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員裝飾著禮盒,賀漢渚等待的功夫,看了眼時間。


    已是上午八點多了。


    她自律又勤奮,這個時間應該已經起床,不知道正在做什麽。在小花園裏散步?在他的書房裏看書,做事?


    或者……


    有沒有可能,她此刻正在丁家花園的門後,守望著每一輛從近旁經過的汽車和走過的路人,悄悄盼著自己的現身?


    他被想象中情景給弄得有點心神不寧,忽然恨不得立刻插翅飛過去。


    “先生,好了。您看還滿意嗎?”


    賀漢渚一把接過遞來的包得精致而美麗的小禮盒,匆匆放下方才從車裏取的兩塊銀元,轉身就走。


    “先生,還沒找零――”身後店員喊道。


    賀漢渚頭也沒回,擺了擺手,大步往門口去。


    除夕日的早上,這裏的生意反而比平常要忙,才開門,就有顧客絡繹不絕地到來,趁著舊年的最後一日,添齊先前忘記購置的物品,尤其在售賣衣帽和化妝品的一樓,賀漢渚出來時,已多了不少徜徉其間的顧客,多是太太和小姐們。


    賀漢渚徑直走出大門。


    街旁正停下一輛剛剛到來的汽車,司機開門,車裏下了兩個女人。打扮富貴的少婦太太挽著個西洋裝扮的年輕小姐,說笑行來。


    是曹家的十二小姐自華和一個平日與她交好的嫂子。


    曹小姐仿佛有些心不在焉,正被嫂子挽著往裏去,突然看見賀漢渚從裏出來,停了腳步。


    她的嫂子也看見了,迅速地瞥了眼小姑,立刻笑著上前招呼:“賀司令,好巧,一早竟在這裏遇到!你也是來買東西的?”


    賀漢渚回禮,向二人點了點頭,叫了曹太太和曹小姐,隨即繼續邁步往自己的汽車走去,到了車旁,伸手打開車門,正要上,身後傳來了一陣腳步聲。


    他轉頭,見是曹小姐突然小跑著,追了上來,停在身後,看著自己,欲言又止的樣子。


    “你有事?”


    曹小姐遲疑了下,很快道:“其實早就想找你的,但又怕打擾,這麽巧,今天這裏遇到了,可否借一步說話?”


    她轉頭,看了眼身後的大樓。


    “頂層有咖啡館,也有茶室,你若方便……”


    “就這裏吧!”


    賀漢渚轉身向她。


    “我還有事,你長話短說。”


    曹小姐一頓,點了點頭,隨即開口:“前幾日王公子的訂婚宴上,我沒看到你,聽說你有事離了京,我還以為這個年底你不會回來了。王公子的宴會很盛大,但不知道為什麽,我感覺他好像抑鬱不樂,並且,頭也破了。聽說是訂婚的前夜,他一個人出去,喝醉了酒,出了個小車禍……”


    賀漢渚掏出懷表,看了眼時間:“曹小姐,有事你直接說。”


    曹小姐閉了口,心緒仿佛有些紛亂,低頭,閉目,雙手合十,壓了壓眉心,再次睜眼,道:“我知道你是直爽人,那麽我就直說了。我得先向你道歉。上次是我的錯,我不該做那種蠢事。當時我實在是太想成事了,我害怕出意外,所以一時糊塗,做了那種事。我知道我錯了……”


    賀漢渚打斷了她:“過去了!我說過我還有事,要是為了這個,我先走了。”他轉身,要開車門。


    “等一下!”


    曹小姐上前一步,擋住了他開車門的手。


    “煙橋,不是我自高,我想提醒你,和我結婚,對你有百利而無一害。想想你的仇家,還有你無限的未來。實話說,到了你今天這樣的位子,不進,不更上一層樓,不把你的對手壓在下麵乃至除掉,別人就會壓製你。如果有一天,萬一你失敗了,你有退路嗎?我見得多了,失勢下了野的人物,哪怕從前再風光,做一個能保安穩的寓公,就是最好的結局了。倘若你也如此,你甘心嗎,你就甘心看著你昔日的仇家踩在你的頭上,榮華富貴,耀武揚威?”


    她一頓,注視著賀漢渚的眼睛。


    “當然,我不是說你不娶我,你就一定沒法複仇,沒法上行,但,麵前有一條更容易更好走的道路可選,為什麽不選?煙橋我了解你,除了複仇,你必也有男兒的雄心和壯誌。你也是我見過的最有眼光,最擅籌謀的人,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出對你最有利的抉擇。另外我想告訴你,雖然上次的事鬧得有些不愉快,但我伯父並沒有對你有任何的芥蒂……”


    “夠了曹小姐!”


