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入廚下,洗手作羹湯。未諳姑食性,先遣小姑嚐。


    ——《新嫁娘詞三首》唐·王建


    景翊是在夢見了一隻油汪汪的烤鴨之後活活餓醒的,昏昏沉沉地睜開眼來的時候,狼藉一片的婚床上已經隻剩下他光溜溜的一個人了。


    日上三竿,陽光透過綁紮在窗框上的大紅綢子灑進屋裏來,映得滿地都是暖融融的喜氣。


    昨兒晚上他好像是成親了……


    吧?


    景翊還沒來得及細想,床邊已經有個老邁卻響亮的聲音嚎喪一樣地喊了一聲,“爺,您可算是醒了!”


    這是齊叔的動靜,景家大宅裏的第二號大管家,從小看著他長大的,老爺子說過,等他成親之後,就讓齊叔過來給他當管家。


    他是景家老四,齊叔以前都是喊他“四公子”的,這會兒都改口叫“爺”了,那他腦子裏那些零零碎碎的畫麵就不是宿醉未醒的幻覺了。


    他還真成親了……


    好在他知道新娘是誰。


    新娘是景府大宅對麵冷大將軍家的三閨女,安王府門下在刑部供職的女捕頭,他從小到大的心頭至寶,冷月。


    他也記得新娘昨晚的模樣。


    葉眉,鳳眼,雪膚,紅唇,容妝濃豔,曲線玲瓏,美得一塌糊塗,慘絕人寰,鬼哭狼嚎……


    不對不對……


    一塌糊塗,慘絕人寰,鬼哭狼嚎的那個好像是他來著……


    不行,喝太多了,頭疼,想不起來了。


    反正就是他終於把心心念念十幾年的人娶回家了,好事兒,值得好好大吃一頓的大好事兒。


    景翊重新閉起眼睛,在被窩裏洋洋舒泰地滾了一下,把那床豔紅的雙人錦被全裹到了自己的身上,才鬆軟地說了一聲,“齊叔,我餓了……”


    齊叔哭喪著臉硬是把一套喜氣洋洋的幹淨衣服塞進了景翊的被窩裏,“爺,全家都餓了……夫人一大早就下了嚴令,等您醒來抄完一遍《列女傳》,咱府上才能生火做飯,誰敢偷啃一口黃瓜都得卷鋪蓋卷滾蛋,您再不起床抄書就要出人命了啊!”


    《列女傳》?


    他那個連《百家姓》《千字文》都沒背全的寶貝媳婦當真知道《列女傳》是什麽東西嗎……


    景翊揉著額頭爬起身來,“有這種事兒……怎麽不叫我起來啊?”


    齊叔眼瞅著就快哭出來了,當了半輩子管家,還是頭一回遇上這樣全家沒飯吃的事兒,“夫人不讓叫,說是得讓您睡飽了,自然醒,抄書的時候您才沒理由打瞌睡。”


    景翊半苦半甜地歎了一聲。


    “夫人現在在哪兒?”


    “就在後院園子裏舞劍呢,這都舞了一個早晨了……”齊叔抿了抿嘴,湊到景翊臉前小聲地問了一句,“爺,您昨兒晚上是不是啥也沒幹就睡過去了啊……”


    他幹了什麽嗎?


    他現在隻能記起來,昨兒一大清早冷月從涼州辦案回來,在大理寺門口一下馬,二話不說就把他從裏麵揪出來,非要立馬跟他拜堂成親。


    反正這樁親事都定下好多年了,他倆也都到了嫁娶的年紀,新房都是現成的,全京城裏沒幾個人不知道,親朋好友一招呼就全來了,她想拜,他也二話不說就跟她拜了。


    然後……


    客人來得不少,太子爺都親自來了,他喝來喝去就喝多了,誰把他塞進洞房的他都想不起來了。


    不過,單從罰他抄《列女傳》這件事上看,昨晚一定發生了什麽。


    但是……發生了什麽?


