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漢渚很快也跟著她出來,到了外麵,問她怎麽突然走了,聽完她的理由,想了下,說:“那麽去吃飯?快中午了,你應該也餓了。”


    “兩個男人去吃飯,應該不算什麽奇怪的事吧?”他道。


    蘇雪至已經沒了興致,還是搖頭:“算了,還是回吧……”


    賀漢渚微笑道:“我知道一個地方,不但清淨,邊上沒什麽人,東西也還行。”


    “有道菜,叫春藏雪月。豬肉三分肥七分瘦、桂枝熏的火腿、新鮮挖的肥厚冬筍,一兩片蜜汁叉燒,再加點韭黃,全都切成均勻小粒調味,麻油燒酒蒸熟,將雞蛋去殼,開成兩半,上下鋪滿食材,再用秘製調料澆淋上去。”


    “有道菜,叫瑪瑙玉羹。打散的嫩豆腐用秘製的上湯煮熟,加入蟹黃和雞茸,上菜前,鋪一層鮮嫩的芫荽,入口是清甜的味道……”


    蘇雪至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他注視著她,眼底笑意更濃。


    “還有什麽花膠雞絲、五柳石斑、腿汁扒白菜、蟹茸燕窩……”


    他頓了一下。


    “我出來前,位子都約好了,就等著你去吃。既然你不去,那就算了,隻能便宜別人了,回吧――”


    他作勢要走。


    “等等!我去!”蘇雪至跳了起來。


    賀漢渚扭過臉,好像笑了好幾下,很快忍住,轉回頭。


    “那就走吧。”


    原來他請吃飯的地方,在十刹海的邊上。


    這裏最早是因周圍散落十座寺廟而得的名。蘇雪至跟著他來到一座看起來應該是前王府的大宅,有個長袍馬褂傳統穿戴管事模樣的人已在門口候著,見兩人來了,躬身,一路引著,穿庭過廊,最後好像是來到了後花園的深處,麵前有座小樓,蘇雪至以為是這裏,沒想到繼續往前,最後來到一條直通海邊的石階,下去,竟看見水邊停了一條樓船。


    “上去吧。”


    見她看向自己,他微笑道,隨即領她上了船。


    客人上船,舫舟便離了岸,朝著海心緩緩而去。


    蘇雪至登上頂樓,往船室而去,管事打簾,才進去,撲麵就聞到了一股充盈在暖氣裏的幽幽暗香。


    原來室內供著暖,門口立了一尊潔白的美人瓶,裏頭插了枝新折來的紅梅。


    梅枝態舒展,梅萼點點,半閉半綻,剛聞到的暗香,就是來源於此。又幾樣古玩器具,疏落地陳列在博古架上。牆上懸了兩幅牡丹仕女畫,仕女衣紋細秀,姿態嫻雅。船室左右兩麵又鑲著拭得一塵不染的玻璃,四角,懸了幾盞華麗的宮燈,窗邊,則鋪了張可供眺望賞景的軟塌。陳設富麗,又不失雅致。


    管事請貴客落座,輕擊掌心,船尾的方向,便飄來一陣琵琶和著洞簫的曲聲。隔著一扇屏風,影影綽綽,原來那裏坐了兩個伎人。


    管事看著也是個雅人,候菜的功夫,卷袖淨手,親手給貴客倒茶,道粵菜鮮淡,最合碧螺春茶。


    蘇雪至端起一隻瓷色潤白的茶盞,輕輕飲了一口。


    菜還沒上,船尾飄來的曲調悠揚,她側耳片刻,隻覺好聽,就是不識曲調。


    賀漢渚的麵前,她也用不著裝雅人,問了管事一聲。


    管事立刻笑著介紹,曰,鳳凰台上憶吹簫。


    “此詞牌名下,最有名的一闌詞,當推易安居士之‘新來瘦,非幹病酒,不是悲秋”,堪稱千古絕唱,自宋以來,私以為,無出其右者。又,鳳凰台上,吹簫引鳳,乘龍而去,所謂神仙眷侶如是也,千百年來文人墨客懷頌不絕。”


    這典故太經典,蘇雪至還不知道,說不過去。


    她瞟了眼對麵,見賀漢渚閑閑靠坐,眼睛看著自己,於是正色點頭,挽了一下尊:“蕭史弄玉,人間佳話。”


    “正是正是!所謂男歡女悅,人間仙侶!公子你不但玉貌丹唇,玉樹臨風,更是才高八鬥,通貫古今!佩服佩服!”