    賀漢渚神色平靜,再次打斷了她的話。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謝謝你替我考慮周到,但沒必要,抱歉,我改主意了。”


    “我走了。”


    他轉身,拉開車門,低頭上車。


    “對了,你的那位表外甥,他已經走了!”


    賀漢渚手一頓,再次轉頭。


    曹小姐看了眼他放在駕駛位旁的一隻小禮盒,抬起眼,對上了他投來的注目。


    “幾天前他就和傅明城一道回了天城,並且,你這兩天大約沒看報紙,還不知道吧?”曹小姐道,“傅先生前天在火車站遇刺,被一個遭解雇後懷恨在心的船廠工人用匕首刺中了心髒。好在他命大,當時蘇先生也在他邊上,送去醫院,做了一個成功的心髒手術,性命應該無憂了。我想,你的表外甥這兩天應該都在醫院裏照看著傅先生吧……”


    賀漢渚一言不發,坐進車裏,關上車門,撇下曹小姐,駕車而去。


    他雙目平視著前方,起先,平穩地開著車,速度不快也不慢,漸漸地,越開越快,越開越快,最後,疾馳著,行在回往丁家花園的路上,穿過那座早上還不大見得人的空蕩蕩的橋,在上午八點四十分的時候,他趕了回來,將汽車戛然地停在了大門之外。


    他一把推開車門,下去,拍門。


    賀媽出去買菜,老魯昨夜喝了幾兩燒酒,現在還睡得死死,沒應門。賀漢渚後退,助跑了一段路,攀上圍牆直接翻了進去,疾步走進客廳,奔到一樓她住的客房,一把推開門,環顧了一圈。


    房間裏空蕩蕩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


    她不見了,真的走了。


    賀漢渚隻覺呼吸一滯,人頓在了門口,血猶如離開了心髒,一股涼氣,遍布胸腔。


    心口便猶如眼前的房間,空蕩蕩的,冷了下去。


    他的手停在門把上,人定立了片刻,壓下隨之湧出的巨大失落和隱隱的一縷他自己說不清也道不明的憤怒之感,轉身,朝外走去。


    從這裏到天城,他開車,快些的話,四個小時就能到。


    今天中午,他就能過去。


    沒有片刻的停留,他迅速地出了門,開車離去。


    ……


    天城,清和醫院,這個舊年的最後一天,蘇雪至還在這裏,與校長和木村三人,討論著前日那場心髒手術。


    兩天前,傅明城在火車站遇刺,所幸當時擋了一下,但還是刺中了心髒的部位,隻是深度可能有所減輕。


    上輩子,她不是專業的心胸外科醫生,但也知道,在心髒刺穿損傷的情況下,百分之八十到九十的人通常都是因為送醫時間延誤,死在到達醫院之前。如果能幸存到醫院,那麽存活率,往往就能達到百分之□□十了。


    當今心髒的外科手術水平雖遠不及後世,開展得也很少,但早在幾十年前,國外就有過成功修補刺傷的心髒從而救活傷員的先例了,雖然病人最後因為感染而死,但當時,是救活了人的。現在,無菌手術已經相當成熟,和校長則是國內首屈一指的心髒手術專家。這次醫學大會,他原本準備的論題,就是心髒的外科手術。所以時間對於搶救傅明城的生命來說,至關重要。


    在他刺傷二十幾分鍾後,人就被送到了清和醫院。和校長也迅速趕來,大約四十分鍾後,就製定了搶救計劃,麻醉醫師也到位,由校長主刀,木村和蘇雪至協助,實行緊急開胸探查手術。


    當時傅明城已出現了意識障礙,有心髒壓塞的征兆,病情凶險,隨時都有心髒驟停的可能。


    現在沒有吸氧設備,在蘇雪至的建議下,由她操作,在傅明城的內踝上方大隱靜脈處緊急建了靜脈通道。隨後手術探查的切口,選在左胸外側第四肋間。開胸後,查明左心前區刺破,當即進行心肌縫合。


    整個手術過程,過後回顧,可謂是一波三折,緊張無比。


    縫合心髒裂口之時,如何控製出血,是縮短手術時間從死神手裏爭奪生命的關鍵。


    就在縫合的時候,出了一個意外,心髒裂口突然大量噴血。蘇雪至直接用手指牢牢按捏住出血的部位,木村清理,協助校長繼續手術,終於控製住了情況,最後成功縫合。


    除了控製出血,擴容治療也出現了問題。恰好當天,醫院裏以前查明是o型血的人都不在,現場檢查血型的結果還沒出來,而傅明城有休克的跡象了,急需輸血。


    危急之時,蘇雪至想到了一個臨時頂用的簡單法子,將胸腔和心包腔裏的不凝血,用消毒容器收集到消毒盆裏,以多層的無菌紗布過濾,最後,用輸血器將回收的過濾新鮮血液重新輸回到了傅明城的體內。


