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兩個人算是吵了架,其實他們如今連吵架的機會都很少,十天半月見不著麵,紀南方又不太愛答理她,吵也吵不起來。


    像這樣的冷戰,也算難得。


    他氣得從家裏直接走掉,把她一個人扔在那裏,幸好阿姨告訴她紀媽媽的司機在家,於是她讓司機把自己送回公寓去。


    公寓是婚後她自己買的。本來她很喜歡宿舍,但結婚後不方便經常回宿舍,樓上樓下都是同事,出入很惹眼。所以她跑去找雷宇崢:“二哥,我同學想買房子,能不能替我找一套好點的?”


    雷二公子叫過助理來吩咐兩句,結果那八麵玲瓏的助理立馬給她在市中心最緊俏的樓盤挑了一套酒店式公寓。地段、朝向、樓層、大小、房型、設計無一不令她滿意,估計價格也不菲,好在她剛結婚,哥哥們個個送了大筆禮金,錢不是問題,於是問:“總價多少?”


    雷二公子哭笑不得:“妹妹,你就饒了我吧,隻要你看得中就行。我要是管你要錢,回頭還有臉見人嗎?”


    “那可不行。”她說,“是我同學買,又不是我,你要給麵子,就打個折得了。”


    結果好說歹說,她以三折的價格買下那套公寓,狡兔三窟,總算也置下了一窟。


    到公寓後才發現調成震動的手機有五個未接電話,全是紀南方的,倒把她嚇了一跳,以為出了什麽事,連忙撥過去。結果響了很長時間沒人接,等終於有人接了,卻是個女人,一聽到她的聲音,就非常不客氣地問:“你是誰?”


    守守覺得有點好笑:“如果方便的話,請幫我叫下紀南方。”


    結果對方咄咄逼人:“你到底是誰?”


    沒想到紀南方最近品味越來越差,守守決定嚇唬嚇唬她,一本正經地告訴她:“我是紀南方的保健醫生,麻煩告訴他,檢驗報告已經出來了,請他立刻回電話給我。”


    “什麽檢驗報告?”


    “我不方便透露。”她非常嚴肅地說,“請他盡快給我回電。”


    說完就把電話掛了,一個人倒在床上狂笑,笑了不大會兒,紀南方的電話果然打過來了,竟然沒發脾氣,仿佛連聲音還透著幾分笑意:“你很閑?”


    “紀南方,是你先惹我。”


    她還沒忘記他們兩個是在吵架,而且是他先給她打了五個電話。


    “我沒給你打電話。”他口氣冷淡下去,“是手機碰到了重撥鍵。”


    “那算了。”她正打算把電話掛掉,他卻告訴她:“等一下,忘了告訴你,姐姐剛剛剖腹產,生了一個女兒。”


    “啊!太好了。姐姐怎麽樣?孩子一定很可愛。”她最喜歡小孩子,圓滾滾肉乎乎多好玩。從來家裏就數她最小,好容易幾個表哥陸續結婚有了孩子,卻統統在國外,她都沒機會玩小孩,哪像葉慎容,從小把她當成玩具。


    他說:“母女平安,不過媽媽可能要留在那邊一段時間。”


    他們短期內不用按時回家應卯了,想到這個更高興了。


    “幾時有空我們過去看看姐姐和孩子吧。”


    他卻似乎有點不太高興,隻敷衍她一句:“到時候再說。”就把電話掛了。


    算了算了,他們還在吵架。


    年底了,綜合類總結性節目更多,助理跑題材去了,於是她自己下樓去拿幾份資料。拿了帶子出來又等電梯,卻久久等不到,無所事事,低著頭隻管看地磚上的花紋。


    電梯“叮”一聲響了。


    雙門緩緩打開。


    易長寧永遠也忘不了這一幕,電梯門緩緩打開,視線越來越寬闊,而她慢慢抬起頭來,仿佛電影中的慢鏡頭,徐徐地,從容不迫地,如同被命運雙手捧上,他最秘密的記憶珍藏,就那樣重新出現在他麵前。她穿件白色的短袖毛衣,底下是黑色的開司米長褲,黑色鏤花平底鞋,顯得身姿楚楚,剪了短發,仿佛還是學生樣子。其實氣質不同,穿衣的風格也有變化,以前她從不穿這類衣服,現在卻很有女人的嬌麗嫵媚了。仿佛一朵菡萏,從前隻是箭簇般的含苞,如今已經綻放開來。


