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李珣為雲樓攬月車別辟「一炷香」的陣訣法度之後,每隔上幾年,總要在此基礎上添加一些新的變化,以驗證自己禁法修為的精進與否。他也就成為宗門唯一一個允許在宗門雲輦上動手腳的三代弟子。


    且不說宗主的青睞令旁人多麽眼紅,隻論這宗主雲輦的本身。這幾十年來,隻飛行度一項,便又提升了近五成。此時從星河趕回連霞山,數百萬裏的路程,也僅用了八天。


    這幾天時間裏,明心、星璣兩大劍宗的化解衝突的消息,已風傳天下。可是,與之相連的,星璣劍宗拒絕參加水鏡大會的消息,也如影隨形,遍傳此界。


    各宗門如何應對這一變故,李珣已不想知道。


    由於在星河那邊耗盡心力,縱然有途中八日休息,他仍覺渾身乏力,待告別長輩,下了雲輦,又與幾個相熟的師兄弟說了幾句話後,便回到自己的居所,倒頭便睡,正應他傷患的身分。


    這一覺睡得極好,等李珣體內機能自調節到一個完滿狀態時,他自然而然地睜開了眼睛。光芒入眼,鮮紅如血。


    他心中一跳,環目四顧,待看到窗外天色時,才知道正值黃昏,這一覺怕是睡了一天有多。他先撫了下胸口,那裏的疤痕更淡了,看起來再過兩天,便會痕跡全無。


    暗籲一口長氣,他翻身下榻,準備梳洗一下。卻忽地覺,樓下有低弱的人聲傳來。


    李珣微微一怔,輕手輕腳地走下樓去,繞過客廳,到了書房門口。


    這間兩層小竹樓本是林閣在止觀峰上的居所。林閣死後,隻餘下李珣一個弟子,便由清溟做主,將這兩層小樓送予李珣居住。


    李珣對這些外物本不看重,又顧忌著師道尊嚴,便對小樓一切布置,均依舊例,數十年未曾變過。


    而此時,兩位客人便在書房一側的長桌兩端,對著幾塊石板模樣的東西指指點點,寫寫畫畫。竟然沒現李珣已到了門口。


    李珣也沒有進去,他隻是看著屋中一大一小二人,俯著身子,在桌上你寫一筆,我添一畫,這似曾相識的情形,在昏黃的天光下呈現出來,竟讓他看得呆了。


    最後還是正對著門口的小客人現異樣,一抬頭,便呀了一聲。聽了這一聲叫,背對著他的那位女修回過臉來,一見之下,清麗柔美的臉上先是驚訝,繼而便綻開了笑靨。


    「珣師弟,你醒了?」


    映著夕陽的光輝,女修溫柔平和的眸光似乎直照入李珣心底,而在李珣眼中,這刹那間,對麵的玉人竟似出光來。任他心腸冷硬如鐵,此際也不免微眩,遲了一刻才行禮道:「祈師姐安好。」


    他的目光很快又轉向另一位,似曾相識的清秀女孩兒,此時身披粉色羅衣,梳三丫髻,遍身並無珠翠裝飾,可雙頰紅暈,似乎要融入到殘陽光輝裏去。看她神情,莫不是……


    「嬰寧?」


    「師父!」


    也許是隔得日子久了些,這女孩兒倒不像最初時那般癡纏了,在喚了聲「師父」之後,她隻在原地盈盈施禮。


    然而女孩兒的眼眸中充溢的波光,遠比任何的言辭或行為都來得動人,也許她比不得祈碧的溫婉雅致,但少女秀美的青春年歲,卻是另一番的明麗眩目。可想而知,再過上三五年,這女孩兒會是怎樣的一番情韻。


    這一刻,李珣竟頗有些心動。


    將這荒唐的念頭暫且按下,他衝著嬰寧點點頭,笑吟吟地走入室內,道:「今天是吹了什麽風,祈師姐怎麽領著這小丫頭到我這裏來?」


    祈碧嗔怪地看他一眼:「珣師弟!」


    「啊?」


    李珣一愣,再看女孩兒,已是垂下臉去,倒似有些不開心。他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麽話,隻能滿臉無辜地看向祈碧。心中卻在奇怪,好像祈師姐這段日子,心情好了許多。


