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村老人們斷事,一般都是一個姓出一個人,可是這些年來寧家三老爺子一直跟在二老爺子身後出麵,而二老爺子又是性子軟和不愛說話的人,時間久了,寧家這支斷事倒大都落到了三老爺子身上。如今二老爺子一句自己還沒死,就是告訴老三眼下並沒有他說話的餘地。


    三老爺子隻得閉了嘴,與大家一起站在寧家大房的炕下麵,聽著炕上三位老爺子說話。郭老爺子年紀最大,因此就第一個開口,“寧二郎,你這個水塘修得好,怎麽也不能填了!”


    他這話最得大家讚同,因此炕下便一片讚同之聲,“還是郭老爺子說得有理,寧二修了個水塘,我們整個村裏都跟著借光,還有胡家村的人也方便多了。”


    原來寧家水塘的魚自長大後,哪一家想吃魚,就拿來幾個錢取了寧家的網兜撈上幾條,十分地方便。三家村這地方偏僻,買東西不容易,先前沒錢也就罷了,眼下各家靠著山貨手中有了些餘錢,可想吃此肉要跑幾十裏,因此饞了便都愛到寧家去撈兩條魚。特別是寧家原也不以這水塘為營生,也不過半買半送而已。


    許多人家原也打算修魚塘卻都沒修,種種原因都有,但最重要的卻是有了寧家如此便宜的魚,自家再修個魚塘隻是多餘了。現在寧家若將水塘填了,明年再想吃條魚可就難了,又要跑上幾十裏路才行。


    餘老爺子也說:“不錯,這水塘不隻產魚,寧二郎又種了荷花,閑著沒事兒時到那邊轉轉挺好的。就是咱們三家村的孩子也能知道荷花、蓮蓬長什麽樣。”


    “可不是?”又有人讚成,“我去洗衣服時總願意站下看一會兒水塘,尤其是荷花開的時候,怪好看的呢。”


    寧二老爺子點了點頭,表示同意他們的意思。


    由此就已經定下來水塘不必填了。


    郭老爺子就又說:“拴兒的事,要我說應該怪拴兒他娘,才幾歲的孩子,怎麽不看住,由著他亂跑?掉到水裏才想起來去找寧二郎,可那又有什麽用?這一次萬幸救了回來,下一次要是出了事,你們可別再怪寧二郎了。”


    餘老爺子也說:“拴兒娘,不是你餘叔說你,你也該管教管教拴兒了。村裏這麽多年歲差不多的孩子,誰也沒去水塘裏捉魚,誰也沒隨便就摘好不容易才種出的荷花。”


    拴兒娘原本就站在屋角,現在恨不得縮到牆裏去,漲紅了臉答應,“是,是,以後我一定好好管教拴兒。”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兩個字都幾不聞了。


    其實拴兒將來養成一個小混蛋,基本沒有拴兒娘什麽事兒。自拴兒出生,就抱在三老太太身邊,就是每日吃奶,也是拴兒娘過去喂了之後就要走的。等拴兒稍大一些,根本與自己的爹娘一點也不親,隻認爺奶,甚至他還會打爹罵娘。


    可是,眼下沒有教養好拴兒的錯還是落到了拴兒娘身上,三老爺子和三老太太毫發無傷。


    正如當年,自家從沒有做錯過,可是在村裏卻得不到公正。


    事情雖然不一樣,可是道理卻是相同的。拴兒娘外村嫁過來的,娘家又比不了羅雙兒,在三房一向是個受氣包,眼下她背了黑鍋很平常。


    就像剛剛大家吃過午飯後閑聊時說的一樣,三家村斷事的老人們根本不可能做到幫理不幫親,眼下他們不敢欺負自家,但是卻會對三老爺子手下留情。就說因著寧雪的關係吧,郭老爺子就會對三房留情幾分,而餘老爺子與三房也有很近的親,他又是郭老爺子的小舅子,他一向與姐夫關係不錯;二老爺子也沒有必要為隔房的侄媳婦出頭,而拴兒娘也確實是拴兒的親娘……


    寧婉環視四周,見大家都神態自若,並沒有一個反對的,其實隻要是村裏的人,應該沒有不知道拴兒養在奶奶屋裏的吧!


    眾人的冷漠讓寧婉心裏突然激蕩起來,她替拴兒娘不平,恨不得立即跳出來反駁。可這時二老爺子慢騰騰地開口了,“二郎家的水塘養魚是為了全村人,再有誰家的孩子落到水中,就是出事也二郎也不必管。”


    拴兒畢竟沒事,三老爺子略張了張嘴就閉上了,郭老爺子和餘老爺子相互看了一眼,也覺得能夠接受,就點了點頭,向下麵說:“大家可都聽到了?這件事就這樣定了。”


    寧婉的不平慢慢息了下去。雖然她恨三房人下流卑鄙帶著孩子去偷魚,但是如果拴兒真出了事,她覺得爹娘和自己怎麽也不能真正袖手旁觀。自家尚且如此,在外人看來,應該更覺得家裏要擔些責任的吧。但是二老爺子卻將這些責任全部替自家推了出去!


    無庸置疑,他偏心自家。也許是因為他們都是姓寧的,但是寧婉更相信二老爺子是因為覺得愧對爺爺,才會盡力幫自家一回,而自家,其實也應該領情的。


    一霎間,寧婉想到了趙太太教過自己的許多事情。縣裏各方勢力的爭奪,各家的勾心鬥角,還有一些事務的處理——不是要處置得最公平合理,但卻是要達到平衡……她如今才意識到,小小的三家村其實也是一樣的,而她自己,也不可能為了一個表麵的公平,卻放棄給自家最好的待遇。


    寧婉畢竟已經不是十幾歲的少女了,她還懂得,若是拴兒娘什麽也不改變,那麽就是自己眼下站出來為她說話,也於事無補。人終究是要靠自己的。


    事情斷完了,幾位老爺子先走了,大家也陸續退了出去,拴兒娘在最後貼著牆出來,寧婉便向她說:“既然拴兒有什麽事都是當娘的應該管的,嫂子就要真正管起來呀!”


