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龍王前次遇刺,最後雖幸運地得以痊愈,但畢竟人上了點歲數,不比少壯,身體還沒恢複到受傷前的狀態,加上肩承重擔,思慮重重,日夜不得安寧,近來一直是在強撐著主事,以安穩人心。這回遇了如此大變,本抱定玉石俱焚同歸於盡的決絕之念,卻沒想到柳暗花明。當看到賀漢渚的那一刻,繃著的那根弦似突然鬆了下去,以致於一口氣提不上來,一時撐不住,人竟倒了下去。


    賀漢渚負他而行,快步登上崖梯,出來後,鄭龍王也恢複了意識。


    幫眾圍了上來,見他沒有大礙,無不歡喜,高聲歡呼了起來。那些剛投降的士兵早也將山轎抬來,爭相要替鄭龍王抬轎。


    賀漢渚扶他坐上去。


    在水會眾人的眼裏,鄭龍王從裏到外,意誌到身體,都是堅忍而強悍的。即便是前次遇刺,在蘇雪至趕到之前,他命懸一線,到了最後,也沒在幫眾麵前顯露過半分弱態,連走路都不讓人扶,坦然論死。


    但今天他卻一反常態,並未拒絕,當著眾人的麵坐了上去,含笑向周圍的人拱手致謝,先行離去。


    這裏剩下的事交給了王泥鰍處置,賀漢渚親自護著鄭龍王同行,出山後,先在土司寨中落腳休息。


    寨裏的人認得隊伍裏那些投降的士兵,見穿著相同軍皮子的人又回來了,起先又恨又怕,隨後發現情況有變,和上次似乎不大一樣,就派了個勉強能說幾句外頭話的寨民前來交流,獲悉那個大官已被鄭龍王砍了腦袋,現在已經換了主事人,見賀漢渚英武而不失溫和,很講道理,不像幾天前那個姓薛的那樣窮凶極惡,全寨上下,無不欣喜若狂。


    土司本就對鄭龍王那天的救助感恩不已,現在更是將他視為神人,不但帶著全寨的人出來迎接,還將自己的房子讓出――這回是心甘情願的,定要鄭龍王住。不但如此,還命人起出了前幾天藏起來的酒釀,殺了兩口當時趕到附近山裏圈起來的大年豬,晚上,寨中空地起了火塘,架上大鍋,咕嘟咕嘟燉肉,說是感謝鄭龍王那天救他孫女的恩情。


    寨中本就熱鬧了,當聽到賀漢渚說,走之前會送他們一些槍彈,以表對招待的謝意,到處更是歡騰一片,如過年般喜慶。


    眾人吃飽喝足,陸續散去休息。正所謂上行下效,那些投降過來又不願走的士兵現在跟著賀漢渚,也就一改之前的強盜無賴作風,老老實實,不敢有半點逾矩,否則軍法無情,等待著的就是槍斃。


    鄭龍王生性豪爽,雖已久不再沾酒,但見土司熱情,便飲了幾杯,加上本就疲乏,散了後,聽從賀漢渚的勸,也去歇了。


    夜漸深,賀漢渚卻了無睡意,輾轉難眠,最後從住的屋中踱步而出。


    土司寨中人口不過數千,但地方卻大,周圍空闊無人。他查看了下降員的情況,負責放哨的人請他放心休息,說自己會盯緊。賀漢渚隨後回來,看著不遠之外空地上的那堆尚未燃盡的餘火,漸漸出神之際,忽聽身後有了腳步聲,轉頭,見是鄭龍王也出來了,忙迎過去,問怎麽還不休息。


    鄭龍王道:“我其實還好,也不累。回去了睡不著,見你在這裏,就出來了。”


    賀漢渚扶他,坐到了近旁的一張木凳上。


    鄭龍王示意他也來坐,卻見他停在麵前,朝自己行了一個鄭重的拜謝之禮,便笑問:“這是何意?”


    “您走之前留在女掌櫃那裏的東西,三當家在路上和我說了。晚輩何德何能,實在慚愧,更是無以為報……”


    鄭龍王哂然一笑:“不過是些身外之物罷了,我留下何用?何況我本就是個看守人罷了。不瞞你說,前幾年我還有些犯愁,想我一天老似一天,走的又是條夜道,不知哪天就到了頭。萬一歸鄉,這些東西該當如何。倘因看護不周,最後落入惡人之手,那我便是死了,也無顏去見義王和先父。好在現在有你。說起來,反而是我要謝你才對,叫我終於能夠卸下重擔,再不用為這些勞什子的東西費神了。你非普通之人,位高,擔責也重。隻要你能用好那筆錢,為國,為民,盡到你的能力,窖藏便也算是歸於其所,不枉我守了它一輩子。”


    他既如此說了,賀漢渚若再推卻,便是扭捏作態,於是也不再多說別的,鄭重地道:“賀漢渚在此對著皇天後土發誓,我必盡我所能,絕不辜負龍王畢生守護。”


    鄭龍王含笑點頭,再次示意他坐,隨即問他怎會如此及時趕到這裏。


    “我從陳英那裏收到消息,稱你前次出京之後,就沒再露麵了,結合西北局勢,猜測你極有可能是趕去處理要務。怎又來了這裏?還有,你和那個王孝坤是怎麽回事?他不是如你父執?怎麽現在看著像在針對你,要削掉你的勢力?”