    還是祈碧為他解圍道:「師弟你離山數月,還不知道,前幾日嬰寧已經過了開山的功課,要到啟元堂繼續精進了。隻是眼下並不是我宗開山收徒之時,啟元堂裏竟沒有一個女弟子,嬰寧在裏麵竟沒個伴兒,所以,我便讓她先住在這兒,等你回來,再行安置。」


    「哦,原來如此。」李珣很沒新意地回了一句,但很快他就反應過來:「啟元堂?嬰寧精進怎麽這般快法?」


    聽出他話中有些關懷之意,嬰寧抬起頭來,喜孜孜地看著他道:「以前我是築過基的,我娘親給我說過,我的天資好,說不定以後有大機緣,便不讓我修行他們的法門,卻為我尋了一本玄門正宗煉氣術……」


    著說著,她應是想起了父母的慘死,神色又黯淡下去。祈碧見她這般,忙接道:「嬰寧之前所修法門,雖然粗淺,卻貴在正宗。此時一接觸本宗法門,先前積累的修行便進入正軌,並無窒礙,根基是打得極牢的。」


    見祈碧匆匆說完,李珣自然知道下麵說些什麽,當即轉移話題,目光飄向桌上那些紙筆,還有……石板?


    看到這似曾相識的石板,李珣心中大奇。走過去拿在手裏,隻一瞧,便知道這必是他少年時的手筆,也不知被這二人從哪兒給挖了出來。


    見他這般模樣,祈碧掩唇輕笑:「怎樣?靈竹大師的真跡,曆經一甲子之後出土,可是價比千金呢!」


    她的心情真的好多了……


    李珣心中確認了這件事,臉上也笑道:「當年我將這些玩意兒埋了半個坐忘峰,也虧得你們能找出來。讓我看看,嗯,這必是我攀峰四年之後才做出來的,否則,直接打爛了就是,慘不忍睹不說,誤人子弟,才是真正可氣。」


    一邊說笑,他一邊又拿起石板旁邊那些紙張,翻了兩篇,就知道這是祈碧正借著石板上的紋路,教授本宗的七大禁製,隻是還是玩鬧的成分居多。


    他找到一篇嬰寧的手筆,看了幾眼,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旋又平複如初。


    可惜了!


    李珣心中歎息。他此時毫無疑問,已是禁法宗師的水準,一眼便看出,嬰寧雖然天資聰穎,但在禁法一項上,卻是缺乏靈氣,若要尋衣缽傳人,這女孩兒必是不及格的。


    雖是這樣想,但他卻笑而不語,餘光一掃桌下,竟然還有一疊半人高的石板,擺放得整整齊齊。他轉過臉來笑道:「師姐這段時間真是閑得讓人嫉妒,找這些石板,怕是費了不少工夫吧。」


    「這回你可猜錯了!」


    祈碧燦然一笑,指著那一摞石板道:「這可全是你的好兄弟們搬回來的,自從現了這類石板,他們兩個便上下坐忘峰,沿著你當年登山的路途一陣好找,快半個月了,才找到這麽多。」


    「他們兩個?」


    看著祈碧自內心的歡喜,李珣心頭卻是一緊,他窒了下,方開口問道:「莫不是靈機和單智他們?」


    祈碧沒有察覺到李珣心中的波瀾,淺笑道:「正是,他們見嬰寧對這些歡喜得緊,便總會找一些修行的空檔,幫我們尋找。到後來,他們兩個,尤其是單師弟大包大攬,倒把我和嬰寧閑下來了。」


    李珣麵上微笑,其實卻緊盯著祈碧的神情變化,在她說到單智的時候,尤為注意。


    讓他鬆一口氣的是,祈碧從頭到尾,並無半點兒異常,就是說到單智這個名字,語氣也沒有什麽變化。倒是說到嬰寧時,投過去的眼神令李珣為之恍然。


    原來如此,看祈碧那眼神,分明是將自己在孩子方麵的缺陷,移情到嬰寧這女孩兒的身上。


    李珣暗歎一口氣,正要說話,門外忽又傳來人聲。聽著那邊笑嘻嘻的聲音,李珣與祈碧目光相對,都是一笑:「真是不禁念叨!」


    「珣師弟可醒了?」


    嘴上說著,靈機捧著一疊石板走入書房,身後單智也如他一般。


    兩人入屋第一眼便看到李珣笑吟吟地站在那兒,怔了一怔,方一起歡叫道:「總算醒了!」


    兩人忙不迭地放下石板,與李珣把臂招呼。李珣目光從單智臉上一掃而過,隻見他臉皮像是出光來,大異於之前頹廢陰鷙之態。李珣不由讚了一聲:「這次回來,師兄你氣色可好得多了!」


