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辰已經很晚。


    今夜淩長治當值,他一直守在靈堂外,不曾離開半步。


    他在等,等一個人。


    一直等到人群散去,靈堂內隻留下費公公一人的時候。


    他走進靈堂。


    燭火搖曳,煙霧縹緲。


    一陣晚風吹來,將白色的布幔吹得飄飄蕩蕩,帶著人影跟著一起晃悠。


    配上陰森森的靈堂,著實讓人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嚇人啊!


    淩長治自覺心中無私,所以他不怕。


    就算皇帝蕭成文的陰魂要找人算賬,也找不到他的頭上。


    否則,他也不會被賜封太保。


    他一步一步,緩緩來到費公公身邊。


    “跪了一天,費公公不累嗎?伺候的人都去了哪裏,當差的時候不見人,簡直荒唐。不如本官喚人來替換費公公。”


    費公公頭也沒抬,專心致誌在靈堂前燒著黃紙。


    “淩大人不必假惺惺。你等了這麽長時間,等的無非就是夜深人靜無人時。為了方便淩大人,其他人都被咱家打發到偏殿歇息。有什麽話,淩大人趁此機會一並說了吧。將來,未必還有這麽好的時機。”


    淩長治微微挑眉,“如此說來,倒是本官枉做小人。本官不問你陶太後為何過世,如何過世。本官隻想提醒你,陛下的身後名,全在你身上。”


    費公公手一頓,接著麵露嘲諷之色,“淩大人果然是枉做小人。你且放心,等辦完陛下的喪事,咱家自會消失。屆時,淩大人想要見咱家,也沒機會。”


    “當真?”


    淩長治半信半疑。


    “淩大人懷疑咱家的人品,還是在懷疑咱家的用心?”


    淩長治鄭重說道:“螻蟻尚且偷生,何況是人。費公公之前在陛下身邊當差,稱得上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縱享權勢富貴。本官自問,做不到果斷放棄一切,青燈古佛伴隨剩下的半輩子。


    所以,費公公也不要介意本官猜忌你。本官今日所做一切,都是為了陛下的身前身後名著想。


    眼下,關於陶太後病逝的非議和質疑,雖然被壓了下來。難保將來不會有人翻案,重新提起此事。


    屆時,費公公你就是整件事的關鍵,陛下的身前身後名,全都寄予你一人身上。你覺著合適嗎?你想讓陛下背負逆子名聲嗎?”


    “淩大人慎言!說來說去,你就是想讓咱家死,最好今晚當著你的麵死得幹幹淨淨。”


    “費公公果然善解人意!本官也是無可奈何,所做一切都是為了陛下。費公公能理解吧!”


    費公公回頭,望著他。


    燭火映照下,一半臉頰清晰,一半臉頰隱藏在黑暗中,仿佛是人又像是鬼。


    他究竟是人是鬼?


    淩長治心頭駭了一跳。


    好在,久經沙場,不懼鬼神。


    “咱家說了,等辦完了陛下的差事,自會消失。區區半月,淩大人也等不及嗎?”


    “本官當然能等。就怕有人等不及。”


    費公公嗬嗬一笑,“你說什麽都沒用。無論如何,咱家一定要親眼看著小皇子登基,親眼看著辦完陛下的喪事。若是誰敢阻擋咱家最後的心願,咱家唯有遇神殺神,遇佛殺佛。”


    “你……”


    淩長治挑眉一笑,“不愧是陛下身邊第一心腹,這份氣魄,常人難以企及。既然,你心中早有打算,本官也就不做惡人。你且守著吧,希望你的決定不會汙了陛下的名聲。”


    “如果咱家的存在,會威脅到陛下的名聲,不用淩大人操心,咱家會親自了結一切。沒有人可以從咱家嘴裏麵套出半個字的真相。”


    “但願如此!費公公保重身體,本官今晚就在值房守著,隨叫隨到。”


    “淩大人這就走了嗎?不給陛下燒燒紙?”


    費公公看著他,目光不滿。


    淩長治挑眉,果斷在蒲團上跪下,叩拜,燒紙。


    費公公望著火盆,不顧炎熱,輕聲說道:“陛下最信任的臣子,莫過於淩大人你。希望你不會辜負陛下的期望,不要讓陛下一番信任成了笑話。”


    淩長治專注燒紙,心思翻轉。


    他問道:“這番話,是燕太後讓你囑咐本官,還是你自己的意思?”


    費公公很明確地說道:“是咱家的意思,也是太後娘娘的意思。皇子年幼,還需多方扶持盡忠。不知淩大人想做留名青史的千古忠臣,還是要做禍亂朝綱的亂臣賊子?”


    淩長治嘴角上翹,麵露譏諷,“忠臣如何?賊子又如何?劉章是大魏朝公認的忠臣,結果上至天子下至鄉野小民,都被啪啪打臉。


    燕守戰是朝廷公認的賊子,不尊朝廷號令。結果駐紮邊關,抵抗異族南下入侵的人一直是他。敢問費公公,人們口中所謂的忠臣賊子,到底是個什麽玩意?”


