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的日子,定在半年之後。


    這麽擇日的第一個原因,是賀家老宅的修繕需要時間。


    他們的婚禮,將在賀家的老宅裏舉行,並且婚後,兩人也將住在那裏。


    這是蘇雪至自己提的。


    那座老宅荒廢多年,加上主體建築,年代久遠,其實現在即便加以修繕,論居住的舒適度,應也沒洋房好。賀漢渚知她生活習慣,更偏西化,怕委屈了她,本是沒打算婚後住老宅的,擬盤下省城裏的一座現成的洋房,如果她也看中,隻要稍加改造便可。但最後,卻被她一口否決。她說更願意住賀家的老宅,因為“那是他從小長大的家“。賀漢渚很是感動。為了讓她住得能更舒服些,他請了個建築師,按她的生活習慣,對主屋的內部進行改造。


    除了“硬件”方麵的準備,另外一個原因,則是他也需要時間,先做亟待他做的事。


    他現在雖掌控了地方,但這遠遠不夠。他還需要盡快理順下麵以他馬首是瞻的幾股勢力之間的關係,以確保不會再出亂子。此外,整編軍隊、改組省府,將預備實施的各種新政也盡快提上日程,軍政兩手缺一不可,事務千頭萬緒。雖然下麵有能人和幕僚可以分擔,但他自己在剛開始的時候,顯然是不可能缺席的。


    半年其實相當緊張。從主觀上說,光陰於他而言,太過漫長,但實事求是,這是他能做好結婚準備的最快的時間了。


    不過,他忙,蘇雪至其實也並不比他空多少。


    回來後,她便投入了她心係著的藥廠。


    舅父的眼光還是非常獨到的,牽線找的藥廠,很合她的心意,場地稍加改造便可,許多原本的設備也能繼續使用。在這裏,她再無任何的顧忌。放開手腳,做自己想做的事,感覺真的很好。她和之前到來安置下來的餘教授等人一道規劃場地、補充人員、擴充設備……如魚得水,忙得把結婚的事都丟在了腦後。


    藥廠在省城的外頭,原本她還住在舅舅家裏,後來幹脆搬了過去,日夜泡在實驗室裏。轉眼冬去春來,燕歸花開,婚期如約而至了。


    他們循舊製,舉的是傳統的中式婚禮。日子選在本月的十八日,是個極好的吉日。


    照原定的計劃,蘇雪至須至少提前一周回家,準備待嫁事項,然後坐等賀漢渚前來迎親,將她接去省城完婚。


    上月,賀家老宅的改造進入了最後的階段。賀漢渚放下事來找她,想帶她一起過去看,如有不滿意的地方,她可趁這機會提出來,還能做最後的調整――當然了,這是借口,實情是他好些天沒和她見麵了,甚是想念。離結婚還有一個多月,他覺著有些漫長,便借此來約她。誰知她卻說事忙,出不去,想趕在結婚前把手頭的事做完,她也完全相信他,讓他自己看著辦,就這麽打發走了人。


    這事是紅蓮講的。那天她恰帶著裁縫趕了過去,在給蘇雪至試婚服,親眼目睹了這一幕,回來就告訴了葉雲錦。


    現在離婚期就剩三天了,一堆的事,本該人在家中待嫁的蘇雪至,卻還是不見人影――就在一周前,她為了找一個合適的能製造大批量發酵罐的工廠,跑去了外地。


    紅蓮在家裏左等右等,等不回人,急得不行,追著葉雲錦催促,要她再拍個電報過去,催她立刻回。再不回,怕就要趕不上婚期了。而且,姑爺要是知道了,他會怎麽想?


    “……上次姑爺特意找來,要帶她去看房子,她不去,說忙,丟下姑爺就進去了。當時姑爺沒說什麽,還笑著和我聊了一會兒,但我瞧他分明是有點失望的。這也沒幾天了,她還在外頭跑,再讓姑爺知道,怕是有些不妥……”


    女兒的婚期逼近,葉雲錦這幾天忙壞了,人在外頭的鋪子裏。


    女兒雖然口頭答應會趕回來的,但現在還不見人,她本也有點著急,又被紅蓮這麽一說,心裏打鼓,怕萬一出什麽意外,誤了大日子,那就鬧笑話了,想了下,正要去找兄長,讓他催促女兒立刻回來,這時,一個家人興衝衝地找了過來,嚷說:“女當家,女少爺剛回了!忠叔打發我來告訴您一聲,讓您趕緊回呐!”