    單智咧嘴一笑,還沒說話,旁邊靈機已是感同身受地道:「何止如此,師兄他這段時間修為精進極多,明鬆師叔也常常稱讚呢。」


    「哦?這可這是好事情。」


    李珣嘴上說著,心中卻越奇怪,難道是上次那些話,將這小子嚇醒了,助他破了魔障?正思慮間,便聽得單智笑道:「這還要多虧珣師弟多次點醒於我,嘿嘿,隻恨醒來太遲啊!」


    這種自嘲語氣,越顯他不僅在修為上,在心性上也有精進了。可是李珣總覺得有些古怪。而這時,單智的目光越過他肩膀,在祈碧身上一轉,與李珣相握的手臂,不自覺地緊了一下。


    這點變化當然瞞不過李珣的眼睛,不過接下來,單智的表現便讓他很吃驚了。這家夥收回目光,然後竟向李珣眨眨眼,滿臉都是得意之色。


    李珣馬上明白,這中間出問題了。


    此時祈碧已經微笑道:「今天你們收獲的可真不少,挖了幾處?珣師弟,你來看看,這些是你什麽時候的大作?」


    李珣聞言拍拍單智的肩膀,順勢轉身笑道:「什麽大作小作,讓孩子看著玩玩吧。」


    一側靈機笑道:「我曾聽珣師弟說,這些石板足有數千片,正好他回來,找個空閑,讓他自己挖去,沒來由地勞累我們,算什麽話!」


    這邊說完,單智也起哄:「還要有個時限才成。否則拖個十年八載,我們找誰哭去?」


    看他們鬧得歡,李珣忍不住想笑。不管這哄鬧的場景有多麽拙劣,在這一刻,他收獲的,是難得的輕鬆。


    笑聲中,他腦筋一轉,幹脆提議道:「這樣吧,我一會兒去向師祖請安,若是那邊兒沒什麽吩咐,明天我帶你們去坐忘峰上玩耍。畢竟你們都是走馬觀花,不比我這一步步走上去的熟識地理。」


    頓了頓,他又看了眼嬰寧,道:「那些石板之類也就罷了,據我所知,峰上有不少宗門前輩留下的修行洞府,那上麵的封禁才真的有點兒意思。」


    此話一出,靈機與單智都是擊掌叫好,倒是祈碧眉頭微皺。


    李珣見她這模樣,腦子裏隻一轉便明白過來,緊接便笑道:「便是不去打擾前輩洞府,這一路上也有不少佳景去處,此時正是冬日,固然沒有綠葉香花之類,但千峰簇白,銀濤雪浪,也是極好看的。」


    旁人隻道是他賣力推介,哪有不願意的道理。隻有祈碧心中微訝,沒想到自己隻因為「前輩洞府」之事稍有觸動,便被李珣看了個通透。這後半段話,分明就是對她說的。


    到這種地步,祈碧又怎會拒絕。


    當下,見時間已是不早,眾人便訂下時辰,與李珣告別,去準備明日的行程。隻有嬰寧這小姑娘,眼巴巴地看著李珣,一臉的無措。


    李珣怔了下才明白過來,這女孩兒近日來都住在這小樓裏,可眼下主人回來了,她竟不知該走還是該留。


    李珣見這情形也覺得頭痛。男女有別,以謹慎計,是絕不能讓女孩兒留在這兒過夜的,可要是真說出口來,又有些不近人情。


    正苦惱之際,祈碧終於投桃報李,微笑道:「這樣吧,我師父很是喜歡嬰寧的乖巧,不如我帶她去,安頓幾夜總是可以的。」


    祈碧的師尊明如,是宗門二代仙師中,性格最溫和的一位,且向來是最照顧小輩的。對這提議,李珣當然讚成。


    當下也不管嬰寧如何想法,便由祈碧領著她出門,不過,在臨邁出門去的刹那,嬰寧卻回眸望來,玉雪可愛的俏臉上,表情竟是出她年齡的複雜微妙。


    李珣一時間也把握不到小女孩兒的想法,隻是覺得,如此回眸,竟出奇地令他心中一蕩,有意思得很!