    有暗香浮動,他神色恍惚,隻不過三年,那朵蓮花卻幽然綻開,原來躲不過忘不了,一直在那裏。


    她一動不動站在那裏,走廊裏光線明亮,她周身仿佛都籠著一團光暈,他看不清她的臉龐,而她的整個人都顯得並不真實。


    “小葉,你上去還是下去?”


    電梯裏的同事問她,她終於說:“我上去。”


    同事按著開門鍵隻管催:“那快進來。”


    她走進電梯裏去,同事替她介紹:“這位是易長寧先生,我們這期節目的訪談對象。”


    她衝他點一點頭,非常禮貌地說:“你好。”


    她從來沒有想過再見麵的情形,仿佛這個人早已經從這世上消失掉。連江西跟她提起來,她都覺得沒有什麽,因為痛到了極處,唯有選擇遺忘。正如當人體遭受巨大的痛苦時,就會失去意識暈厥過去,因為負荷不了那樣的刺激,所以選擇了讓神經元暫時罷工,那是大腦的本能保護機製。


    她麵朝電梯門站著,易長寧站在她身後,


    隻能看到她一截雪白的頸子,有絨絨的碎發浮在上頭,仿佛隻要輕輕呼口氣,那些碎發就會微微飄起來,而隻要他輕輕吸口氣,那種幽淡的香氣就會沁入心脾,滲入五腑六髒,再難拔除。


    不過片刻他就有窒息的感覺,幸好電梯停下來,她走出去,禮貌地轉過身來說:“再見。”


    不知是對同事說,還是對他說。


    守守幾乎沒有表情地走進辦公室,電腦旁放著一盆小小盆栽,是江西送給她的滴水觀音。冬天裏綠葉好像有點發蔫,她拿了小壺來澆水,仔細地往葉子上噴營養液。


    然後坐下來,泡杯杏仁茶。這是宋阿姨在家替她做好的,隻一衝就可以了。一匙糖,兩匙糖,她很愛吃甜,幸好外婆從小按時安排她看牙醫,出國後葉慎容管她管得更緊。長智齒的時候她痛得死去活來,第一次明白了什麽叫疼起來不要命,眼淚汪汪地去拔智齒,喝了整整三天的粥,但三天後立刻生龍活虎,重新做人。


    這世上什麽傷都可以痊愈。


    她喝完杏仁茶,又跟另一個編導交流意見,然後看片子,選資料,幾乎把一周的事情都做完了。


    走出大廈的時候,才發現天色早已經黑下來。


    路燈已經亮了,無數盞射燈影燈投映在大廈上,勾勒出建築偉岸的輪廓。林蔭道的法國梧桐落盡了葉子,路燈下似寂寞的衛兵,排列整齊,而不遠處就是主幹道,車聲呼嘯,隱約如輕雷。


    她走出西大門才想起來,自己忘了打電話叫司機來接,剛拿出手機來,卻看到路邊有部再熟悉不過的車子。


    黑色的道奇,他開慣了的美國車。


    守守沒有停,接著往前走。冬天的夜晚很冷,她口中呼出大團大團的白氣,他的車不緊不慢地跟在她後頭。守守走出了一身汗,給紀南方打電話,他的手機卻關機。


    聽筒裏的女聲一遍遍重複:“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請稍後再撥。”


    中文說完,又是一遍英文,英文說完,再重複中文……守守覺得腳發軟,再也走不動,而手也發軟,終於掛掉電話,轉過身來。


    他已經下了車,站在車旁。


    路燈的顏色是橙黃,撒下來似細細的金沙,而他穿灰色大衣,領帶是銀色,整個人仿佛一棵樹,挺拔地立在那裏。


    守守覺得臉上笑得很僵,可是還是笑出來了:“你好。”


    這是他們見麵,她第二次說“你好”了,沒有在電梯裏那般從容,也許是因為天氣冷,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澀,像是小提琴的弦突然走了音。