    對著鄭龍王,賀漢渚自然不會隱瞞,就將自己查證到賀家當年獄案真相的經過講了一遍。


    鄭龍王這才恍然,點頭:“想必王孝坤也知道你已查證,做賊心虛,他自然要防備你的複仇。”他又喟歎:“人心似海,深不可測。隻可惜了,你的祖父顧念舊情,竟因此而惹來滅門之禍。好在賀家出了你這樣的孫兒,足以告慰令祖在天之靈了。”


    賀漢渚沉默了片刻,接著道:“窖藏這件舊事,雖已過去半個百年,但餘波始終未散。陸宏達生前一直在暗中找你的下落,在他死之前的那段時間,他其實已懷疑龍王你的身份。作為當年事件相關的另一方,王家人必定也是一樣。現在事情已經浮出水麵,以他們的能力,我擔心也已查到龍王你這裏了。“


    “他們既開始對付我了,以我對他們的了解,隻要有可能,他們是不會給我留退路的。所以我擔心他們同時也會對你不利,出京後,我讓豹子照計劃去西北,吸引他們的注意力,我則半道悄悄改道趕去敘府,目的,就是為防萬一。”


    賀漢渚趕到敘府的時候,發現事情確實如他顧慮的那樣,水會已是生變。王泥鰍正按著鄭龍王走之前的安排,為防隨後可能到來的報複,提前關閉各地堂會,同時暫時遣散幫眾。見他竟如從天而降,上下無不振奮,皆聽號令,組織人馬,取出了水會從前暗中陸續購置的槍械軍火,在賀漢渚的指揮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連夜攻占下了敘府府城,隨後,留人馬守城,賀漢渚和王泥鰍便日夜兼程,追趕上來,終於救下了本已決意一死的鄭龍王。


    鄭龍王聽完這番經過,歎息:“煙橋,你就沒想過,萬一西北那邊控製不住,你豈不是如同自損,讓王孝坤謀算得逞?”


    “西北軍失了,可以再次整合。我賀漢渚也曾一無所有,大不了,我從頭再來,輸得起。但龍王你要有失,再無彌補之可能。孰輕孰重,何須考慮。”


    他的語氣平靜,說完,神色也如尋常。


    鄭龍王一時百感交集,舉目,望著遠處的一片漆黑夜空,凝神了片刻,長長地籲了口氣,低聲說:“當年先父和令祖偶麵之時,他們絕不會想到,縱然他們那些先人已是身故,腐骨化土,但半世紀後,兩家的娃娃,卻還有今日這樣的緣分……”


    他看向賀漢渚。


    “你很好。雪至交你,我很放心。”


    鄭龍王一字一句,說道。


    賀漢渚今夜無法入眠,便是想到了她,又想到自己的前路,故思緒萬千。此刻聽鄭龍王這麽開口,心中愈發愧疚。


    “我負了龍王的信任,實在是對不住您。當初那夜在江灣的船中,我初見龍王,您的教誨,至今我仍句句在耳。現在果然這樣了。她人被羈在京師,恐怕不得自由。”


    “雪至……終究還是受了我的牽累……”


    鄭龍王默然,轉頭北望了片刻,緩緩地抬手,拍了拍賀漢渚的肩。


    “不必多想了。她是個有主意的人,既然自己認定了你,牽不牽累,也是她自己說了算的。你放開手腳,做你該做的就是了。”


    “怎麽樣,往後有什麽打算,你想過嗎?”他又問道。


    賀漢渚對上了鄭龍王投向自己的兩道炯炯目光,不敢懈怠,驅散雜念,振奮精神道:“我誠然有個想法,正想向龍王請教。隻是今晚已不早了,還是請龍王先去休息,明天…”


    “我說了不累!你這個小年輕,就是這點不好,嗦!走吧,進屋詳談!”


    鄭龍王不悅地打斷了他的話,隨即起身,雙手背後,邁步就走。


    賀漢渚望著他的背影,苦笑了下,不再說話,追了上去。


    這一夜,屋內一老一少,兩人執枝,在地上畫圖,秉燭長談,時間過得飛快,窗外東方漸漸拂曉,兩人卻是渾然不覺,直到聽到窗外傳來一陣雞打鳴的聲音,這才驚覺,竟已天明。


    該談的,這一夜,也都談得差不多了。


    鄭龍王不愧是在當地盤踞多年的人物,對地勢、人脈和各股勢力的分布,了解之深遠,分析之透徹,令賀漢渚深感自己不如。此刻見龍王的眼睛熬得發紅,忙起身請他休息。


    結束了夜話,賀漢渚走了出來。


    前些天他一直在日夜兼程地趕路,昨晚又一夜沒睡,此刻,他也感到有些疲乏了,但精神卻依然很是興奮,出來後,也沒打算立刻去休息,獨自站在土司寨的一片高地上,在晨風中遙望著泛出魚肚白的東方,凝神想事。忽然,他看見一隊人馬從鬼山的方向行來,入了寨子,認出領頭的是王泥鰍,便出去迎接。


    王泥鰍見到賀漢渚,十分高興,將他請到一旁,單獨向他回報後續。


    穀底山洞位置已是暴露,剩下的東西,自然不能再放那裏了。他已清點並封箱完畢,計剩餘黃金四桶,白銀約二百萬兩,寶箱共計二十口。


    因這趟來得匆忙,事先沒時間計劃周詳,這麽多東西,現在同行的話,目標太大,也不安全,所以先行封存,留下可靠的自己人守著,等趕回去後,安排大隊人馬來,全部運出去。


    “這是其中的一口箱,據說裝的是最好的一批東西,一直就在那裏,也沒開過箱,不知道是什麽,我帶出來了,先交給賀司令您吧。”


    王泥鰍叫人將帶出來的一口箱子送到了賀漢渚住的地方。


    賀漢渚道辛苦,讓他們也抓緊時間休息。


    一眾人在土司寨中又整休半日,於當天的午後,再次馬不停蹄地上路回往敘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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