    中想了會兒,最後也隻是搖頭一笑,便將此事拋在腦後。


    去未明觀見清溟,來回倒也迅。宗門剛解決了明璣這一件大事,除了月後水鏡大會,倒還真沒有什麽要緊的事情了。清溟隻是又勉勵了李珣幾句,當時一些在厲鬥量麵前不好說的讚語,此時卻毫不吝嗇。


    此外,清溟也告知李珣,在山上休養幾日,還要去參加水鏡大會。這一次,雖說很可能搞出一個極隆重的諸宗會盟的儀式,但清溟已不準備與會,甚至不去任何一位一代仙師,也算是對星璣劍宗一個交代。


    因此,參加水鏡大會的,便由洛南川領頭,明璣為副,再選三、五個優秀的三代弟子,其中因為文海大師兄要在山上料理宗門事務,理所當然的,這些三代弟子中,便要以李珣為。


    李珣出了未明觀,終於還是歎了口氣。清溟對他的殷殷期待,溢於言表。如果按照冥火閻羅的理論,清溟現在完全是把他當成第二個鍾隱來培養了。


    可是,這樣的日子還能再維持多久呢?


    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其實若非必要,他實在不願意再踏入這裏半步。因為隻要進去,便不可避免地會看到正殿之前的斬空神劍。先前還好,隻是心理不舒坦,可如今……


    嘿,若神劍當真有靈,恐怕會即時出鞘,一劍砍下他的腦袋。


    心中冷笑一聲,他慢步走回小樓,正要進門,卻見得小樓內透出一線光來。他微微一怔,手按在門上,卻沒有立刻力,因為他已經感覺出來,樓內那人的氣息。


    稍做遲疑,他才想到,既然自己能感覺到對方,那麽,對方自然也對他有所感應。他搖頭一笑,推門進去。


    樓下小廳,明珠散出來的柔和光芒,遍灑每個角落。在廳堂側方,一個李珣極其熟悉的人影,聽到了開門的聲響,便轉過身來,輪廓分明的俏臉上,微現出一個笑容,正是在星河搜尋凶手痕跡的明璣。


    此時她風塵仆仆趕回來,難道是有所現?李珣抑住心中不安,與她目光一對,便稍稍欠身,行了一禮,方笑道:「四師叔怎麽想起到我這兒來?」


    「怎麽,不歡迎嗎?」明璣隨口回了一句,接著就微笑道:「我是來探視一下救命恩人,順便致謝啊。」


    李珣頭皮猛地一炸,雖然很快就反應過來,明璣並非是指聚星台之事,可臉上的表情已經有些變了。他忙轉了一個尷尬的臉色,苦笑道:「四師叔您就別損我了,星河那裏,我可是一點兒忙也沒幫上。」


    明璣聞言臉色一正,搖頭道:「你這話就錯了。這同門情分,從來都是盡心與否,卻哪能以結果而論?你為了我,冒了如此風險,我來道謝便是應該的。隻是……」


    她話鋒一轉,眸光在李珣身上打量了個來回,在看得李珣渾身不自在的時候,方似笑非笑地道:「認識你這麽多年,難得見你這樣腦門熱。


    你又不是六師叔,星河也是說闖就闖的?


    「偏也邪門,竟真讓你琢磨了些門道出來。還好,這是兩邊裝糊塗,給遮掩過去了,否則那天垣老兒再丟了這臉麵,還不知會做出什麽事來。」


    李珣幹笑幾聲,唯有喏喏應了。隻不過他眼神也好,看明璣說到最後,神色微有變化,立知她是由此聯想到了那個允星死鬼。


    世上之事,確實奇妙。若允星不死,他未必會在明璣心上留下任何印痕,可現如今,允星救助明璣之後,在追敵的路上殞命,這樣,在一個不短的時間內,明璣怕是想忘記他都難。


    心中暗咒一聲,李珣正想著如何轉移話題,卻見到明璣從一側的桌上拿起一把劍來。


    李珣目光掃過,便有些怔,這不是他的青玉劍嗎?因為太過疲累,他自己都忘了睡前把劍放在哪裏,不過,應該是臥室吧……難道明璣跑到那裏拿了劍出來?