    紅蓮高興得兩隻小腳都跳得離了地,立刻和主母一道回了蘇家。葉雲錦去找女兒,到了她的房間外,透過沒關嚴的門縫,見她連在外的衣服都還沒來得及換掉,地上放著隻行李箱,人就坐在了桌前,正埋頭寫著什麽東西,背影聚精會神。知應是她工作上的事。


    人回來了就好。她停在門外,悄悄地看了女兒片刻,轉頭,示意紅蓮噤聲,不要去打擾她,自己也悄悄地退了出來。


    轉眼三天過去了,次日就是成婚的日子。賀漢渚那邊派人傳話,他已到了,明日準時前來迎親。


    女兒覓得如此良婿,葉雲錦心中隻覺欣慰無比。但也和這天下所有做母親的人一樣,這一夜,她也有些傷感。


    她和蘇忠等人最後核對了一遍明天的種種事情,確定全都安排妥當,這才放下了心。這個深夜,她毫無睡意,獨坐房中,怔忪之時,忽聽門口傳來輕輕叩門之聲,過去開門,見是女兒來了,手中托著一盞燭台,靜靜站在門外。


    “雪至?這麽晚了,你怎麽還不休息?”


    葉雲錦驚訝。


    女兒回來在家的這幾天,也是閉門不出,埋首做事,說是忙著在寫什麽論文,怎麽忽然這個時候來找自己。


    “明天是你的大喜日子,你要休息好,要不然,人沒精神,沒精神,明天就不好看了。”


    “沒關係,他不嫌棄。”蘇雪至一笑,跨進門檻,走了進來。


    葉雲錦也笑了,關了門。


    蘇雪至放下燭台,向她道謝,“你們為了我,辛苦了。”


    確實,為了她的婚禮,全家上下都忙得不可開交,蘇雪至自己倒像是個局外人,什麽都不管――一概之事,葉雲錦紅蓮還有舅舅他們,完全替她包攬了,她隻要坐等日子到來就行。


    葉雲錦笑道:“和我也這麽見外。我就你一個女兒,你要成親了,一輩子就這一次,我有什麽辛苦?我高興還來不及。”


    蘇雪至沒說話,凝視著她,葉雲錦被她看得有點不自在起來,遲疑了下,說:“你怎麽了?這麽看我?”


    蘇雪至輕聲道:“娘,龍王前幾天將水會大當家的位置傳給了三當家。他就要走了,你知道了吧?”


    葉雲錦眼睫微微一動:“怎麽突然說這個?他勞累了一輩子,過的都是打打殺殺刀頭舔血的日子,現在能卸下擔子,是件好事。”


    “你們往後……真的沒有什麽打算?”


    蘇雪至遲疑了下,終於還是問了出來,問完,接著又道,“娘,你們真的不必有任何的顧慮。這不隻是我的想法,煙橋他也完全讚同!晚上我找你,就是想和你說明這一點。”


    葉雲錦點頭:“你們的心意,我明白。你們都很好。不過,我們已經這個年紀了,年輕的時候,都過來了,現在還能有什麽想法?”


    她說完,見蘇雪至默默望著自己,眸光含著不忍之意,笑了,走到女孩的麵前,抬手溫柔地替她捋了捋漸漸長長的頭發,柔聲道:“你們不必操心這個了。往後你們安好,於我而言,這輩子就無憾了――”


    “我料他……應當也是如此。”她頓了一下,說道。


    “娘!”蘇雪至愈發不忍,還想再勸,葉雲錦搖頭,打斷了她的話。


    “雪至,做人不能貪心太過,什麽都要想。真的,往後他無事,我也一樣,就這樣,已經很好了。”


    仿佛是在向蘇雪至作一進步的解釋,也仿佛是說給自己聽。她用強調的語氣,再次說道。


    蘇雪至沒再說什麽了。


    葉雲錦不僅僅隻是年輕時和水會的大當家有過情愫和糾葛的那個女人,她還是天德行的女掌櫃。


    如同兩條相交的線,錯過了,延伸得太遠,想再回頭,發現已是羈絆重重。年輕時的那種不顧一切隻想心上人帶自己走的血勇,不會那麽容易便能再來一次。


    人生大約就是如此。遺憾,才是永恒的命題。


    就在這一刻,蘇雪至愈發覺得,自己是如此的幸運。


    她伸臂,輕輕抱住了麵前的這個婦人,說:“娘,晚上我想睡你這裏,可以嗎?”


