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雪至跟著,也匆匆地追了出去。


    王家司機正等在餐廳門外,焦急萬分,一看見賀漢渚的身影,慌忙跑了上來求助。


    “到底怎麽回事?”


    “四爺,我家公子想隨您一道南下,但太太不許,您也是知道的……”


    司機飛快地解釋起了原委。


    王孝坤下野後,回鄉休養身體,王太太則帶著王庭芝暫時搬到了天城。南北局勢日益緊張,戰事一觸即發,王庭芝想追隨賀漢渚,入其麾下參戰,卻遭到了王太太的極力反對,今天又以自己病痛為由,要兒子安居在家。


    王庭芝心中苦悶,晚上獨自開車出來到俱樂部裏解悶。


    “剛才我是接到了公子打來的電話,說他喝得有點多,沒法開車,叫我過去接他,我就趕緊過去,誰知到了那邊,看見公子和人打起來了!”


    “和誰?”


    “要港司令家的孫公子!”


    這個孫家的兒子,賀漢渚略有耳聞,海軍部一個大員的公子,也是京師天城兩地的一個有名的紈絝,之前和死了的陸宏達兒子陸天慈經常一起混,與王庭芝則素來不和。


    不止這樣,去年和王家定親的陳家本是要和這戶孫家議婚的,後來卻被王太太橫插一杠,好事不成。


    今晚也是巧,兩人在俱樂部裏遇到。起因是個俱樂部裏的當紅舞女,見王庭芝獨自喝悶酒,便上去搭訕,被王庭芝推開,舞女自覺被掃了臉麵,去找孫公子訴苦,孫家兒子便跟出去找事,等王庭芝晃晃蕩蕩出來時,在大堂裏湊上去,撞了一下,反咬一口,稱他故意撞自己,要他賠罪。


    王庭芝向來都是橫著走路的人,現在家中突然生變,雖然他舅舅在跟著父親離開前曾再三地叮囑,說今時不比往日,要他務必低調,凡事隱忍,勿再和人爭高低,但以王庭芝的脾性,被人這樣找上來挑釁,怎麽忍得下去,當場便起了衝突,打了起來。


    孫家兒子那邊有三四個人,司機見狀不妙,就跑出來打電話到衛戍司令部找賀漢渚。丁春山接的電話,告訴他司令在法國餐廳吃飯,正好離天城飯店不遠。因汽車鑰匙還在王庭芝那裏,司機就拚命跑了過來求助。


    蘇雪至二話沒說,立刻去將汽車開了過來,載著賀漢渚和王家司機趕往天城飯店。


    飯店裏的大堂裏此刻早就聚滿聞聲而出的客人,但全都遠遠地觀望著,低聲竊竊私語。


    王庭芝已被孫公子帶著人打得趴在了地上,鼻青臉腫,嘴角流血。


    飯店經理剛才試圖上前勸阻,也被那個孫公子一把推開,險些摔倒,現在不敢再上去了,無奈,隻能打電話向警局報案求助。


    孫公子去年議婚不成,被人在背後譏笑了好一陣子,新仇舊恨積聚在心,現在王家下了台,終於逮到個報複的機會,怎麽可能手軟。


    孫公子揚眉吐氣,指著腳下的王庭芝,對身旁那幾個平日跟著自己混的公子少爺笑道:“看看,這就是王公子!可憐啊,現在怎麽跟條死狗一樣,以前的威風呢,都哪去了?”


    他話音落,邊上的幾個跟班便也跟著狂笑,圍了上來,七手八腳又踢著王庭芝。


    王庭芝身體蜷曲,雙手緊緊抱頭,閉目,一動不動,任人踢打,看起來仿佛死了一樣。


    孫公子看了片刻,覺得還不解氣,假意阻止,隨即彎腰,扇了扇王庭芝的臉。


    “想我放過你,也容易。給我認個錯,叫聲爺,我立馬讓你走!”


