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娘!元娘在嗎?”


    王元娘正在屋中算賬,聽到門外有人叫她,忙應了一聲。


    “我在!是許大嫂吧,快進來。”


    許娘子三十出頭的年紀,看著像是五十來歲的婦人,顯老。


    她一臉菜色,表情有些淒苦,低著頭,跨過門檻,走進王元娘同沈小哥的小家。


    屋裏有些暗,許娘子適應了一會,才看清楚坐在桌邊的王元娘。


    王元娘招呼她坐下,又給她倒了一杯粗茶。


    許娘子“哎呀”一聲,“你們家生活開得真好,還喝得起茶水。”


    王元娘連忙解釋,“我們哪喝得起茶葉。是管事賞給我家那口子的一點茶葉沫子,泡了水,好歹有點茶葉味。許大嫂要是不嫌棄,嚐嚐味道。”


    許娘子端起粗陶碗,大口一喝,有茶葉味道,果然比白開水好喝。


    剩下的茶水,她一口喝完,真舒服。


    王元娘又給她倒了一杯。


    許娘子又是一口喝完,一滴不剩。


    王元娘掃了眼許娘子,心裏頭開始犯嘀咕。


    不會故意喝自家的茶水吧。


    盡管心頭犯嘀咕,她又將粗陶碗添滿。


    並且,在許娘子喝水之前,搶先說道:“許大嫂別光顧著喝水,一會該跑茅房。這麽冷的天,蹲茅房可不好受。許大嫂今兒找我,可是有事?”


    說完,她不動聲色地掃了眼許娘子腳邊的麻布口袋。


    許娘子被王元娘提醒,果然沒急著喝茶水,她有點難為情,咬咬牙,最終還是開口說道:


    “元娘啊,我聽說你家有布匹,我想用穀子換三尺麻布,行嗎?家中孩子褲子磨破了,連屁股墩都包不住。那麽大的小夥子,總不能露個屁股墩在外麵,叫人笑話。隻是,家裏也沒有合適的布頭,想來想去不如扯三尺麻布,給孩子縫一條褲子。原先的褲子不僅破了,而且還短了一截。原本就是撿他爹的褲子穿,他比他爹高了一個頭,穿不下啦。”


    說到最後,許娘子口氣中隱約透著點驕傲和得意。


    自家孩子長得高高大大,一表人才,好多姑娘家稀罕。


    這足以讓做父母的感到莫大的自豪,足以讓他們出門反複嘚瑟。


    生怕外人不知道自家孩子長得好。


    王元娘麵色遲疑,她好奇問道:“許大嫂怎麽不去四季布莊換布匹?四季布莊價格公道,還能挑選。”


    許娘子連連搖頭,“貴嘞!四季布莊價格可不公道,貴得很。元娘啊,你看我們是多年的老鄰居,彼此知根知底。你能不能將你家的麻布,稍微便宜點換給我,隻要比四季布莊便宜一點點就行。”


    敢情是來占便宜的。


    王元娘心頭不樂意。


    許娘子愛占小便宜,王元娘有些看不上她。


    平日裏,一些小便宜,她可以不計較。


    但是,布匹……


    如此昂貴的布匹,叫她便宜一點換……


    她掃了眼許娘子腳邊的麻布口袋,那點糧食就想換三尺麻布,果然是將她當成了冤大頭。


    她笑了笑,抱歉道:“許嫂子來得不巧,我家裏的確有幾尺麻布,可都有了安排,要給我娘家送去。我娘家正發愁今年布匹不夠用,我已經答應了娘家人,明兒就要回去一趟。”


    許娘子一臉失望,緊接著又說道:“元娘啊,你看我是著急著用布匹,而且也是誠心誠意找你換。你娘家那裏,隻是答應,還沒動身,可以晚些時候,等你攢了更多布匹再送回去也不遲。”


    “許嫂子,不是我不幫你,我真的有難處。如今活少,價錢又低,布匹價錢卻高得離譜。我和我家那口子,兩個人做一個月,不吃不喝,也未必能換來一匹布。眼看著就要過年,兩邊家裏都指望著我們兩口子開火。我要是將布匹換給你,我就沒啦!還得另外貼錢,去四季布莊買。”


    “你和沈小哥掙錢容易,想來去四季布莊買布匹也容易……”


    王元娘趕緊打斷對方的話,“許嫂子,話可不能這麽說。我和我家那口子,掙點錢也不容易。今年大家都難過,你就體諒體諒我,可好?我家還剩了點茶葉沫子,要不我給你裝點。”


    許娘子有點糾結,“真不能換?”


    王元娘重重點頭,“換不了!”


    許娘子一聲歎息,“那就給我裝點茶葉沫子吧,能裝半斤嗎?”


    王元娘嘴角抽抽,“總共就剩下一二兩,我給你裝五錢。”


    五錢?


    特少!


