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湖就這點好,安靜。


    把他往那一放,不問話他肯定一聲不吭,真不知道這樣的性格是怎麽當心理醫生的,難不成在診所裏也和病人大眼瞪小眼?而且讓幹什麽幹什麽,看不出多願意,也看不出多不願意來,讓他跟著去哪他就跟著去哪,也不問問為什麽,整個兒一個隨波逐流的。


    這些日子以來他都在思量,到底莫局是什麽意思?把這麽一個犯罪學專家調進局裏,又是讓他跟進外勤又給配槍的,為什麽畏畏縮縮地不直說?還非要弄個“啟動局裏員工福利之心理幹預措施”這麽蹩腳的名頭?


    沈夜熙覺得對薑湖這個人,有什麽話直說比較好,稍微拐個彎,他就不一定把你曲解到哪去了:“小薑,以你的背景來局裏,當個刑偵谘詢專家,或者稍微參加些培訓,當個刑警也不錯,為什麽非要做個心理醫生?”


    他的問題來得突然,薑湖頓了頓:“大家的工作心理壓力太大,啟動心理幹預是一方麵,另一方麵莫局不讓我說。”


    真是,實在得讓人頭疼,沈夜熙搖搖頭,繼續審:“是不讓你跟我說,還是不讓你跟大家說?”


    明察秋毫的人真討厭,薑湖第一次有了點情緒,本來想用自己一貫直來直去的方式糊弄過去,沒想到和沈夜熙相處了短短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這人已經把自己的思維方式和說話方式給琢磨透了似的。


    這是他第一次在沈夜熙麵前,被問到的時候不吱聲。沈夜熙看了他一眼,發現薑湖的表情有點小糾結,於是笑了:“是隻不讓你跟我說吧?”


    薑湖糾結地看看他,隻得點點頭。


    可惜沈夜熙不是楊曼,萌點沒那麽容易被戳中,對於這種好像他一個人欺負小孩一樣的情景,某人沒有半點的負罪感。


    沈夜熙挑起眉,笑了笑,再次用他看似高深莫測的“吊著人”戰略,沒再主動開口問什麽。


    而與此同時,薑湖也在暗暗估量著這個人,沈夜熙是他見過的,差不多最不好糊弄的人之一,笑嗬嗬一個笑麵虎,胸中溝壑和莫局有一拚,更煩人的是,他那份敏銳和洞察力,不用別人露出馬腳,露出個馬毛他恨不得就能想出個三四五六。


    想了想,薑湖決定主動坦白,他說:“上次的七·二五案之後,你的搭檔殉職,莫局懷疑你患上了ptsd,讓我特別留意你。嗯,ptsd就是創傷後應激障礙,就是一種……(注)”


    “行了,我明白什麽叫ptsd,做我們這行的高發心理疾病之一。”沈夜熙一開始愣了一下,沒想到薑湖還就真告訴他了,這倒讓他更有點琢磨不透旁邊這個人,“莫局長不是不讓你告訴我麽?”


    薑湖沉默著沒說話。


    “怎麽的?”


    薑湖舒了口氣,眉毛罕見地皺了皺,然後放軟了身體靠在車座靠背上:“你不信任我,就算真的有問題也不會讓我治療,所以我也不想管了。”


    沈夜熙差點讓口水嗆著——這位爺,您還真想得開。


    雖說本來就是那麽回事,可是被對方這麽毫不避諱地說出來,沈夜熙不得不承認,心裏還真是有點不舒服的,怪不得這世界上老說實話的人不招人待見。再說沈夜熙自認為,自己對這智商和情商都忽高忽低、偶爾犯個二百五的洋博士已經夠客氣的了,怎麽就不信任他了?


    他幹笑了一聲:“我還真不知道……”


    “你一方麵礙著莫局長,覺得想要相信他的眼光,一方麵又在不停地試探和揣測我來局裏的目的,都一個月了吧?”薑湖用慢條斯理的言語打斷他,語氣也平平常常,聽不出他是不是生氣或是憤怒什麽的,但沈夜熙用腦袋保證,那一瞬間,他從這年輕人臉上看見一抹似笑非笑的表情,然而眨眼間又消失不見,仍然是那副什麽都理所當然,什麽都實話實說的厚道樣。


    沈夜熙心裏微微一跳,有種心裏所有的秘密都無所遁形的感覺,他不知道為什麽,有那麽片刻,居然覺得旁邊的人很……危險。


    這種莫名其妙的感覺,他隻在一個人身上體驗過,就是莫局長那個學者愛人安捷。後者的背景他後來慢慢熟悉了以後,隱隱約約地猜到了些。


    可是薑湖……


    氣氛微妙地僵了起來,一直到了下車,兩個人都沒說什麽。


    這還真是一個靠著建築工地的廢舊倉庫,倉庫已經被警方戒嚴了,而建築工地是最近一個半月才新起的,顯然是凶手意料之外的事情。


    靠著工地沒別的好處,除了吃塵土就是享受噪音,味覺聽覺雙重“盛宴”,薑湖按了按耳朵,皺起眉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建築工地。


    沈夜熙就想起那個琥珀殺手,明明就是那麽一個變態神經病,老以為自己是什麽狗屁藝術家,如果是那個人的話,應該會希望把他的收藏品放在一個人跡罕至的,一般人不會打擾的地方。


    他腦子裏突然閃現了一個不大好的設想,臉色變了變,掏出電話打給安怡寧:“怡寧,你拿來的失蹤人口照片,是全部都是泡在玻璃罐子裏的麽?”


