


    老夫罪孽深重,死後沒有資格享受太多香火。早早安葬,老夫方能瞑目。皇帝,你一定要答應老夫……”


    “好!朕答應先生,停靈三日,請吳道長親自做一場法事。”


    紀先生笑了。


    他是滿足的笑。


    “老夫作惡太多,以至於妻兒早亡,膝下無子。等老夫過世後,若是有心,每年清明燒一炷香即可。若是忘記了也不要緊。像老夫這樣的人,不配享有香火祭祀。”


    “先生放心,每年清明,元初和元嘉兩兄弟,都會準時祭拜。隻要人活著,這件事就斷不了。”


    蕭逸鄭重其事。


    死後祭祀,此乃大事,豈能馬虎更不會忘記。


    他會叮囑子孫後代,年年祭拜,不可忘卻。


    紀先生心滿意足,再一次陷入昏睡中。


    他累了!


    也不知他夢見了什麽,昏睡時候,眉頭一直不得舒展。


    蕭逸不由得歎氣,心中越發傷心酸澀。


    都不用太醫提醒,任誰都看得出來,紀先生時日無多,也就是這幾天的事情。


    悲乎!


    哀乎!


    ……


    蕭元嘉緊趕慢趕,終於趕回了京城。


    奈何,天不從人願。


    他還是晚了一個時辰。


    沒能趕上時間,沒能親自送紀先生最後一程,蕭元嘉當場跪在床前,嚎啕大哭。


    下人已經為紀先生換上了壽衣,正準備入殮,移步靈堂。


    他這一哭,下人們全都手足無措,不知該繼續還是該暫停。


    蕭元初拉起弟弟蕭元嘉,“先生知道你趕回來,他很欣慰。先生在睡夢中離去,走得很安詳。先生有遺言,隻停靈三日,二弟莫要耽誤了入殮時辰。”


    蕭元嘉哭得不能自已,在哥哥的攙扶下,勉強站起來。


    “先生為何不等我回來?都怪我,為何要出門遊曆。”


    “莫要自責!先生知道你心頭惦記著他,就已經很滿足。先生走的時候,沒有任何遺憾。走吧,換上孝服,為先生治喪守孝。”


    蕭元嘉這會完全沒了主意,大哥說什麽他就做什麽。


    靈堂布置妥當。


    蕭逸和燕雲歌夫妻,齊齊步入靈堂祭拜。


    二人是帝王,吳道長特意提醒,不可行大禮,怕紀先生受不起。


    蕭逸不滿。


    “先生於我而言,亦師亦父,我理應行孝子大禮。”


    “如果天子還沒有稱帝,行孝子大禮,甚至為紀先生守孝都不要緊。但,如今已經稱帝,便不可行小子大禮,恐讓紀先生在地下不得安寧。”


    燕雲歌拉了拉蕭逸的衣袖,“就聽吳道長的。先生有遺言,喪事全憑道長安排。我們身為晚輩,理應完成先生的遺願。”


    蕭逸不滿,難過,傷心。


    他被燕雲歌帶出靈堂。


    回頭看去,朝臣們正魚貫進入靈堂祭拜。


    他問道:“先生是不滿意我嗎?我原為先生披麻戴孝,先生卻不肯接受。”


    燕雲歌說道:“天子之氣,聽起來威風無比,卻是一把雙刃劍。紀先生唯求安樂,天子為他披麻戴孝,他沒法安樂。我們身為晚輩,理應完成他的夙願。”


    蕭逸捂著眼睛,怕眼淚落下來。


    他故作堅強,“好,我成全他。我就做個冷酷無情的天子。”


    ……


    蕭逸病了!


    這麽多年,燕雲歌第一次見他生病。


    病情來勢洶洶,高燒不退。


    所有人都明白,他這是心病。


    他心中苦悶,難以排解,才有這場發燒。


    燕雲歌衣不解帶,陪在他身邊,為他擦拭身體,用酒精降溫。


    他昏睡三日,似是被夢寐糾纏,遲遲不得清醒。


    終於在第四日清晨醒來。


    彼時,燕雲歌躺在軟塌上,疲憊睡過去,睡得很沉很沉。


    他一動,沒想到沉睡中的燕雲歌猛地驚醒。


    夫妻二人四目相顧,燕雲歌哭了聲來,“你可算醒了。我還以為,以為你……”


    她泣不成聲,一身狼狽。


    多少年,她都不曾哭泣。


    多少次,麵對滅頂之災,更不曾哭泣。


    她以為自己不會哭。


    所有人都以為她不會哭。


    但是在這個早上,這個陽光明媚的早上,她哭了。


    哭得像個三歲小孩,不管不顧,將心中一切壓抑的情緒全都發泄出來。


    蕭逸卻笑了。


    這一刻,她才活得像個正常人。


    他從床上下來,來到她身旁,將她抱在懷裏,輕輕拍著她的肩背,安慰她。


    “我沒事了,你看我都好了。除了肚子很餓外,什麽事都沒有。”


    燕雲歌揮舞著拳頭,捶打他。


    這個王八蛋男人,讓她擔驚受怕,讓她日夜煎熬。


    “哎呀,哎呀,輕點打。我這身板,應該有好長時間沒吃東西,經不起你全力一打。”


    蕭逸開始求饒,用苦肉計。


    燕雲歌恨他,也心疼他。


    終究還是心疼占據上風,她停住手,卻始終埋著頭。


    她知道,此刻,自己一定很難看。


    煎熬數天,又是眼淚又是鼻涕,能好看才怪。


    她才不想讓人看見自己最狼狽的一麵。


    她背過身,收拾好麵容。


    蕭逸心頭暖暖的,“我餓得前胸貼後背,到底昏睡了多長時間。莫非一天一夜?”


    燕雲歌冷哼一聲,“什麽一天一夜,分明是三天三夜。”


    “什麽?”


    蕭逸自個都震驚了,“那先生的喪事……”


    燕雲歌抽泣道:“按照先生的遺願,停靈三日,已經在昨日下葬。你也不用太傷心,等到明年立碑,你可以親自前往。”


    蕭逸頹然坐下,“我真是……我竟然錯過了先生的最後一程,竟然沒能親自為他出殯。”


    “莫要懊惱。元初和元嘉二人替你送先生最後一程。喪事辦得很隆重,朝中官員都設了路祭,親送先生下葬。”


    蕭逸又是一聲歎息。


    這個時候,他已經忘了饑餓,隻剩下滿心懊惱。


    片刻之後,他說道:“我想去先生的墳前看一看。”


    燕雲歌也讚同,總要解開心結,否則壓在心頭一輩子,始終不得開顏。


    “等你身體養好,我和你一起前往墳前祭拜。你這次病倒,病情凶猛,一直高燒不退,著實嚇壞了我。這麽多年,第一次見你生病,著實擔心。”


    他抱緊她,“累你擔心,是我的錯。我這心頭……我也沒料到,自己會生病。”


    “你這是心病。”


    “是,的確是心病。”


    “你自己要想開一些,莫要鑽牛角尖。生老病死,都是不可避免的事情。”


    “心中終歸不舍。先生待我如親子,細心教導我,不僅為我出謀劃策,還教我做人的道理。他是良師益友,對我而言,是比父王還要親的親人。”


    一想到人已經沒了,蕭逸又是滿腹傷心,心頭酸澀,喉頭仿佛聞到了鐵鏽味。


    好不容易,他才將鐵鏽味壓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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