    管事一本正經地奉承了起來。


    賀漢渚剛端起麵前的茶杯,喝了一口,聽到,猛地轉過臉,“噗”的一聲,一口茶竟直接噴了出來,跟著彎下腰,咳嗽個不停。


    管事趕忙遞送手巾。


    賀漢渚一邊咳,一邊拂手,示意管事出去。


    蘇雪至鬧了個麵紅耳赤。


    好家夥。又不是她要這個管事拍自己馬屁的。她聽了也覺肉麻好不好。


    但他竟當著別人的麵,這麽不給麵子。


    等他咳嗽完,用手巾壓口,直起身,蘇雪至不客氣了,在桌下伸腳過去,狠狠踢了他一腳,見他忍痛賠罪,連說不該,下次不敢,再想到那個管事的奉承之詞,自己也是繃不住,嗤地笑了起來。


    “算了。確實夠誇張,也虧他說得出口。”她自我解嘲了一句。


    沒想到賀漢渚卻又不笑話她了,雙目落在她的臉上,注目了片刻,忽道:“他說得沒錯。”


    這是求生欲在作祟?


    蘇雪至笑道:“行了,剛和你玩笑。我又不是小孩子,不用你來哄我……”說話間,見那管事帶著人又進來了,上菜。


    新烹的各式菜肴很快陸續上齊。


    賀漢渚果然沒有騙人,菜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動。


    蘇雪至肚子餓了,注意力立刻被吸引,接下來悶頭吃飯,吃飽撤桌,泡了壺茶,改坐到窗邊的軟塌上消食。


    今天風和日麗,午後,暖陽照入玻璃,水光瀲灩,暖洋洋的。


    船已到湖心,停了下來。蘇雪至靠在榻上曬著太陽,耳邊曲調淙淙,和對麵的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晚上的事,漸漸困意襲來,撐不住,竟睡了過去,待一覺飽足,睜眼,驚覺艙室裏的光線暗了下來,日影西落,一片夕陽,從一側的窗中斜射而入。


    她竟睡到了黃昏!


    船尾的伎人不知何時走了,耳邊靜悄悄的。她的身上蓋著一件外套。對麵的人,不見了。


    蘇雪至坐了起來,環顧四周,還是沒找到他,起身走到船室的門口,掀開門簾,終於看見了他。


    他背對著這邊,雙手插兜,站在船頭的甲板上。身後,影子拖成了長長的一道,消失在近前甲板黯淡的一片殘暉陰影裏。


    湖心起了晚風,甲板上寒意颯颯。他的背影卻一動不動,似乎正在凝神地看著落日,陷入了他自己的某個世界。


    “賀……”


    蘇雪至遲疑了下,終究還是沒有叫出聲,停了下來。


    不知道為什麽,此情此景,令她想起了第一次遇到他,半夜,他獨自在甲板上吸煙,被貿然而來的自己和隨後過來的表哥驚動,迅速離開。


    蘇雪至悄悄地望了片刻。


    這個背影忽然令她覺得有點遙遠,甚至是陌生,好像她又看到了第一次遇到時的那道身影。


    她討厭這種不適時宜的感覺。


    她又偷偷地望了片刻,還在猶豫著,要不要出聲叫他,忽然看見他肩膀微微一動,似乎要轉頭了,心竟沒來由地一跳,緊張起來,立刻放下簾子,跑回到窗邊坐了回去,一把蓋上他脫下的外套,閉上眼睛裝睡。


    伴著一陣輕輕的腳步聲,他果然回來了。


    蘇雪至將頭歪向裏側,一動不動。


    她感到他停在了自己的身邊,似乎在看著她。


    她依然不動,片刻後,感到有隻手朝著自己伸了過來,仿佛是他的手掌,碰到了自己頸側的一片肌膚。


    她登時渾身緊繃,想著他到底要幹什麽,下一刻,感到那件蓋在身上的外套已被人往上輕輕地拉了拉,接著,那隻手便縮了回去。


    他仿佛也走開了。


    蘇雪至暗暗呼出了一口氣,為自己的疑神疑鬼感到尷尬,定了定神,裝作剛醒的樣子,動了下,睜眼。


    他正在倒茶,轉頭看了一眼,走了過來,扶著她坐了起來,笑道:“醒了?是我吵醒了你嗎?”