    安怡寧愣了一下:“是啊。”


    “馬上把最近一個多月以來失蹤立案的人口全部納入考慮範圍,這地方應該是凶手廢棄的一個窩,我想還應該有。”


    難不成警隊要改成偵察隊,四處搜索被裝在玻璃罐子裏的屍體?琥珀二號,您難道是屬兔子的,到底有幾個窩啊?放下電話的安怡寧為自己超凡脫俗的聯想能力狠狠地打了個寒戰。


    進了倉庫,已經有一些現場調查的警探在勘測現場整理證物了,裝在大玻璃缸子裏的屍體還沒有動,畢竟這件案子很可能真的就和三年前的琥珀殺手一案有裙帶關係,法醫在旁邊等著,透過玻璃罩子,饒有興致地觀察著屍體。


    薑湖也站在法醫邊上,圍觀屍體。


    法醫是個老頭子,鬢角的頭發已經花白了,挺自來熟,看看薑湖:“新來的呀?”


    薑湖點點頭。


    法醫高看了他一眼:“行啊小夥子,新來的就跟著沈隊進這麽勁爆的犯罪現場,看你也沒什麽不良反應,心理素質不錯。”


    勁爆……薑湖其實想問問這個形容詞是什麽意思,看了看一臉嚴肅的沈夜熙,直覺問出來可能不大好,又給咽回去了——沒想到這法醫大爺說話還挺新潮。


    老法醫見他臉色平平淡淡的沒什麽反應,還以為是這年輕人淡定,於是更加讚賞了,就打開了話匣子:“前幾年抓以前那個琥珀殺手的時候,就是我驗的屍,還以為槍斃了那個神經病就沒事了呢,你看看,才幾年啊,又出來這麽一位,你說說,這變態還傳染怎麽的?”


    薑湖想,老讓人老大爺一個人說,自己不言聲,也挺不禮貌的,可是接話吧,他又不知道接什麽,對方明顯在自說自話,於是他想了想,搜腸刮肚出那麽一句:“那個……後浪推前浪吧?”


    老法醫讓他逗樂了:“還真是,前浪已經死在沙灘上了——小夥子挺幽默,嗯,別說,年紀輕輕的,還真有點泰山崩於前而神不動意思,好好跟你們沈隊學學,將來有前途。”


    薑湖的漢語水平隻限於現代漢語的日常對話,和一些他專業領域裏的詞匯,一般常用的四字成語也就湊合的一知半解,至於古文方言什麽的,那基本上是一竅不通的。“泰山崩於前而神不動”,他把這句話在心裏好好念叨了兩句,依著法醫上下文的意思,應該是誇他鎮定,可是單聽著這句話,有點像……有點像罵他反應遲鈍的。


    他有點為難地看看老法醫:“謝謝您,不過泰山在我麵前崩塌的話,如果我神色不動,那可能是暈過去了。”


    老法醫捧著肚子笑,覺得這小年輕,帶著個黑框眼鏡,說話還有點帶著小壞水的小逗,尤其是以那種特別的,慢悠悠的腔調吐出來,要是去說三句半,他簡直就是最後那敲鑼邊兒的半句的不二人選。


    沈夜熙耳朵好,非常悲劇地一字不漏地全聽見了,他回過頭來看了薑湖一眼,那眼神離老遠都能讓人感受到他的痛心疾首——這禍害,純粹是現眼來的吧?


    於是招招手讓薑湖過去,輕輕地敲敲大玻璃缸:“怎麽樣,你有什麽感受麽?”


    薑湖一愣,抬起頭,那女屍浮在福爾馬林裏,時間長了,看著還真有點慎人,薑湖看了很久,才晃晃腦袋,像是要把什麽東西晃出去一樣,沈夜熙就問他:“怎麽的,惡心著啦?”


    “沒有,”薑湖皺皺眉,痛苦地想了想,又看看一邊的沈夜熙,還是決定把自己的惡心拿出來分享一下,大家惡心才是真惡心,“我記得三年前的琥珀殺手的案子,媒體披露出了不少□□,聽說那些受害人都是在活著的時候被剖開肚子的,所以表情都很驚恐。”


    沈夜熙點點頭,他也覺得屍體的表情有點不對,順著薑湖的目光看過去,那些女屍臉其實已經不大容易分辨了,可仔細看,還是能看出那種平和靜謐的感覺,像是……睡著了。


    沈夜熙皺皺眉,琥珀殺手之聳人聽聞,其實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他生剖人腹的殘忍,那人收藏的就是這麽一種極端驚恐的表情,當時的犯罪心理學家給出的解釋是,受害者的驚恐能給他以一種強大和有力的自我感受,可是這個……


    就聽薑湖以一種幽幽地口氣說:“你看她們的表情,像是睡著了一樣——其實昨天我除了看了《美女與野獸》,還看了《睡美人》和《藍胡子》,覺得童話有時候也挺邪惡的……”


    多有才的歸納聯想和挖掘潛在文意的能力,但是您其實可以不用說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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