    就是靠著這個心包積血自體回輸的“土”辦法,終於為手術贏得了寶貴的時間。校長順利地做完了手術,隨後,就是等待手術的效果。


    昨天早上,他醒了過來,但情況不是很穩定,又昏睡,反複幾次,在煎熬了總共將近四十八個小時之後,今天上午,傅明城終於徹底地蘇醒了過來。


    經檢查,他的各項生命體征趨於穩定,沒有術中或者術後感染的症狀,接下來隻要再繼續接受一段時間的住院觀察和治療,應該就沒什麽大問題了。


    校長、木村和蘇雪至全都鬆下了一口氣。


    查過房後,校長沒立刻走,而是與木村一道探討著蘇雪至在手術過程裏建的靜脈通道和血液自體回輸的法子。


    蘇雪至簡單介紹了下,聽著校長和木村的討論,心思控製不住,飄遠。


    從傅明城蘇醒開始,她的精神放鬆,便就心不在焉了,過了一會兒,忍不住借故起身先出來,借用醫院的電話,往兩天都沒來得及聯係的丁家花園打了個電話過去,詢問賀漢渚是否回來了。


    賀媽接的電話,說自己從外頭買菜回來了,預備迎接孫少爺,但他還是沒有回,又說就在剛才,小姐也打電話問了。


    雖然在打這個電話之前,蘇雪至就不抱多大的希望,但當真的聽到了這樣的回答,她的心情依然還是驟跌,一下落到穀底。


    今天就是除夕,舊年的最後一天。


    他說會在年底前回,和她一起過年守歲。


    不過隻剩半天時間了,他能做到嗎?


    最關鍵的是,如果不能,他到底什麽時候,才能平安歸來?


    她慢慢地放下電話,出神片刻,很快就做了決定。


    傅明城已經脫離危險了。


    還有半天的時間。


    不管他能不能守住答應的事,她得回。


    現在就走,乘最早的一班火車北上,晚上就能到。


    她會回到他出發的地方,如答應過他的那樣,在那裏等他,等到新年到來前的最後一刻。


    她回了辦公室,對校長說她有私人事,晚上不去他家中吃年夜飯了,她會讓表哥和賀小姐過去。等過兩天,自己事情忙完了,就會就他關注的問題,寫一份詳細的手術報告,供他參考。


    出來,她正要脫掉白大褂,離開醫院,一個護士迎麵找來,說傅明城請她去一下。


    蘇雪至戴上口罩,來到病房。


    傅明城住在一間單人高級病房裏,兩個專門護理的護士都在,一個替他測量血壓和心率,另一個記錄。兩人做完事,和蘇雪至笑著打了聲招呼,隨即走了出去。


    蘇雪至觀察了下他。


    他的麵容雖依舊蒼白,血色不足,但精神看著還是不錯的。翻了下護士每隔半個小時就測量記錄一遍的體征數據,再搭脈,親測了下他的脈搏,很是平穩。


    他能平安,蘇雪至真心感到高興,恭喜他脫離危險,叮囑他接下來要好好配合治療,爭取早日恢複健康。


    “傅先生你自己就是醫師,要注意的事,就不用我再多說。”她微笑,“剛才護士說你找我?什麽事?”


    “我聽說手術裏是你想出了法子,解決了輸血的困難,救了我的命。”


    他看著站在病床邊的她,說道,聲音帶了幾分元氣不足的虛弱。


    蘇雪至笑道:“這是迫不得已的法子,你不用謝我。剛做過手術,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她轉身要走,忽然聽到傅明城又叫了聲自己。


    “你知道那天在火車站裏,我本來想對你說什麽嗎?”


    蘇雪至停步轉頭,看著他,略略困惑。


    他凝視著她露在口罩外的一雙眼眸,眼睛一眨不眨,語氣帶著前所未有的堅定:“我本來是想告訴你,我喜歡你。倘若能叫我有幸,也同樣獲得你的感情,那麽於我而言,將會是一件無比的幸事。”


    蘇雪至驚呆了。


    是真的驚呆了。


    這段話這麽長,不可能是自己聽錯。


    他說他喜歡自己?他喜歡一個男人?