    景翊到底還是茫然地搖搖頭,“不知道……”


    “……”


    人娶回來就好了嘛。


    景翊深深吐納,唔,好想吃烤羊肉啊……


    越想就越想吃,居然好像已經聞見一股似有若無的烤肉香了。


    不行,再餓下去真就要餓出毛病來了。


    景翊打著哈欠拍了拍齊叔的肩膀,“你先忙去吧,夫人一向溫柔嫻淑,通情達理,我去跟她說說……一個時辰內一定讓你們有飯吃。”


    “哎!”


    齊叔抹著激動的淚花奔出去之後,景翊半睡半醒地穿好衣服,洗了把臉,捧了一壺茶走去後院。


    八月仲秋,桂花開得正好,滿園馥鬱。花枝掩映中,一個身形高挑的紅衣女子正旁若無人地舞著手裏的長劍。


    近幾年京裏愛舞劍的女人驀然多了不少,但極少有她這樣一個人在花叢裏舞著玩兒還舞得殺氣騰騰的。


    她舞得再怎麽殺氣騰騰,他看著還是賞心悅目。


    她就是站在那兒不動,他還是覺得她賞心悅目。


    景翊慢悠悠地湊過去,規規矩矩地站定,兩手端端正正地捧著茶壺,連說了三遍“夫人早”,舞劍的人看都沒看他一眼。


    景翊又連說了三遍“我錯了”,冷月還是沒搭理他。


    景翊歎了一聲。


    “夫人,我剛才答應了齊叔,一個時辰內一定讓他們有飯吃,食言是會有損威信的,你說對嗎?”


    舞劍的人連挽幾個劍花,步法快到整個人化成了一片紅影,一聲不吭。


    “夫人,你可能有所不知,《列女傳》這部書共有七卷……等我全抄完咱們府上就橫屍遍野了,就先抄個兩卷,好事成雙,你看行嗎?”


    “要不……抄三卷?三陽開泰嘛……”


    “四卷?四喜丸……四季平安,平安是福嘛……”


    “五卷也行,五福臨門呢……”


    “六卷……六六大順,逢案必破?”


    “七卷……”


    “七星高照,八方來財,九九同心,十全十美……夫人,茶我放這兒了。”


    “夫人,茶是南邊進貢的普洱茶,醇香怡人,頗具美容養顏之效。”


    “夫人,舞一會兒就歇歇吧,別累著,我看著都心疼呢。”


    “夫人,我抄書去了……”


    那團紅影中終於傳出來一句不冷不熱的話,氣息絲毫不亂,穩得像是坐在椅子上說出來的,“回房換身衣服,晚會兒有客人來。”


    客人?


    照京裏的習俗,成親第二天新娘子是要回門的,但冷大將軍長年駐守在北疆軍營,冷夫人前段日子去涼州探親還沒回來,冷月的兩個哥哥都在外麵帶兵打仗,兩個姐姐一個跟了苗疆的什麽頭頭,一個在太子府上當侍衛長,家裏什麽人都沒有,索性就不用回了。


    至於什麽客人要來,興許是沒趕上昨天喜宴的。


    昨兒有什麽該來卻沒來的人?


    還重要到需要他再去換一身衣服。


    記不得,記不得了……


    “這是剛才起床的時候剛換的……”景翊低頭看了一眼緊綁在自己身上的這件無比鮮豔紅袍,“不過這身衣服確實緊了點兒,也短了點兒,還花哨俗豔了點兒,是挺難看的……以前從來沒穿過,不知道齊叔從什麽犄角旮旯裏翻出來的。”


    “嗯……那是我的衣服,新買的。”


    “……我就說嘛!人長得漂亮穿什麽衣服都好看,人長得醜穿什麽衣服都浪費,這麽一件花色入時裁剪精良的好衣服,往我身上一招呼就白瞎了……夫人你舞著我這就回房抄書去!”