    正迷惑時,耳邊一聲錚鳴,青蒙蒙的劍光閃耀室內,映得明珠也為之失色。李珣撓撓頭,奇道:「四師叔拿這劍幹什麽?」


    明璣的眸光向他這邊一掃,旋又回到劍上,細細打量。李珣心中略有不安,越小心翼翼觀察她的神情變化。隻見明璣修長的眉毛微微蹙起,臉上分明也有些疑惑。


    看了半晌,她方道:「最近,你可與人鬥過劍?」


    李珣「呃」了一聲,完全摸不到頭緒。但回想起來,他最近大都是以百鬼又或血影妖身對敵,用這把劍的機會是少之又少。


    最近一次,便是對上允星那死鬼,用這劍擋住了他一記殺招,可這事當然不能說出來,他略一思索,便開口道:「不……」


    才吐出一個字,便見到明璣根本就沒聽他講話,纖長的手指緩緩由劍身拂過,所經之處,劍芒吞吐,青光灼爍,絲絲嘯。這回,連李珣也看出,青玉劍似乎有些不妥。


    當明璣的手指抹過時,劍身震蕩,其聲如絲如縷,然而中間偶有斷續。


    同時,劍芒吞吐之際,竟然不能盡數收束,就明璣的劍道修為而言,這根本是不可能的。李珣隻覺得心中緊,這個應該是……靈氣外泄?


    「鏘」的一聲重鳴,李珣身上一激,再看時,滿室青光已盡數斂去,而明璣臉上無悲無喜,手上寶劍,已從中間斷為兩截。


    李珣「啊」地一聲叫了起來。


    明璣見他吃驚的模樣,微微搖頭,神情分明有些不滿:「此劍受損如此嚴重,你竟然不知嗎?」


    聽到明璣似是埋怨的言語,李珣隻覺得背上汗毛倒豎。是的,他不知道青玉劍已被損傷到這種地步,但他卻已經知道,這劍是在什麽時候、被什麽人所傷的。


    星河中、擎蒼江邊,允星窺準他從禁製中脫身的一刹那,橫空斬來的那一劍,被他用青玉擋住。就是現在想來,那一劍的威勢也令他心中凜然。


    以破軍仙劍之利,再輔以允星的修為,無疑是重創青玉寶劍的元凶。


    可是,這件事,他能說出口嗎?李珣也還記得,這把青玉劍,是明璣初出道時便使用的愛劍,曾專門投於寒潭保存,後來轉贈給他。其本身便有著相當重要的意義,可現在,這劍斷了,甚至斷得「不明不白」!


    老天爺這個玩笑開大了!


    李珣的腦子暫時陷入了停滯狀態,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就算以他的急智,一時間也有些不堪應付。


    明璣的透徹人心的目光下,他明知對方並不是刻意的探究,卻依然覺得心中慌亂,還好,在青玉斷裂這個背景下,他一時的失措,也不顯得太過突兀。


    明璣輕歎口氣,目光轉回到斷成兩截的青玉劍上。可以看出,她在盡力保持著平靜,但效果並不算好。


    李珣總算回過神來,不用刻意做作,便垂頭喪氣地向明璣道歉。


    明璣搖頭道:「這本來也沒什麽,青玉成劍時,本就有瑕疵。你我二人又總是拿它同高手比拚,數百年下來……嗯,也許這是它的歸宿。隻是,有一點我倒要問清楚,你最近練劍時,是不是懈怠了?」


    「啊?」


    「這劍斷得可惜。劍身受創之後,能保持相當長的時間沒有完全斷裂,而在裂口處,斷紋看似平滑,實則有極細微的凹凸曲線,真息抹過時,震顫幅度如一。


    「這分明就是兩劍交擊時,對方以「蜂鳴快劍」的手法,以極高的度,在極小的範圍內來回震蕩,導引真息,硬生生將青玉震斷。」


    明璣信口說來,幾乎將當時的情形複現眼前,聽得李珣背上冷汗潸潸。


    而這還沒完,明璣皺著眉頭又道:「我宗諸般劍道法門,名為劍訣,實與星璣、天妖等劍宗不同,重在以劍引氣,以神禦劍,實屬於最上乘的煉神禦氣之道。


    「你早在二十年前,便已經劍氣圓融,無有窒礙,早不依靠劍刃製敵,怎麽會讓兩劍鋒刃交擊,由此毀了劍去?」


    李珣低著腦袋不敢抬起來。他能怎麽說?難道對明璣講,其實我那時用的是血影妖身,明心劍宗的手段完全使不出來,危急時候,完全是拿青玉當盾牌使喚……


    看李珣這個模樣,明璣也真生不起氣來。她知道,李珣心思靈動,最知深淺,素來是不用人操心的,自從她代死去的林閣指導這弟子修行,幾乎從沒有對李珣嚴辭厲色過,今天偶爾為之,她自己反倒不適應了。