    王庭芝慢慢地睜開眼睛,盯著孫公子。


    孫公子看了眼四周圍觀的人,頓覺下不了台,再次怒從心頭起,索性抬起腳,一腳踩住王庭芝的頭,冷笑:“姓王的,你以為誰真的怕你?你當你是個什麽東西?我告訴你,沒了你爹護著,你就連條狗也不如!讓你叫我一聲爺,那是給你天大的麵子!”


    “叫不叫?叫不叫?”


    幾個跟班見狀,又圍上來踢他。


    王庭芝的牙關慢慢地咬在了一起,突然,抱住孫公子那條踩在自己頭上的腳,用力一扭,孫公子頓時失了重心,整個人當場就被掀翻在地。


    王庭芝隨即爬了起來,操起近旁的一張椅子,轉身,一言不發,衝著剛被人從地上架起來的孫公子狠狠地砸了下去。


    孫公子驚恐萬分,抬手去擋,“喀拉”一聲,椅腳斷了一條,飛了出去,孫公子慘叫一聲,那條抬擋的手臂當場折斷,關節脫臼,以奇怪的角度垂掛了下來,人也跟著再次倒地,抱著斷了的胳膊,身軀痛苦地蜷縮成了一團。


    周圍的人全都被這突然的變故給驚呆了,誰也沒想到,剛才已被打得猶如半死的王庭芝,竟突然如此爆發了。


    孫公子的幾個跟班回過神來,大怒,一擁而上,正要對著王庭芝拳打腳踢,突然,隻見他從身上掏出了一把槍,舉了起來,啪啪兩聲,朝著飯店大堂的頭頂連開兩槍。


    伴著尖銳而刺耳的槍響,子彈打碎了穹頂上的一盞琉璃巨燈,大堂裏的光線一暗,與此同時,無數的玻璃碎屑猶如雹雨,四下濺迸,驚得近旁圍觀的客人尖叫不停,紛紛奪路而逃。


    剛才王庭芝被圍攻的時候,絲毫也沒反抗,誰想到他身上還攜槍,見他此刻猶如一頭從鬥籠裏掙脫而出的傷獸,搖搖晃晃地立著,雙眼通紅如在滴血,令人望之生怖。


    這幾個公子少爺,不過是些來自天城次等人家裏子弟,平日跟著孫家兒子這樣的人吃酒抬轎罷了,現在真的出事,誰還敢動,回過神來,全被嚇住,掉頭就跑,轉眼不見了蹤影。


    孫家兒子隻覺自己半邊身體都要碎裂了,痛得幾欲死去,見王庭芝蹣跚著步履衝著自己走來,恐懼不已,當眾嘴上卻依然不肯服軟,一邊呻|吟,一邊顫聲嚷著:“姓王的……你以為你有槍……我就怕你……有本事……你衝我開槍……”


    王庭芝眼底充血,目光死死地盯著孫家兒子,扯了扯正流著血的嘴角,慢慢地露出了一縷獰笑,朝著地上的孫公子,慢慢地舉起了手裏的槍。


    大堂滿地都是玻璃碎屑,膽子大的還剩在角落裏的客人見狀,無不驚恐,飯店經理更是急得滿頭大汗,眼看王家兒子勢若瘋虎,手指已是勾住扳機,心知這一槍若是下去,死的還是孫家的兒子,自己往後怕也沒活路了,一咬牙,硬著頭皮正要衝上去阻攔,突然這時,聽到大堂的入口處傳來一道大喝之聲。


    “庭芝!住手!”