    她詫異地看著病床上的傅明城,對上了他凝視自己的兩道目光,突然,若有所悟,什麽都明白了。


    她勉強壓下自己震驚而淩亂的心情,問:“你是怎麽知道的?”


    傅明城的眼裏流露出一縷溫柔的笑意,輕聲道:“對不起,我知道我讓你受驚了。我一直沒告訴你,其實早在去年,還在省立醫校的時候,我就已經猜到了。”


    “你還記得去年的聖誕節嗎,你喝醉了酒,受了點傷,我送你回去,當時就感覺你有點不對勁,後來你跟我說,你不想做男人,想做回女孩兒,我……”


    他微微一頓。


    “很抱歉,我不是故意的,但我大概猜到了你的事。後來你來天城,我和你相處越多,我就越發感覺,我慢慢喜歡上了你,這種感情是我自己也無法控製的。我知道,你以現在的身份生活,有你的苦衷,我不想給你另外造成困擾或者壓力。另外……”


    他苦笑了下。


    “最近我的直覺也告訴我,你和賀漢渚的關係,大概也不像你們表麵看起來那麽簡單。我承認,我的心裏有點亂,甚至充滿嫉妒。這次你留在京師沒回來,那天我去賀家看你,我故意告訴你葉先生的消息,我想將你接回來……”


    他閉了閉目,慢慢籲了口氣,再次睜開,繼續道:“其實在這之前,好幾次,我都想向你坦白,想向你表達我對你的感情,但我顧慮重重。這一回……”


    他停了一下,神色忽然顯得有些激動,想坐起來些。


    “你不能起來!”


    蘇雪至反應了過來,上去,將他一把扶住,壓著他,讓他躺回去。


    他握住了她伸向自己的手。


    “蘇雪至,今天早上,當我完全地醒來,你知道我的第一個念頭是什麽嗎?”


    “我很慶幸,我還活著。我第一次體會到了人生的無常。差一點我就這麽死去了,倘若再不讓你知道我對你的仰慕和感情,我怕往後就沒有機會了。”


    他的手緊緊握著她的手。


    “等這一回我出了院,你能給我一個機會,容我追求你嗎?我可以等你的,一年,兩年,五年,十年,一輩子。隻要我也能得到你的感情,我就心滿意足了。”


    他凝視著她,緩緩地道。


    賀漢渚在中午時分,將車開進天城,徑直來到清和醫院。


    他熄了一路燃得滾燙的引擎,下車,大步入內,走到了護士台前,向坐在後麵的一個護士詢問蘇雪至是否在這裏。


    護士是位年輕小姐,不認得本城衛戍司令,見來的是個年輕英俊的男子,眉間仿佛隱隱積著幾縷沉鬱之色,不禁暗暗緊張,急忙點頭:“蘇醫師在的!”


    “她在哪裏?”


    “剛才我看她出來了,後來又去了傅先生的病房。”


    護士指了指方向。


    賀漢渚看了眼病房的方向,待要走,遲疑了下,又停步問:“這幾天她一直都在這裏嗎?”


    護士小姐點頭:“是的。那天就是蘇醫師將傅先生送來醫院的。傅先生做完手術,剛開始情況不穩定,蘇醫師連著兩夜都在這裏值班,一步也沒離開過!”


    賀漢渚頓了一下,道了聲謝,終於,邁步往病房走去。在走廊上,他看見那扇門裏出來了兩個護士,低聲說著笑走了過來。


    “……蘇醫師對傅先生真是上心。他們應該是好朋友吧?”


    “聽說以前本來是傅先生的學生。”


    “這樣的啊!難怪。噯,你說,剛才傅先生叫我們出來,是想對蘇醫師說什麽?”


    “不知道,應該是有些私下感謝的話,不便叫我們聽到吧。要不是蘇醫師,傅先生恐怕就有性命危險了……”


    護士說著話,從他的身邊走了過去。


    賀漢渚朝著前麵的門繼續走去,越近,步伐變得越慢,這一路驅使著他趕來這裏的那一口心氣,仿佛也在漸漸地離他而去。


    門的上方嵌著玻璃,玻璃後的簾沒拉緊,透過縫隙,賀漢渚終於看見了她的背影。


    他聽不清她和病床上的人在說什麽話,就這樣遠遠地立在外,隔著門,默默地看著,漸漸入神,忽然,他聽到身後傳來了一道問話聲:“先生,請問您有事嗎?”