    男人的聲音溫柔而寬厚,入耳,仿佛帶著一種穩穩的力量。


    片刻前的那種陌生之感,隨了他這一聲含笑的問話,蕩然無存。


    蘇雪至暗笑自己的多心。


    他們和那時的關係已經迥然相異,早就不是陌生人了。


    他喜歡她,她也被這個男人吸引了,想和他在一起。


    承認自己其實也喜歡他,讓她感到很快樂。


    她把衣服還給他,搖頭,說睡得很好――睡得太好了,以至於一睡就是半天,讓他空等了這麽久。


    他抬臂,手指撫了撫她睡得有點亂的頭發,笑:“沒事,我難得有這樣的清淨。”


    他看了眼船外那片漸暗的天色。


    “那我們回去了?準備一下,你也要去宗先生家了。”


    蘇雪至點頭。


    賀漢渚出去了下,船動了起來,朝著岸邊而去。兩人上岸回了丁家花園,收拾了下,天黑後,一道,準時抵達了宗先生的家。


    宗先生住在一處傳統的宅邸裏,有間改造過的很大的適合聚會的客廳,兩人到的時候,家裏燈火輝煌,已是賓客滿堂。客人當中,有部分是蘇雪至之前見過認識的,但還有好些沒見過,但報出名,大多都是有聽過的,學術或文化界的名人。


    宗先生也為賀漢渚和客人相互做著介紹,報出他的身份和名字。


    他大約也是無人不知,鼎鼎大名。眾人起初似乎有些驚訝,大概沒想到他也會來這裏,以至於原本熱烈的氣氛都冷了一下,待宗夫人先走了過來,笑著表示貴客臨門,歡迎至極,才有人陸續跟著開腔,以賀司令之稱,和他招呼。


    蘇雪至當然知道這是為什麽。


    她怕他尷尬,心裏正有點急,想著怎麽打個圓場,趕緊跳過這一幕,卻見賀漢渚上前,將他帶來的一束鮮花奉給宗夫人,恭賀生辰,隨即對著近旁之人笑道:“我這個不速之客登門,除了誠賀夫人生日,也是聽聞今晚貴賓如雲,臥虎藏龍,想望風采,故貿然前來。”


    “諸位都年長於我,這裏也非客套場合,何妨省去繁文縟節,叫我名字便可。”


    他西裝革履,軒昂瀟灑,神色自若,雙目光若寒星,談吐謙恭,而又不失風範。


    開場白說完,眾人看著他的目光,便有些不一樣了。


    宗先生笑道:“你們不是在談論前些天的東亞藥廠一案嗎,便是賀司令主查的案子。老實說,這樣的功勞,換成沽名釣譽之人,怕不早就傳得天下皆知,迄今我卻沒在報上看到過一篇賀司令的訪問。有功而不造勢,可謂俠氣,在我看來,查案固然不易,這分俠氣,更是難得。”


    眾人麵露訝色,紛紛變得熱情了起來。


    一個年紀老邁的老者分開眾人上前,緊緊地抓住了賀漢渚的手,神色顯得很是激動。


    “原來賀司令你竟是藥廠一案的功臣!我與令祖早年同榜,不敢說深交,但也算是有過幾分往來的。賀司令你小時候,我還見過你,不知你是否還有印象?後來世事變遷,我與令祖父天各一方,消息零落,等我再得知,他已蒙冤而去。我當時四處尋訪,你不知所蹤,我隻能作罷。前幾年等我再獲悉你的消息,你已是高官厚位。可恨不知哪些小人,對你造謠毀謗,怪我愚昧,竟信以為真,還暗自可惜了一番。今日才知,原來你是蒙受冤屈!”


    蘇雪至認得這個說話的老者,是位有名的國學大師。


    賀漢渚誠懇萬分:“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戒。可見我平常做得不夠好,這才叫人有機可趁。總之,往後更要日省吾身,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以不負長者之望。”


    眾人讚他家學淵源,老者更是激動,拉著賀漢渚就走了進去,坐下和他敘舊。


    蘇雪至終於鬆了口氣。


    他受歡迎,比自己受歡迎,還要讓她有成就感。


    再一想,她又暗笑起了自己。


    該擔心的其實是自己,像他那樣的社交達人,臉皮又厚,什麽場合沒見過,她替他操什麽心?