    經理扭頭,見一道人影從外飛奔而入,認出是賀漢渚趕來了,如逢大赦,鬆了口氣,等他奔到王庭芝的麵前,將他手裏的槍一把奪了,急忙也跟了上去,一邊叫人抬孫家兒子去就醫,一邊將賀漢渚請到一旁,連聲賠罪,又將剛才的經過說了一遍,說自己失職,沒能擋住孫家兒子釁事,罪該萬死。


    遇到這種衝突,別說一個飯店經理,就算是普通的警察來了,恐怕也是無力阻止。


    賀漢渚皺了皺眉,收起剛從王庭芝手裏繳下的槍。


    “賀司令,我們這邊的這盞大燈是西洋進口的……要四百銀元……今天我當班……我一個月的薪俸,也才二十塊錢……”


    經理壯著膽,看著賀漢渚的臉色,吞吞吐吐地提醒。


    剛才是怕出人命,現在人命風險過去了,經理又開始擔心起賠償。


    不是他膽肥,而是燈毀了,他實在是賠不起。


    “把單子送我司令部。”賀漢渚道了一聲。


    “好,好,多謝賀司令!多謝賀司令!您老可真是救了我的命……”


    經理感激涕零,差點沒下跪道謝了。


    賀漢渚拂了拂手,讓經理自便,看向一旁還僵在原地的王庭芝,見他麵帶傷痕,嘴角掛血,走了過去問:“你怎麽樣了?身上有沒傷?我先送你去醫院吧!”


    王庭芝慢慢地抬眼,望向跟著奔了進來的蘇雪至,眼底掠過一縷狼狽之色,倉促地扭過頭,抬手胡亂擦了下嘴角的血跡,定了定神,轉回臉。


    “我沒事,四哥你不必管我。”


    他嗓音嘶啞,說完,晃著身體,邁步就要朝外走去。


    賀漢渚不放心,一把攥住了他的胳膊:“庭芝――”


    “四哥我真的沒事!你們忙吧,我回家了。”


    王庭芝掙脫開賀漢渚的手,頭也沒回,快步離去。


    賀漢渚見他步伐踉蹌,還是有點不放心,追了出去,卻見王庭芝已衝到了大門外階梯下的一棵樹旁,扶著樹幹,彎腰吐了起來。


    賀漢渚停住。


    王庭芝吐完,胡亂抹了下嘴,自己起身,繼續朝著停車場去了。


    賀漢渚遲疑了下,沒再上去了,吩咐王家司機跟上,務必把人送回家中。


    司令連聲答應,追了上去。


    賀漢渚感到心情有些沉重,目送王庭芝的身影消失,在原地立了片刻,忽然想了起來,轉頭,見蘇雪至正默默地站在自己不遠之外的身後,急忙邁步走了過去,向她解釋。


    “雪至,我……”


    蘇雪至看出他麵帶歉意,大概是為剛才忽略了自己的緣故,忙搖頭:“我沒事。王公子還好吧?”


    “應該沒事。”


    賀漢渚又看了眼停車場的方向。


    遠遠地,一輛汽車開了出來。


    王家司機載著王庭芝離去,很快消失在了街道上。


    賀漢渚轉回了頭。


    “我剛認識他的時候,他才七八歲,比我妹妹大不了多少,也算是我看著他大的。他性子是急衝,但心地還是不錯的。最近應該是心情不好,晚上才又惹了事。”


    仿佛怕她誤會,他又向她解釋了一句。


    蘇雪至笑了:“我都知道……但是賀司令,現在可以說說我們自己的事嗎?”


    賀漢渚頓悟,跟著笑了起來,忙再次道歉,要帶她回去繼續吃飯。


    被王庭芝的事這麽一打岔,蘇雪至已經沒了興致,便笑道:“你還吃嗎?不吃的話就算了,我不餓了。”


    “我也不餓。”他應道。


    兩人望著對方,一起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忽然,同時又沉默了下去。


    已是農曆暮春,附近的街道兩旁植了許多洋槐,正當花開,夜晚吹來的風裏,便夾帶了幾縷令人沉醉的幽甜花香。


    明天他便走了……


    蘇雪至靜靜地等待,等著他向自己提出邀約,半晌,終於聽到他開口了,卻是在自己耳邊低低地說:“要不……我送你回去了?”