    拴兒娘根本沒有聽懂,低著頭說:“嗯,我都聽長輩的。”


    寧婉提高了聲音又說:“可是,拴兒是你的兒子,將來他出什麽事也是你的責任,卻不是長輩們的!”


    拴兒娘方才有些聽懂了,抬起了眼睛,就見寧婉向她點了點頭,“孩子是嫂子生的,自然也應該嫂子好好教養,養好了將來會孝敬你們,養不好了恐怕當爹娘的就要受苦了,到那時長輩們也許都不在了呢。”


    話說得這樣直白,拴兒娘並不是傻子,終於完全明白了,“可是公公婆婆……”


    “誰家都有長輩,孝敬長輩也是對的,但沒聽說因此就不管孩子的!”


    “我知道了,”拴兒娘聲音不覺得大了些,“我就這麽一個兒子,再不能讓他不走正路!”


    “嫂子既然明白,就比什麽都好!”寧婉將話都說到了,覺得已經仁至義盡,將來拴兒會不會還會成為一個小混蛋,那就看拴兒娘的了!


    此時寧梁和於氏卻在商量,“我們備一份禮給郭夏柱送去吧!”如果沒有郭夏柱,拴兒恐怕就會出事了,先不說三房的人會怎麽鬧,他們卻永遠不會心安,這也正是今天三房的人打人時他們一味忍讓的原因。


    寧婉聽了,“我陪著爹娘一起去。”她也著實感謝郭夏柱的。


    寧清在一旁說:“按說三房才應該備了禮過去呢,如今我們家去了,他們一定也就免了。”


    寧梁和於氏都搖頭,“三房的事我們管不著,隻是我們依著自己的良心做事就行了。”帶了寧婉一同去了郭夏柱和羅雙兒的新房子。


    郭夏柱因身上濕了早回了家,現在已經換了幹淨衣裳,正在院子裏用一個大盆洗衣裳和尿布,見寧家人過來便趕緊站起來,“寧二叔、二嬸,還有婉兒,你們進屋裏坐。”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小豆兒這兩天肚子不好,尿布都弄髒了,雙兒一直抱著她沒空兒,我就幫忙洗一次。”


    在三家村,洗衣裳的活兒都是女人做的,除非家裏沒有女人。因此郭夏柱才在家裏洗,而沒有去村裏人常洗衣裳的山溪旁。現在被寧家人看到他在洗尿布——這比洗衣裳還令人覺得不應該是男人做的,就難為情了。


    於氏早將手裏的東西塞給女兒,“你去看看雙兒,讓你爹與夏柱說話,我來洗。”說著就坐在剛剛郭夏住坐的小凳子將盆裏的衣裳一件件地洗了起來。


    寧婉本也想幫忙的,但是盆裏有郭夏柱的衣裳,因此她倒不好動手。三家村雖然隻是個小村子,也沒有富貴人家將女兒嬌養在家裏的習慣,但是年青的女子給男子洗衣裳總是不合適的。


    這時羅雙兒聽了聲音也從屋裏出來,手裏還抱著小豆兒,臉都漲紅了,“二嬸,二嬸,怎麽能讓你幫我洗衣裳呢!趕緊放著,等小豆兒一會兒睡了我再洗!”


    於氏就笑,“你帶著這麽小的孩子哪裏有空兒?偏家裏又隻你們兩個,也沒個老人幫著,我閑著也是閑著,幾下子就幫你洗好了。”又催羅雙兒,“趕緊抱著孩子進屋,外麵冷。”


    羅雙兒抱養了小豆兒,按說郭家老太太和郭大娘都應該幫她一把手,可是她們因為羅雙兒分家出去了本就十分不滿,所以從來都是不聞不問的,把從沒有生養過的羅雙兒忙亂得不成。


    就是連夏柱,也不能像別人家的男人一樣整日去采山貨,而要時常留在家裏幫羅雙兒的忙。


    若非如此,他今日也不會在午時去打水洗尿布,也就不會遇到拴兒落水,更不能將拴兒救出來。想到這裏,寧婉就又笑著向手足無措的羅雙兒說:“我們來感謝夏柱,其實也應該感謝小豆兒呢,要不是她,夏柱今天恐怕也上山了。”說著拉了她進屋,“別把小豆兒凍著了。”


    郭夏柱挑了許多水,於氏就在院子裏將衣裳洗好又漂幹淨,然後晾在院中的繩子上,這才進了屋子,又瞧瞧小豆兒向羅雙兒說:“我看了尿布,小孩子這時候都這樣的,你別擔心,小豆兒沒事。”


    羅雙兒便籲了一口氣,“二嬸既然這樣說,我就放心了。”又用手指了指寧梁和夏柱在的屋子,“他比我還急,今天連山也沒上,還說少掙些錢也不要緊,小豆兒才是最重要的,又說今天還不好,明兒個就去鎮上請謝大夫看呢!”語氣雖然是責備,但其實話裏話外滿是喜悅,不知不覺又笑了。


    郭夏柱在那邊與寧梁說著話,正好也開懷大笑起來,“二叔說得對,我們鄉下人不就是圖個老婆孩子熱炕頭嗎?”


    寧婉聽著也不覺笑了,如今不隻自己家的日子過得好了,郭夏柱和羅雙兒也沒有重蹈覆轍,雖然他們還是沒有自己的孩子,但是眼下的小豆兒卻將他們的愁思驅散,給他們帶來了無盡的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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