    他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因為一切都已經無從說起,這城市冬季的冷風嗆進他鼻子裏:“守守,我送你。”


    守守卻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要不我們去喝杯咖啡吧。”


    咖啡館裏很安靜,燈光明亮而溫暖,適合說話。一杯拿鐵喝完,他都沒有開口,守守反倒說了很多:“這幾年我挺好的,大學一畢業就結婚了,工作也挺順利的。媽媽本來還想讓我讀書,但我不想再念了。我爸爸跟我開玩笑,已嫁從夫,南方要是答應你不讀了,你就不讀了吧。南方——他是我丈夫,做投資管理的,在一家外資公司任董事。他爺爺是我爺爺的戰友,原來我們兩家關係不錯,小時候還曾住在一個胡同裏,常常在一塊兒玩……”她笑了笑,“其實我也沒想到會那麽早結婚,江西她老說我沒出息,隻曉得玩。江西跟我一個單位,她現在可比我風光,不過她一直比我努力,又比我能幹。你這次回來幾天?要不我叫江西出來,咱們一塊兒吃頓飯吧,原來你老請我們兩個吃飯,這次我和江西請你吃飯。對了江西有男朋友了,叫孟和平……”


    “守守。”他終於打斷她的話,語氣十分溫和地問,“你有沒有吃晚飯?”


    晚飯?


    她有點發怔,好像還沒有,但他怎麽突然想起問這個?她馬上說:“我都是回家吃飯,差點忘了,我沒給司機打電話,家裏肯定著急了。”


    她打電話回家去,叫司機來接自己。然後放下電話,看了看腕表:“司機過來大約半個鍾頭就夠了,我們還有半小時。”話一出口,她才悟過來自己說了什麽,趕緊又笑了一笑,幸好他在低頭喝咖啡,似乎有點充耳未聞。


    她又陸陸續續講了一些事,不外是工作中的笑話、跟朋友在一起的趣事。他一直不說話,她覺得有點不安,幸好沒過多久司機就給她打電話,說自己已經到了。


    “我馬上出來。”她掛了電話就拿起包包,有點歉疚地對他說,“我要走了。”


    他按鈴叫來侍者結賬,剛剛取出錢包,正準備打開,忽然動作又頓住,對她非常抱歉地笑了笑:“對不起,你有沒有零錢?我想起來,我的卡出了點問題,刷不了。”


    “沒關係,我有。”


    走出咖啡館,他開車先走了。她朝前走找自家的車,迎麵而來的寒風嗆得她有點呼吸困難,她按著胸口茫然地走著,因為找不到方向。最熟悉的街道仿佛一下子全然陌生,寥寥的行人都是行色匆匆,她走了又走,停下來茫然四顧,周圍都是黑乎乎的建築,錯落的燈光,就像陡然墜入一個迷亂的時空,她辨不出來,車子明明就


    應該在不遠處的路口等她。


    她站在人行道上給司機打電話:“周師傅,你在哪兒?”


    司機有點詫異:“守守,你不是叫我在路口等你?我就在路邊。”


    “我找不到。”她隻覺得自己連聲音都發顫,“你按下喇叭。”


    這裏整條街應該都是禁鳴,但她不管了。不遠處響起汽車喇叭聲,她回頭看,果然是家裏的車子。原來不過三五十米,近在咫尺。


    熟悉的一切都回來了,一切一切都回來了,建築、燈光、方向……她熟悉的整個世界都重新出現在麵前。


    司機早已經下車朝她跑過來:“守守你怎麽了?”


    她全身發抖,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司機著急了:“守守!你沒遇上什麽事吧?要不要我給家裏打電話?守守,你怎麽了?我給曹秘書打電話好不好?你這是怎麽了?”