    許娘子偷偷撇撇嘴,有些嫌棄。


    王元娘看見了,心頭瞬間堵了一口氣。


    隻是話已經出口,再想反悔,又得扯皮半天。


    許娘子別的本事沒有,占小便宜以及扯皮的本事,那是一頂一。


    王元娘隻得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那口鬱氣,給許娘子抓了一把茶葉沫子。


    許娘子得了茶葉,心滿意足地離去。


    走之前,還不忘說道:“改明兒我再來找你閑聊。”


    “這幾天都沒空,怕是要等到正月才有空。”王元娘反應快,趕緊回絕。


    許娘子無知無覺,高高興興說道:“我就正月來找你。”


    ……


    將人送走,王元娘吐出一口鬱氣。


    真是鬱悶壞了。


    她用鑰匙開鎖,打開箱籠,裏麵整整齊齊放著四匹布,兩匹麻布兩匹棉布。


    米缸裏麵還有十來斤米。


    大缸子裏麵,還有兩百來斤穀子,以及幾十斤小麥。


    就她這個儲蓄,在這個年月,絕對稱得上富足。


    多虧兩口子都是靠手藝掙錢,省吃儉用,方能攢下這點財物。


    比起租種田地的佃戶,今年他們的日子好過許多。


    難怪老人們都愛說,有一門手藝,就餓不死。


    種田,反而可能會餓死。


    房門從外麵打開。


    沈小哥帶著一身寒氣走進來,跺著腳,喊道:“這天真冷!”


    王元娘趕緊起身,給他倒了一碗熱水。


    沈小哥喝了一碗熱水,又將手湊到火盆烤,總算好受了許多。


    他看見桌上的碗,“有人來過嗎?”


    “別提了!”


    王元娘一肚子怨氣,“就剛才,許家嫂子來找我,拿陳穀子換三尺麻布。我估摸著,她拿來的陳穀子,絕對沒有二十斤。這麽一點陳穀子就想換三尺麻布,還口口聲聲叫我便宜點。我怎麽能答應嘛。說又不好說,最後隻得抓了一把茶葉沫子,將她給打發了。”


    沈小哥聞言,笑了起來,“別氣了!你知道她愛貪小便宜,下次別和她獨處。”


    “人都到了門口,這麽冷的天,我能攔著不讓進嗎?隻怪我臉皮沒有人家那麽厚……”


    王元娘哼了一聲。


    好不容易攢下的布匹,豈能便宜給換了。


    家裏又不是缺那十幾斤陳穀子。


    沈小哥從衣袖裏,拿出一包銅錢,足有一百多文。


    他很高興,“手工活全都賣了出去,價錢賣得還不錯。南北雜貨鋪給的價錢很公道。我想著臨近年底,要買的東西不少,就沒要糧食,全都折算成銅錢。”


    看著一把銅錢,王元娘喜笑顏開。


    她最喜歡數錢。


    “一,二,三……五十五……七十八……九十九……一百了零九……一百二十一文。竟然賣了這麽多?”


    沈小哥嘿嘿一笑,“臨近年底,所有東西都跟著漲價。南北雜貨鋪的收購價也漲了點,很公道。”


    王元娘高興得冒泡,“還是南北雜貨鋪做生意公道,不像那些行商,一個勁的壓價。真當我們是鄉巴佬,不懂外麵的行情。你手藝那麽好,行商運貨出去,少說能賺兩三倍。”


    “話不能這麽說,行商拿貨肯定要壓價。我們不賣他們就是了,犯不著和他們計較。”


    “你說得對,犯不著和他們計較。今早,我問了管事,倉庫裏的布匹,已經出了一半多的貨物。過年之前,肯定要開全天工。”


    “開全天工,恐怕很難。你沒聽行商說嗎,今年各地幹旱,棉麻絲都缺貨,而且價格奇高。已經很長時間,山莊沒有進貨棉麻絲線。我看想要年底前開工做一批貨,有困難。”


    王元娘頓時又愁起來,“不開工,年關怎麽過?兩邊家裏,都等著我們拿糧食回去開火,真是愁死了。”


    沈小哥早有想法,“一邊給四十斤穀子,外加一匹棉布。棉布貴,換了糧食,足以扛過開春後,青黃不接的月份。”


    “聽你的。那這錢……”


    沈小哥問她:“家裏一共有多少錢?”


    王元娘心中有數,脫口而出,“加上今天的一百二十一文,總共攢了六百七十五文錢。”


    沈小哥咬咬牙,“一家給一百文錢,外加幾斤醬菜。有了醬菜,就可以省下買鹽的錢。”


    王元娘連連點頭,“都聽你的。”


    她心裏頭很熨帖,很安慰。


    像她這樣,婚後還能時常接濟娘家的女人,少之又少。


    一千個裏麵,都未必有一個。


    沈小哥不僅沒意見,還主動提出兩邊都一樣。


    無論是娘家,還是婆家,都一視同仁。


    從未說過,她嫁到王家,就是王家人。


    更沒說過,不能給娘家錢糧的話。


    王元娘無數次慶幸,她嫁了個明理的好男人。


    隔壁許娘子若是敢給娘家錢糧,百分百就得挨她男人一頓打。事後,還要求她將錢糧要回來。


    許娘子愛占小便宜,也跟她家男人吝嗇小氣有莫大的關係。


    許娘子想要幫襯娘家,就隻能扣扣索索,偷偷摸摸給娘家一點東西。


    大家都不容易,王元娘懶得和許娘子計較,但也不樂意和她來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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