    葉雲錦一怔,隨即用力地點頭,“好”,她眼眶微微泛紅,輕聲說道。


    這一夜,蘇雪至和葉雲錦同床共枕。她們都是不擅感情表達的人,話也不多,葉雲錦隻摟著女兒,就好像她還是個孩子。蘇雪至更是生平第一次有了一種母親在旁的安心之感。她靜靜地依在葉雲錦的身邊,閉上眼睛,沉沉地入了夢。


    第二天,賀漢渚帶著一支隊伍前來迎親,接她去往省城。排場之盛大,場麵之隆重,自不必贅敘。當天晚上,他們停留在敘府過夜,全城為之轟動,煙花絢爛,倒映江麵,水影融融,花月似夢。


    江灣的大碼頭畔,水麵漆黑一片。今晚半個城的人都跑去看熱鬧了,便顯得這裏異常安靜,甚至透著幾分寂寥。


    一人立在江邊,灰衣布鞋。他雙手負於身後微微仰頭,眺望著遠處那不斷衝上夜空的滿天煙花,看得仿佛入了神。


    王泥鰍帶著一群人,肅立在那人身後。片刻後,見他回頭朝著自己招手,急忙快步走了過去。


    鄭龍王的眼底映著對麵夜空之上的點點絢麗煙火,臉上含著淡淡笑意,道:“我該走了。後會有期。”


    王泥鰍心中滿是不舍,還是沒有徹底死心,又勸:“大當家,我真的當不起這樣的重任……”


    鄭龍王擺了擺手:“我身體大不如前,早有托付你的想法。你不必自謙,我對你很是放心。你更不必過慮,往後真若有事不決,找煙橋商議就是。”


    他麵容帶笑,笑容之中,卻透著威嚴。


    王泥鰍一頓,頷首:“往後我必帶著兄弟們誓死效命賀司令,大當家你放心。但我還是不明白,鬥膽問一句……”


    “大當家,你金盆洗手便罷,為什麽一定要走?”


    鄭龍王麵上依舊帶著微笑,平靜地道:“老三,我這一生,殺人無數,我已厭倦,也乏了。我早有心願,想著將來倘若我僥幸能留殘命,我便回往蘆山,回到夾門關。我的父親,還有許多當年死去的叔伯弟兄,他們全都長眠在了彼地。我願回去,做個守陵之人。”


    王泥鰍一愣,隨即下意識地回頭,飛快地望了一眼那座縣城的方向,欲言又止。


    鄭龍王麵上笑意漸漸消失。他轉頭,凝視那方向片刻,又望了眼前方的滿天煙花,那張被歲月之刀雕滿堅硬的臉,也變得柔和了起來。


    “老三,現在這樣,已經是最好。”


    “上天待我不薄了。”他低低地道,仿佛說給王泥鰍聽,又仿佛在和自己說話。接著,他又望向王泥鰍,語氣一轉,笑道:“倒是你,還有大把年華,往後若有好女人遇上了,記得收收心,好生待人,別再混下去了。”


    王泥鰍沒料到鄭龍王竟連這也知道,汗顏不已,麵紅耳赤,忙稱是。


    鄭龍王含笑點了點頭,最後深深望了一眼那個女人所在的方向,不再停留,掉頭,邁步踏上了一條停泊在江邊的小船。


    船頭的暗黑之處,一個光頭大漢直起身,衝著岸上的王泥鰍等人拱了拱手,隨即駕船離岸。


    王泥鰍領著身後之人,於江邊跪拜恭送。鄭龍王立在船頭,笑了笑,拂手示意歸去。


    月影照江,在遠處那隱隱傳來的滿城禮花聲中,小舟隨波,漸漸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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