    景翊窩在書房裏抄到第二卷開頭的時候,齊叔帶著一身濃鬱的烤羊腿的香味紅光滿麵地走了進來,精神奕奕地道,“爺,安王爺來了,在前麵客廳坐著呢,夫人請您過去一趟。”


    齊叔說的什麽景翊一個字都沒聽進去,他的注意力早在齊叔進門的一刻就被那股烤羊肉特有的濃香吸走了。


    這樣的濃香絕不會是他憑空想象出來的。


    “廚房裏生火做飯了?”


    齊叔連連點頭,“是呢,我們剛剛才吃過……夫人親自下廚做的烤羊腿,說是昨兒大家夥兒辛苦了,爺既然答應抄七遍《列女傳》,她就不難為大家夥兒了……”


    “等會兒!”景翊一個激靈,手一抖,差點兒把筆扔出去,“七遍,還是七卷?”


    “七遍啊,夫人在廚房裏烤羊腿的時候還直跟大家夥兒誇爺有長進呢,說讓你抄一遍,你非要抄七遍,還說七星高照啥啥啥的……劍風有點兒大,她也沒咋聽清楚,反正就是這麽個意思!”


    景翊直覺得眼前一陣發黑。


    七遍啊……


    景翊深深吸了口氣,默默地吞了吞口水。


    烤羊腿啊……


    他最愛吃的就是羊肉啊……


    冷月最會做肉,做得最好的就是烤羊腿啊……


    難怪剛才坐在這兒抄書的時候就總覺得哪裏有股隱隱的烤肉香……


    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麽啊!


    景翊哀歎了一聲,“夫人是不是還說……我得把這七遍《列女傳》全抄完了才能吃飯?”


    “呦,這個還真沒說,不過烤羊腿已經全吃幹淨了……您還是自己問問夫人吧,夫人就在前麵跟安王爺說話呢。”


    景翊這才聽出齊叔話裏的重中之重,“安王爺來了?”


    “是啊……夫人一大早下帖子請來的啊,爺不知道?”


    景翊發現,在他暈了一晚上之後,不知道的事兒實在有點兒太多了。


    安王爺蕭瑾瑜是與當今聖上一母所生的七弟,跟景翊是同年生人,時年十八,在朝中掌管三法司,他倆雖然有些私交,但說到底他和冷月都是聽這個人的吩咐幹活兒的,眼下正值秋審,蕭瑾瑜忙得焦頭爛額,脾氣一點就著,但凡是在三法司裏供職的人全都躲他走,好不容易因為成親向大理寺告了三天假,冷月怎麽還把他往家裏請?


    興許她昨晚提過……


    也興許與昨晚發生的事情有關……


    景翊揉了揉還在漲著發疼的太陽穴。


    “我知道的……吧。”


    “……”


    景翊一路想破腦袋也沒想起來冷月昨晚到底有沒有跟他提過為什麽要在新婚次日把安王爺請到家裏來,一進客廳,看見茶案上那個堆得滿滿的果盤,空蕩蕩的肚子動情地咕嚕了一聲,更想不起來了。


    景翊客客氣氣地給座上的安王爺問了個安,一入座就迫不及待地從果盤裏抓起一個紅彤彤的大蘋果,還沒往嘴邊送,冷月就涼颼颼地一眼看了過來。


    景翊立馬兩手捧著把蘋果往安王爺手裏一送,帶著一臉家和萬事興的笑容熱情洋溢地道,“王爺吃蘋果,萊州產的,又脆又甜呢……別客氣!”


    蕭瑾瑜玩味地看著手裏的蘋果,“你怎麽知道這是萊州產的?”


    景翊一愣,一笑,“王爺怎麽知道這不是萊州產的呢?”


    “因為這是我路過京郊果園的時候買的。”


    “那什麽……王爺就是王爺啊!隨手一買就能把土生土長的京城果子買出萊州的風韻來……”


    景翊話沒說完,蕭瑾瑜就轉手把那個帶有萊州風韻的京城蘋果不輕不重地擱到了桌上,雲淡風輕地截斷了他的話,“你婚床底下有具焦屍,你知道是怎麽回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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