    他猛然驚醒,轉頭,見是一個路過的護士停在不遠處的身後,戒備地盯著自己。


    他頓了一頓,不再看了,轉身,一言不發,走了出去,離開了這個地方。


    來時,一路炙著他的滿腔嫉妒和惱怒,在此刻出來之時,早已是蕩然無存了。


    他有什麽資格嫉妒,又有什麽資格惱怒。


    她的表兄曾親口告訴過他,她從前就喜歡著傅明城,甚至為他投了河。


    他的眼前,是他方才的親眼所見。她對著傅明城,照顧他的時候,是如此的溫柔。即便戴著口罩,她的眼中也充滿了對他的關切和愛護。這叫他想起自己受傷後她的態度,天壤之別。


    她就沒有對自己這麽溫柔過,從來沒有。


    她答應了他的求愛,不過是愈發證明他的無恥。是他利用了她的涉世未深,誘惑了她而已。


    賀漢渚壓下心中湧出的酸澀,又想起了今早和曹小姐的偶遇,也再次想起自己曾對王庭芝說過的話。


    王庭芝全然地信他,他卻出爾反爾,自欺欺人。


    他在車裏坐了片刻,緩緩地抬手,攤開右掌,盯著掌心。


    殺人染上的血,早已洗去了,看不出半點的痕跡。


    但染的血,實在太多了,一重又一重,血的味道,早已滲入了掌心的紋路,無論怎麽洗,也是洗不去了。


    他能聞到自己手上的血味,清清楚楚。


    忽然又想抽煙了。


    他收掌,習慣性地伸手到車的一隻暗屜裏,摸了個空,才想了起來。


    他在戒煙,車上的煙都已經扔了。


    他忍著想一拳捶爛什麽東西的衝動,鬱躁地揉了揉額,心頭茫然,不知道自己該去什麽地方的時候,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妹妹。


    他昏了頭了!


    回來後,居然沒想起過她!


    不像別人。她應該對自己很是擔心,真正的擔心。


    還是先回公館,向妹妹報個平安。


    賀漢渚壓下紛亂的心緒,發車回到賀公館。


    門房老夏見他忽然回了,喜出望外,但緊接著又告訴他,小姐不在家。


    就在片刻之前,和校長的太太親自過來,將小姐接去了她家,晚上一起吃年夜飯。吳媽也一同去了,幫忙做飯,家裏現在隻剩梅香一個小丫頭。


    梅香聞聲跑了出來,說立刻就打電話到和家,讓小姐回來。


    賀漢渚吩咐:“不必讓小姐回來,就在和家一起過年吧。你跟小姐說一聲,我回來過即可。我等下還有事,要走的。”


    梅香答應了,扭頭往裏跑,立刻要去打電話報平安,忽然,聽到身後賀先生又叫了聲自己,趕緊跑了回來。


    “賀先生,你還有事?”她看著始終坐在車裏就沒下來過的賀漢渚,問道。


    賀漢渚微微低頭,盯著早上放在車裏的那隻禮盒,拿了起來,從車窗裏拋了出去,扔給等在門口的小丫頭。


    “送你的!”


    下午兩點鍾,他開著車,漫無目的地穿行在天城的街道之上。


    車窗外,大街小巷裏,熙熙攘攘,人來人往,人人笑容滿麵,哪怕這一年再不順利,街坊街頭遇見了,張口也是恭喜發財高升利市。而那些行色匆匆,在這最後一天還行在路上的跋涉之人,則是為了能趕到家,吃上全家人一起吃的那頓年夜飯。


    離天黑還早,意寓著除舊迎新的零星的炮仗聲,已開始迫不及待地回蕩在這座城的上空。


    人人都有自己的來路,也有歸處。


    唯獨他沒有。


    舊年的最後一天,剩下的這十個小時,他該去什麽地方,又有什麽地方可去。


    一時之間,他竟有些想不出來。


    ……


    蘇雪至從醫院裏走了出來,看了眼時間,下午兩點鍾。


    她知道有一班下午三點的火車,到達那邊,是晚上十點多。


    從醫院到火車站,大概半個小時的路程。現在還能趕得上。


    她叫了輛東洋車,讓送自己過去。


    除夕日的最後半天,火車票便不似之前那麽緊張了。


    即便依然買不到票,也沒關係,她可以買站票。


    隻要能去就行。


    她坐在車裏,經過電報局的門口,忽然想起昨晚賀蘭雪再次向自己詢問是否有她哥哥消息時流露出的擔憂之情,不知她現在如何了。


    她忽然有點不放心,決定打個電話再問一下。


    她讓車夫先停車,跑進電報局,往賀公館打了一個電話。


    接電話的是梅香,告訴她說,賀小姐在中午時,就被和太太給接走了。


    蘇雪至微微鬆了口氣。


    和太太溫柔而體貼,去了她那裏,就會很熱鬧。希望那樣的氣氛,能讓賀蘭雪暫時忘記憂心,先好好過個年。


    她說了聲知道了,正要掛電話,聽見梅香在那頭又道:“蘇少爺,你還不知道吧,賀先生今天也回來了!就剛才到的!他還送了我一支口紅!是丹琪牌子的,可貴了!我們小姐也有這種牌子的口紅!賀先生可真好啊――”