    費公公頓覺難堪,他厲聲說道:“忠就是忠,容不得半點瑕疵,更不許狡辯。”


    淩長治嗤笑道:“荒謬!真正的忠,是為了江山社稷不惜背負罵名,隻為了守護江山百姓。


    忠臣,必須會有瑕疵,會有非議。妄想忠臣始終做個清清白白的人,什麽都規規矩矩,那不是忠臣,那是愚!而且是愚不可及。


    費公公,你的時代已經結束了,將來的事情輪不到你來操心。我若是你,就幹脆利落了斷一切,塵歸塵土歸土。


    你想替陛下看著萬裏江山,那是妄想。你活著一天,真相就有被揭穿的可能,陛下的名聲就會有遭到非議的危險。


    你身為忠仆,你該有所取舍,而且是果斷取舍。總之,你好自為之,莫要誤人誤己。”


    話音一落,他果斷起身,拂袖離去。


    費公公內心掙紮,他抗拒淩長治說的一切。


    可是,對方那些話,卻猶如魔咒一樣,一直在他腦海裏徘徊不去。


    難道他錯了嗎?


    多活半個月,或是去皇廟守靈,真的錯了嗎?


    他不該苟且偷生?


    他該果斷了結一切?


    不!


    他一定要守護陛下最後一程。


    誰都不能動搖他的決心。


    ……


    初九,新帝登基!


    嫡長皇子蕭焱正式登基稱帝,定年號為正光,明年起為正光元年。


    新帝第一道旨意,就是依照遺詔,尊燕雲琪為太後,是為端敏太後,代新帝攝政。


    禮部官員,經過日夜商討,終於擬定了蕭成文的諡號,又定廟號成宗。


    從此,蕭成文就是先帝,是南魏朝成宗天和帝。


    尊先帝成宗天和帝遺詔,喪事從簡,又因為炎炎夏日,停靈二十一日,出殯供奉皇廟。


    成宗天和帝曾留下旨意,南魏帝王,皇陵永遠在京畿。


    也就意味著,南魏帝王,一日不曾北伐南北統一,一日不得下葬,不得修建皇陵。


    不少朝臣反對這道旨意。


    “德宗太寧帝過世數年,如今靈柩依舊停留在皇廟,不得落葬。而今,成宗天和帝亦如是,不得安葬。


    難道五十年不北伐,帝王五十年不能安葬嗎?若是一百年不北伐,一百年也不安葬?簡直荒謬!


    既然朝廷南渡,天子南下,同理也該在建州城外山中尋風水寶地,勘定皇陵位置,讓兩位先帝入土為安。


    諸位同僚別忘了,陶太後也不得安葬,皇室宗親自然不能落葬。簡直荒謬。這麽下去,得多大的皇廟,才能容得下那麽多棺木?長此以往,朝廷都成了笑話。”


    “言之有理!帝王不能入土為安,皇室宗親又豈敢擅自下葬。一代代傳承,年年都有人過世,不定皇陵墓地,的確不妥當。當然,不是說不去北伐。隻不過,北伐一事非同小可,也不知哪年哪月才會時機成熟。”


    “此事還得三位輔政大臣,以及太後娘娘拿主意。我等在這裏吵鬧,也吵不出一個結果。”


    “有理,有理!”


    於是乎……


    新帝登基後,燕太後帶著小皇帝第一次正式在文武百官麵前露麵,討論的第一件事,不是皇帝的教育,不是喪儀花費多少,不是北梁戰事,而是定皇陵墓地。


    朝臣們咄咄逼人,步步緊逼,擺事實講道理。


    從兩千年曆史講起,講古論今,就是為了論證定皇陵墓地的合理性同迫切性。


    為了達成目的,不惜以大義名分逼迫。


    “……父不得安葬,子豈能安寢?”


    “……天子南下,意味著祖宗祭祀也該隨之南下,宗廟皇陵也該配合著修建起來。不修宗廟皇陵,天子不能北上,豈不是意味著祖宗得不到後人祭祀?此乃大不孝!”


    一頂頂大不孝的帽子砸下來,小皇帝臉色發白,下意識躲在燕太後身邊,不敢和朝臣目光對視。


    燕太後一邊護著小皇帝,一邊說道:“諸位愛卿,言之有理。然而,先帝遺願,豈能不遵從?先帝過世不過區區一月,諸位愛卿就要急不可耐地推翻先帝的決定嗎?你們,未免太過著急,也太過跋扈!”


    “太後明鑒,祭祀祖宗乃是根本。沒有根,天子就是水中浮萍。”


    “放肆!蕭氏皇族,族譜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何來無根之說?而且,年年祭祀,從不落下。”


    “敢問太後娘娘,每年在何處祭祀?可有宗廟,可有墓碑,可有陵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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