    “我想回家。”


    司機不敢再說什麽,接過她手裏的包。她隻覺得筋疲力盡,上了車後才知道自己原來在抽泣。她把臉埋在掌心裏,她以為三年過去,一切都有不同,她以為自己已經長大,她以為自己已經可以控製一切。


    卻原來,都是枉然。


    司機從後視鏡裏望了她一眼。


    “我……跟紀南方吵架……”她哽咽了一下,“你不要告訴爸爸媽媽。”


    “是。”


    司機專心地開車,再不注意她。她覺得很累,胃也疼,仿佛像是感冒了,渾身都發軟。已經快到家了,最後一個路口是紅燈,車子停下來等,她卻說:“掉頭吧,還是回西邊去。”


    她和紀南方婚後的房子位於葉家與紀家的西邊,所以總是用西邊來代替。司機於是掉了頭,又往回開。


    房子很大,紀南方很少回來,所以其實很冷清。家裏的阿姨還沒有睡,看到她回來有點意外,連忙迎出來:“守守,吃了飯沒有?”


    “吃過了。”她連話都懶得說,有一步沒一步往二樓走。


    阿姨說:“那我放水給你洗澡吧,看你樣子好像有點累,泡個熱水澡好了。”


    她確實很累,泡了澡出來,更覺得筋疲力盡,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這一覺睡了很長很長時間,睡得很沉,連夢都沒有做一個。有人將她抱起來,她才醒了,原來天已經亮了。窗簾被拉開了一半,太陽正曬進來。她覺得頭很疼,身體發軟,連聲音都沙啞了:“怎麽了?”


    紀南方有點吃力地想替她穿上大衣:“你發燒,我們去醫院。”


    “我睡會兒就好了。”


    “已經是下午兩點了,你還想睡到什麽時候去?今天阿姨要不給我打電話,說你發燒了,你是不是就打算病死在家裏?你都二十多歲的人了,不是兩三歲的小孩子,連自己生病都不知道?你怎麽總是這樣幼稚?”


    她沒有力氣跟他吵架:“我就是幼稚又怎麽樣?我願意病死也跟你沒關係!”


    他把她那件大衣摜在床上,氣得走掉了。


    她迷迷糊糊又睡了會兒,阿姨忽然來叫醒她,說是章醫生來了。守守倒有點不好意思,連忙說:“請章伯伯先到客廳坐會兒,我馬上起來。”


    “沒事,你是病人先躺著。”章醫生未見其人,已聞其聲,笑嗬嗬帶著護士走進來,“你從小一生病就這樣,難道在章伯伯麵前還害臊?”


    護士給她量體溫,果然還在發燒。章醫生說:“應該隻是感冒,你從小就這樣,感冒的時候先嗓子疼,然後發燒,最後咳嗽。嗓子疼的時候你就應該吃點藥啊,怎麽弄到發燒?”


    她有點不好意思:“這兩天趕節目,嗓子有點幹,我以為是累的。”


    “年輕人工作忙,也應該注意身體。”


    章醫生讓護士從藥箱裏取了板藍根與銀翹片,然後說:“洗個熱水澡吧,洗澡前記得喝杯維C水。要是還不退燒,就吃點糖漿。”接著笑著說,“老三樣,別看外麵這個藥那個針的,沒我這老三樣管用。”


    她請了兩天假在家休息,其實盛芷說得對,感冒並不需要藥物,隻要到了時間也會自然而然痊愈。阿姨天天給她燉雞湯,每次吃得她一身大汗,很快就好起來了。


    上班後去另一頻道,找同事幫忙查份資料,無意間在他們的編導室看見那天的采訪內容。財經人物專訪,主持人對麵的沙發上,坐著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氣質從容優雅,好看得一如當年。正說到:“不,我不那樣認為。成功對我而言,仍舊是最大的誘惑。”


    這男人說“不”的時候最帥,仿佛一把刀,鋒芒畢露,寒氣瘮人。


    捅進了你心裏,好一會兒才能覺得痛。


    同事見她看屏幕,於是笑著跟她開玩笑:“很帥吧?EZ的執行官,才貌雙全,又幽默風趣,難得一見的極品啊。”


    “他有太太了。”守守也笑,“莫非你想當第二個鄧文迪?”


    同事很意外:“啊?他已經結婚了?你怎麽知道的?”


    “因為我無聊,時常看八卦周刊。”


    同事果然哈哈笑起來。守守覺得欣慰,她已經可以若無其事拿他來開玩笑了,是真的痊愈了,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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