    沉默了一下,她還是放緩了語氣:「你天資絕頂,又心誌堅定,這些事情我本是不用說的。隻是你的情況與其他弟子不同,除了本宗眾修行法門,還旁引諸家,深研禁法之道。


    「即使你那個禁法修行互利的法子很是厲害,但分心二用,比之心無旁騖,終究還是有差別的……」


    李珣見她誤會自己因研究禁法分心,慶幸之餘,亦喏喏連聲。哪知說到後來,明璣竟噗哧一笑,李珣愕然抬頭,那難得一見的傻樣兒落在明璣眼裏,更讓她笑不可抑。


    笑了半晌,她才恢複了平日的冷靜姿態,搖頭道:「果然,我還是做不得冷麵師匠,講起長篇大論沒趣的很。還有你,這弟子的模樣也太過古怪……罷了!」


    見她心情大有好轉,李珣也稍稍放心,正要趁熱打鐵,早早將這問題消解掉,哪知明璣卻又想起剛剛的問題來:「對了,你剛剛說,和誰交手?」


    李珣頭皮一緊,這才現自己沒那麽容易過關,幸好有了這麽一個緩衝時間,他也想到了個藉口,撓撓頭道:「不少人……不過交手的就是天妖劍宗的徐亢,還有他一個姓羅的師弟,我是在和百鬼糾纏的時候碰上的,西南好亂!」


    「西南?」


    明璣若有所思,李珣不知道,她是否會由此聯想到自己「遲到」的理由,不過看表麵,情況還不壞。


    沉吟了一會兒,明璣方道:「若是天妖劍宗,便對了。「蜂鳴快劍」


    來簡單,但若沒有身劍如一的修為,怕也駕馭不住劍器。此界專修劍道的,也隻有天妖、星璣二宗,你也走運,剛領教了天妖劍訣,便又見識星河禁製……」


    李珣暗中抹去一把冷汗。幸好他多留了個心眼,用在西南時交過手的天妖劍宗來頂缸,否則絕沒有這麽輕易過關。


    正想著,便見明璣眸光望來,清清淡淡中,偏有劍一般的犀利。他心頭一跳,還沒來得及思量,這直指人心的光芒,便在明璣的微笑中淡去了。


    她極小心地將兩截斷劍收入鞘中,卻沒有還給李珣的意思,隻是道:「時候也不早了,你且去休息,明日我到宗門寶庫,拿一把新劍給你。這一回,可不能再給人弄斷了!」


    李珣忙謝了一聲,但目光卻一直瞅著明璣手上的青玉殘劍,末了,試探性地問道:「四師叔,這劍不如讓我收了吧,等有時間,我去千帆城尋一個頂尖的鑄劍師,將其複原……」


    未說完,肩上便被明璣用劍鞘輕敲一下:「就你有能耐!難道我的人脈就不如你?這劍的事,你就不必管了,我自有分寸。倒是明天,你要隨我練劍,否則,下回碰上高手,斷的就不是劍,而是你的脖子了!」


    明璣越是擺出師叔長輩的架式,心態便越是親和無羈。李珣自是明白的,他心中一熱,眼看便要答應,卻忽又想起剛才和祈碧等人的約定,隻好尷尬地向明璣解釋。


    「那就暫且放一放吧,來日方長,是嗎?」


    「來日方長」這詞兒用在這裏,頗有些古怪,而且明璣的神態也有點兒與之前不同的味道。


    但容不得李珣多想,明璣已擺了擺手,就那麽轉身出門。


    李珣送到門口,又怔了半晌。他覺得今晚上的明璣很是奇怪,話語中似有未盡之意,與她素來坦蕩明透的風格極不相符。還有這告別,好像還有點兒倉促……事情不會變得那麽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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