    蘇雪至不再管他了。


    時間慢慢過去,聚會的氣氛,漸漸推到高|潮。


    宗先生告訴眾人,太太的生日,其實也是他夫婦二人的結婚紀念日,至今,已有三十餘載。


    賓客紛紛祝賀,又要求兩人表演節目。掌聲之中,宗太太彈鋼琴,宗先生拉小提琴,兩人琴聲和鳴,奏了一曲舒伯特的小夜曲,浪漫動人。曲畢,滿堂再次起了掌聲。


    歡聲笑語裏,賀漢渚站在後,看見她滿麵笑容,眼睛明亮,正隨了眾人一道用力鼓掌。


    想必,她此刻是真心在祝福宗先生和太太的鶼鰈情深,相伴半生。


    確實令人羨慕。


    這樣的陪伴和白頭偕老,不是人人都能輕易獲得的。


    今晚她受到了眾人的寵愛,人人讚她前途無量。


    他又想起那天萬國醫學大會,她在台上侃侃而談,光芒四射。


    賀漢渚注視著她,神思漸漸有些恍惚了起來,煙癮仿佛突然也上來了。


    想出去,抽根煙。


    他習慣性地伸手,往衣兜裏摸,卻摸了個空。


    他一頓,回過了神。


    不知道什麽時候起,每當他情緒低落需要振奮,或者精神緊張需要緩解,往往都要抽個幾口。


    煙癮,也就這麽堆出來了。


    宗先生和太太合奏完畢,起了身,笑著向眾人道謝。


    賀漢渚繼續站了片刻,轉身,悄無聲息地退了出來,往庭院去,想排掉心裏那種或許是因為煙癮沒法得到滿足而生出的鬱躁之感。


    他走到門廊前,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叫了聲自己,轉頭,見是宗太太上來了。


    他立刻停步,含笑招呼:“夫人有事?”


    原來宗太太是來保媒的,說有個好友,相中了小蘇,想撮合女兒和小蘇,拜托自己。


    宗太太介紹完年輕小姐的情況和家境,笑道:“倘若條件一般不堪匹配,我自然不會答應。其實這幾天,已經有好幾個人找我,向我打聽,希望我牽個線。我一律全給推了。這回我是看著確實和小蘇般配,多事一回,應承了下來。”


    “賀司令你算是小蘇的長輩,小蘇家人不在這裏,今晚恰好你在,所以先就向你打聽了。你覺著如何?若是還算滿意,可否問問小蘇,他怎麽想?”


    賀漢渚微笑道:“夫人考慮確實周到,也感謝夫人美意。不過,據我所知,雪至一心求學,心無旁騖,恐怕要辜負夫人好意了。”


    宗太太輕輕啊了一聲,起先有些失望,隨即很快又笑了,點頭:“原來如此!也是,小蘇前途無量,婚事又關係一生,關鍵是,他現在年紀也還小,沒定下心性,將來再過幾年,等他遇到合適的,可扶持一生,那時再議也是不遲,否則倉促定下,於他非但沒有裨益,反而影響不良。我有數了,回去就推掉。”


    賀漢渚感謝她的體諒,再談笑了幾句,將宗太太送了進去。


    聚會結束後,賀漢渚和蘇雪至被宗先生夫婦送出門,回往丁家花園。


    蘇雪至今晚心情很好,加上賀漢渚就在旁,很是放心,後來喝了好幾杯酒,出來的時候,感覺走路都有點虛,上車坐定,立刻就好奇地問:“我晚上好像看見你和宗太太在門廊那邊說了好一會兒的話。你們說了什麽?”


    賀漢渚道:“你前途無量,宗太太也想替你保媒,卻被我拒了。你別怪我,壞了你的桃花。”


    蘇雪至正用微涼的手背壓著自己發燙的麵頰,順手打了他一下:“你也取笑我!”


    賀漢渚笑了,看了她一眼,見她麵頰紅撲撲,帶著醉態,讓她靠著休息。


    晚上她喝的是梅子酒,甜津津的,當時也沒多少感覺,現在坐進車裏,車一開,頭暈更甚。


    她嗯了一聲:“那我先緩一會兒。怪我,晚上一高興,就喝多了。”


    她抱怨了一句,閉上眼睛。


    賀漢渚不再說話,不疾不徐地開著車。在晚上十點多的時候,帶著她,回到了丁家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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