    蘇雪至猛地睜大眼睛,反應了過來,一下掛掉電話,掉頭就衝了出來,坐上那輛正在等著的東洋車,報上賀公館的地址,讓立刻過去。


    半個小時後,快三點鍾,她趕到了賀公館。


    梅香興高采烈地告訴她,賀先生來過,但很快又走了,說另外有事。


    “呶,蘇少爺你看,這就是賀先生今天送我的口紅!你看,漂亮吧,老天爺!還包得這麽好看!我真是舍不得拆!可是不拆,我又不知道賀先生送的是什麽!我等下就把它包回去――”


    蘇雪至看了一眼那支眼熟的暗金色印玫瑰的細長膏管,打斷了小丫頭的話,迫不及待地問:“他有說去哪裏嗎?”


    梅香搖頭,茫然:“這個我就不知道了!反正賀先生讓小姐不用回來,晚上就在和太太家裏過年……”


    蘇雪至從賀公館裏走了出來,坐在東洋車裏,一時有點不知所措。


    她不明白,賀漢渚既然在今天回來了,還到了天城,他為什麽不去找自己。


    他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在哪裏。


    她感覺他在生氣,生自己的氣。


    但他為什麽生氣?到了天城,又為什麽不去找自己……


    等等!


    他不可能不去找自己的!


    “先生,還要去哪裏?”


    車夫拉著車杆等了片刻,沒聽到指令,回頭問她。


    “清和醫院!”


    這個除夕日的下午三點半,她折回到了清和醫院,衝到護士台前,向護士描述了賀漢渚的容貌,問今天有沒有這樣的一個人來找過自己。


    護士立刻就想起了中午的那個人,點頭:“是,是有這麽一位先生來問過你,我還給他指了方向,過了一會兒,我看他出來了。我以為他以為找過你了。”


    近旁,另個護士插話道:“蘇醫師,原來那位先生是找你的啊?我當時正好路過傅先生的病房,看他就那麽站在門口,也不進去,也不走,有點奇怪,我就問了一聲,他什麽也沒說,掉頭就走了――”


    蘇雪至頓時明白了過來,全部都明白了。


    這個蠢男人!


    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的蠢男人!


    他的腦子裏裝的,到底都是些什麽。


    等她找到了他,她非得狠狠地敲他腦袋,把他的頭給敲腫了不可!


    她丟下了還在說話的護士,轉身就衝出了醫院。


    他會去哪裏?


    不在賀公館,難道是司令部?


    蘇雪至立刻又上了那輛還在等著的東洋車,讓車夫拉自己過去。


    四點多,她趕到了衛戍司令部。


    大門緊閉,隻有一個衛兵在站崗,告訴她說,賀司令沒現身過。


    猶如當頭一盆冷水,蘇雪至的希望又落空了。


    也不在司令部,難道……


    他是去了天城飯店的那家俱樂部?


    蘇雪至覺得自己的想法荒唐,但也說不準。


    男人昏了頭的情況下,會幹出什麽事,誰都說不準。


    他不是一氣之下,還去找過唐小姐,差點幹了那種好事嗎?


    現在他又生氣了,去那種地方找開心,也是說不定的。


    在五點鍾,天色擦黑的時候,蘇雪至又趕到了天城飯店,跑了進去,來到之前自己被他帶進去過的俱樂部,要進去,被攔在了門口。


    大年三十的晚上,這裏不但沒有關門,反而更加熱鬧了。


    隔著厚重的門,蘇雪至就聽到了裏麵發出的陣陣嘈雜之聲。


    她仿佛看到了賀漢渚在裏頭,和那些衣著暴露的女人喝酒調情的一幕,心裏突突地冒出了一陣火氣。


    他最好不在,真要是在這裏,有他好看。


    侍者認得這裏的全部會員,說她不是,不讓進。


    蘇雪至就問賀漢渚在不在,侍者態度傲慢:“無可奉告!”


    蘇雪至強忍怒氣,說自己是賀漢渚的外甥,上次跟著他來過這裏的,現在有急事找:“要是耽誤了,你擔待得起?”