    蘇雪至抬眼,見他凝視著自己,目光幽微。


    她心裏掠過一縷淡淡的失落之感,臉上卻再次露出笑容,點頭:“好,回去了。”


    “晚上你住哪?城裏?學校?”他繼續問。


    “學校吧!”


    既然約會到此結束,還不如直接回校,去研究她的實驗數據。


    “你不用陪我了,我自己回吧。”


    “你不能自己開車回來!”蘇雪至提醒他。


    其實,照他自己的說法,他單手操車也完全沒問題。


    但蘇雪至對此堅決反對,認為危險。


    賀漢渚便沒堅持,想了下,叫來飯店門童,讓把自己的車開到停車場暫時放著,隨即招手,叫來了一輛路過的東洋車。


    “走吧,我送你回校。”


    “這樣總可以吧?”


    蘇雪至不再反對,跟著他,坐上了東洋車。


    王家司機開出去一段路,偷偷看了眼王庭芝,見他靠在後座上,閉目,臉上的青腫痕跡清晰可見,心想等回去了,太太恐怕又要罵得全家雞飛狗跳不得安寧。遲疑了下,忍不住問:“公子,要不先去醫院看下?您這樣回去了,我怕太太要擔心。”


    王庭芝沒半點的反應。


    司機隻好繼續上路,突然,聽到身後一道聲音道:“停車!”


    司機停了車。


    “下去!”


    司機一愣,轉頭:“公子,您是……”


    “下去!”


    王庭芝又道了一句,隨即人也下了車,站到駕駛位的車門旁。


    司機明白了,他是要自己開車去什麽地方了,想勸,抬起眼,卻見他神色陰鷙,知道他的脾氣,也不敢多說,急忙照辦。


    王庭芝上車,立刻掉轉車頭,朝著天城飯店的方向疾馳而去。


    臉腫著,嘴角也在流血,但王庭芝卻沒有感覺。


    他唯一的感覺,便是全身上下,還有心髒的部位,像是有無數的針,在密密麻麻地刺著他。


    一種近乎麻木的痛楚之感。


    他的十指緊緊地攥著方向盤,整個人,被心裏湧出的那前所未有的海嘯般的強烈感情給吞沒了。


    他掉頭回來,想去找自己的四哥,求他帶著自己,奔赴戰場。


    寧可死在那裏,死得像個男人的樣子,也不想這樣活著,讓喜歡的人親眼目睹他今天活成了這副屈辱的可憐蟲的模樣。


    孫家兒子說得沒錯。


    沒了父親的庇護,他王庭芝算是個什麽東西?


    他目眥欲裂,雙眼通紅,直勾勾地盯著前方,開到十字路口,就要拐彎時,突然,注意力被前方經過的一輛東洋車給吸引了。


    街邊種著洋槐,暮春時分,冠蓋濃密,車子跑在昏暗的樹影下,和他相距頗遠,所以車上乘客影影綽綽,看不清臉容。


    但王庭芝依然一眼就辨了出來,東洋車裏坐著的那兩個人,一個是他的四哥,另一個,是蘇家的兒子……


    就在入目的一刹那,王庭芝的心裏湧出了一種微妙的感覺。


    他們其實隻是坐在同輛東洋車裏,如此而已。


    但,蘇家兒子卻微微地轉著臉,目光落在他身旁那男人的臉上。


    他在看四哥。


    四哥卻仿佛懷著什麽心事,並未覺察到來自於身旁的他的悄然凝視。


    不知怎的,王庭芝突然就想起了年初正月的那樁事。


    在京師西郊的那座別墅裏,他們一起過了年……


    他一個恍惚,定睛再看,東洋車已從十字路口跑了過去,消失在了他的視線裏。


    他怎如此看著四哥?


    四哥和他……


    他們又要去哪裏?


    王庭芝感到自己的心跳得厲害,砰砰砰砰,凶猛地撞擊著他的胸膛。


    不過如此片刻的功夫,他抓著方向盤的手心裏,竟已是沁出了一層濕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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