    侍者這才收了傲慢,仔細地打量了她一眼,突然哦了一聲,記了起來,態度立刻變好,說自己也是剛剛輪班來的,不知道賀司令在不在,可以放她進去找一下。


    蘇雪至衝了進去,在令人眼花繚亂的炫目燈光裏,在震耳欲聾的嘈雜聲裏,在摟著漂亮女郎飲酒作樂的人堆裏,到處地找,找了好一會兒,確定,他好像確實不在這裏,出來,停在飯店的大堂裏,一時茫然,不知自己還能去哪裏找。


    也是這種時刻,她又一次地感覺,她對賀漢渚這個男人,真的是半點也不了解。


    她除了知道他說他喜歡自己之外,她不知道他想什麽,也不知道他平常會去什麽地方。


    她忽然有種想哭的感覺,突然,聽到有人叫自己。


    她扭過頭,見竟是唐小姐。


    唐小姐披著一件白裘披肩,紅唇精致,款款地走到她的麵前,說晚上來這裏有個約會,剛恰好看見了她。


    “蘇先生,我見你從俱樂部裏出來,門童說你想找賀司令?”


    蘇雪至望著她。


    她立刻道:“你稍等,我打幾個電話,問問賀司令以前經常會去的地方。”


    她走了進去,借用大堂電話打了出去,過了一會兒,走了回來,神色抱歉:“蘇先生,我問過了,都說沒見到他。”


    她一頓,狐疑地看了眼她:“你和賀司令……”


    蘇雪至微微一笑,向她道了聲謝,轉身,走出了飯店。


    五點半。


    天已經徹底地黑了,萬家燈火,家家戶戶,都在吃著年夜飯了。


    蘇雪至先前的生氣早已沒了,取而代之的,是滿心的惶恐和焦急。


    這個除夕的夜晚,他到底去了哪裏?


    她茫然地望著周圍,身後,在遠處,城北的方向,突然升起了一道煙火,衝上夜空,“啪”的一聲,在夜空爆炸,放出了一圈炫目的煙花。


    蘇雪至遠遠地眺望著,就在煙花綻放最為絢爛的那一刻,電光火石之間,她突然想到了那個地方。


    兩個人的約定!


    約好的,她在那裏等著他!


    舊年還沒有過去,還有最後的六個小時!


    刹那間,她胸間一陣熱血沸騰。


    不用再找了!


    她就回那裏去,不管他在不在,她要過去,去履行自己的諾!


    蘇雪至奔下了飯店的台階,坐上那輛今天被自己包下的東洋車,再次回到賀公館。


    她檢查了賀蘭雪停在庭院裏的那輛汽車,確定油量足夠,又在賀漢渚的房間抽屜裏找到了一支填滿子彈的□□,帶上,隨即開車上路。


    她是在晚上六點出發的,沿著雙城之間那條幾百年來被行人和馱馬踏出的官道,一路向北,疾馳而去。途中走錯了兩回道,折了回來,在一番折騰過後,終於,曆時五個多小時,在這個舊年除夕的深夜,在晚上十一點多,在滿城爆炸的絢爛煙花和震耳欲聾的炮仗聲聲裏,開到了丁家花園。


    她拍開了門,在老魯詫異的目光注視之中,問賀漢渚在不在。


    老魯點頭:“在的!在的!孫少爺也是晚上回來的!就是比你早些!這麽巧,蘇少爺你怎麽也回來了――”


    蘇雪至的心在跳,這一路的所有疲憊和不確定,在聽到他也在的這句話後,全都消失了。


    她衝了進去,奔上二樓,來到他的書房,一把推開了那扇半開著的門。


    書房裏沒有開燈,但她看見了一道人影。


    窗戶開著,他就靠在窗前,在抽著煙,眺望著窗外夜空之中那片不斷騰空爆炸的煙花,看得似乎入了神,連她的到來,都未曾覺察。


    蘇雪至走了進去,啪的一下,拉亮了燈,在他猝然回頭的那一刻,盯著他咬著煙、仿佛瞬間凝定了的臉,一字一句地道:“賀漢渚,你到底是什麽意思?你分明已經到了天城,你竟不見我?”


    他和她四目相望了片刻,終於,慢慢地轉過身,將嘴裏的香煙拿掉,掐滅在了窗台上,沙啞著嗓問:“你怎麽來的?”


    “開著你妹妹的車來的!我一個人,開了五個多小時!”


    蘇雪至將藏在身上的手|槍拿了出來,壓在了書桌上。


    “帶著這個!從你公館的房間抽屜裏找到的!”


    她朝他走過去,停在他的麵前。


    “我沒忘記我說過的話。我會在這裏等你回的!”


    帶著幾分負氣和委屈,她緊緊地盯著他的眼,又道。


    賀漢渚望著她,一動不動。


    窗外,對麵不遠的一道巷子裏,忽然劈裏啪啦地爆出了一陣震耳欲聾的爆竹之聲,一股淡淡的硫磺的味道,也隨風慢慢地飄入了書房。


    蘇雪至的職業病頓時又犯了,立刻想到了他的老毛病,暫時壓下心裏對他的不滿,立刻伸手,要去關窗。


    就在她動了一下身子的那一刻,他突然伸手,將她一把拉進懷裏,下一刻,他低下頭,便含住了她的嘴。


    他親吻她,是此前未曾有過的凶狠的親吻,蘇雪至很快就被他吻得透不出氣了,這個晚上,一路的焦急和火氣,也全都消盡了,再不留半分。


    他好像洗過澡了,衝入她鼻息的混合著煙和體皂的男人的氣息,令她有些迷醉,雙腿發軟。


    她忽然感覺,自己竟是這麽地喜歡他,喜歡著這個叫賀漢渚的男人。


    再大的不滿,再多的委屈,隻要他的一個親吻,她就能全部地原諒他。


    她情不自禁伸出雙臂,緊緊地勾住了他的脖頸,仰著自己的臉,好讓他能更方便地親她。


    就在她有些意亂神迷之際,他突然放開了她,將她發出的一道猝不及防的低低驚呼聲中,將她一把扛在肩上,一言不發,帶到他的臥室,反鎖了門,放在床上,大步過去,唰地一把扯上窗簾,將夜擋在了外,隨即返身,壓了下來,再次激烈地吻住了她。


    夜空煙花綻放,光芒時不時地投在了窗簾上,房間裏的光線,忽明忽暗,蘇雪至雙眸半睜半閉,被壓著,在外麵此起彼伏震耳欲聾的鞭炮和炮仗聲中,任這男人對自己為所欲為。


    很快,衣裳的領被撕扯開了,露出了一片白棉束胸。就在她半是緊張半是戰栗,盡量想要放鬆自己身體的時候,忽然,她感到這個男人又停了下來。


    片刻後,在她不解的等待裏,他動了一動,緩緩地附唇到了她的耳畔,啞聲道:“你可以阻止我的,趁現在還能停――”


    他頓了一下。


    “我不是個好人,不值得你這樣對我。我實話告訴你吧,這趟出去,我是在殺人。我上了一條船,上去了,我就沒法控製方向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明天會是怎樣,更沒法向你保證,你要是成了我的女人,明天將會怎樣――”


    “你可以後悔的,你要是後悔了,現在就可以走,你當之前什麽都沒發生,我們還是像以前一樣,我做你表舅。我向你保證,我在,或者我沒了,我都會盡力,保護好你和你們蘇葉兩家……”


    他停了下來,沉重的身軀壓著她,臉埋在她的耳畔,寂然。


    蘇雪至一動不動,片刻後,突然,用力地推開了壓著自己的男人。


    他從她的身上滾了下去,仰麵,躺在了床上。


    蘇雪至翻身起來,一個抬腿,跨坐在了他的身上,將他壓於下。


    她俯身,伸出手,夠到了床頭燈,開燈,居高俯視,盯著被製在了自己身下的這個男人的眼。


    “沒用的東西!勾引了我,現在又想逃了?”


    “我有我自己的明天,用不著你給!你怕什麽,怕我要你負責我的一生嗎?那麽我也實話告訴你,我沒打算找丈夫,我也不需要……”


    她在男人目不轉睛的注目和持續的不定氣息聲中,緩緩地,一件件地除了衣裳,最後隻剩下白色的細棉束胸。


    當著他的眼,在他越來越沉重的呼吸聲中,她解了它,終於,完全地釋放了平日被束縛的身子,看著他。


    賀漢渚望著眼前這一副沐浴在柔和燈光下的身子,喉結微動,雙手卻仿佛僵住,攤在床上,不動。


    蘇雪至等了片刻,點頭,輕聲道:“明白了,看來我是讓你失望了。沒關係,我無意勉強,那麽你也當我沒來過吧――”


    她一個翻身下去,拿了自己的衣物,背過身,要走。


    賀漢渚眼角泛紅,咬著牙,一言不發,猛地將她拽了回來,一下便將她壓倒,惡狠狠地摁了回去。


    “你這個……”


    他咬著牙的低語聲,被窗外又一陣突然爆發的巨響給淹沒了。


    爆竹和炮仗的聲,此起彼伏,響徹耳鼓,如充盈滿了整個宇宙。


    新一年的子時,來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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