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是男人嘴裏說出來的騙人鬼話罷了。蘇雪至清清楚楚地知道這一點。


    但在她的心裏,卻竟湧出了一種全然陌生的感覺。


    仿佛一股溫熱的細流,自她胸間的某個深處緩緩溢出,無聲彌漫,一直滿到了她的喉頭之上。


    太蠢了,一定是她內心的虛榮之感在作祟。畢竟,她也隻是一個凡人。


    想想吧,一個平日高傲如斯的男人,為了一個女人,竟委屈至此地步,備受折磨,任鐵石心腸,怕也無法全然不被打動。


    男人說完了話,便再次握住她剛掙脫的那隻手,五指慢慢收緊,阻止了她試圖收手的舉動。


    帶著薄繭的略糙的掌心纏了上來,溫度滾燙,灼著她的手背。


    蘇雪至半邊身子都好像沒了力氣,竟無法動彈,就這麽睜大眼睛,眼睜睜地看著男人的那張臉,朝著自己慢慢地靠了過來,越來越近。


    “蘇雪至,你明明也關心我,喜歡我的,是不是……”


    催眠般的溫柔耳語,在她的耳邊響了起來。


    老天……世上怎麽會有這麽好看的男人,嘴巴還會說這麽溫柔纏綿的情話,難怪那麽多的女人,都甘心為他順從……


    她的腦子裏,忽然模模糊糊地冒出來這麽一個念頭。


    以前的柳小姐就算了,應該是過去了……


    但,就在差不多一周之前,他還公然和唐小姐在飯店裏廝混,搞出那麽大的動靜……


    所以,這是在幹什麽。


    相信一個習慣獵豔的男人,會因為自己的獨特魅力而甘心臣服,從此浪子回頭?


    這也太他媽的可笑了。


    男人一副飽滿的額,就快要碰到她的眉了……


    蘇雪至猛地回過神,打了個寒噤,霍然而起。


    “行了,你說得夠多了!我再說一遍,我沒興趣陪你玩。你省點力氣吧,別和我來這一套!”


    她沒再看他,更不再停留,轉身就出了房間,快步回到了自己在樓下的那間客房。


    她爬上床,躺了下去,恨不得現在就天亮,立刻離開這裏。


    討厭的地方,討厭的雪,還有身上這帶著潮氣的討厭的衣服。


    沒一樣是可她心意的。


    她閉目,忍著這個漫長的冬夜,忽然,門外傳來了兩道輕輕的叩門之聲。


    因為是深夜,萬籟俱寂,聽起來,分外清楚。


    那聲音又不疾不徐,響過,便停了下來,似乎篤定,門裏的人,一定會有所回應。


    她不理。


    但過去了良久,憑了直覺,她覺得門外的人,似乎還沒離開。


    終於,她恨恨地坐了起來,一把掀開被子,開燈,走過去,打開半道門,果然見他還背靠著門框守在外,站了有一會兒了,見她終於開了門,站直身體,麵向著她,一笑。


    “你別生氣,我是還有幾句話,雖然你沒興趣聽,但我得說,不然晚上,我恐怕沒法睡覺。”


    他低低地解釋了一句,不待她應,接著又道:“你最早在天城我那邊遇到過的那位柳小姐,她是我賀家從前一位老管事的孫女,祖父於我賀家有恩,我照顧她,除此,我和她沒任何的關係。”


    “曹小姐,我和她認識很早,在歐洲,偶然的機會,我救過她。婚事本來是各取所需,現在我退出了。”


    “至於唐小姐……”


    他抬手,揉了揉他亂發覆著的額。


    “我承認,傅氏酒會那天晚上,是我一時昏了頭,但後來,我後悔了,她幫我鬆活了下背,出來了,我就看見了我妹妹,然後下去找你。經過就是這樣。”


    “我的身邊,沒有別的女人。”


    男人看著她,輕聲說道。


    蘇雪至沉默了下去。


    他等了片刻。


    “好吧!我想你是已經打定主意,明早大概要走的。這個年我也打算回天城過,原本可以送你回去的,但後天,我要隨大總統去北營參加閱兵,檢閱今年冬訓成果,還有王庭芝訂婚,我得去喝酒,所以實在沒法明天陪你回。”


    他頓了一下,看著她,見她始終一言不發,眼底掠過一縷失望之色,點了點頭。


    “那麽就這樣了。你去睡吧,明早我送你去車站。”


    “等我這邊事完,回了天城,我就去找你。”


    他低低地向她道了句晚安,隨即伸出手,替她輕輕地閉合了門。


    伴著幾道零星的低咳,腳步聲漸漸遠去,消失在了耳畔。


    蘇雪至對著門,在原地站了許久,終於轉身,關燈,回到了床上。


    她又躺了下去,翻來覆去了好一會兒,坐了起來,在黑暗裏伸出手,摸索著,摸到那套他送來的睡衣,勾住,一把拽了過來,隨即脫了自己身上的,換上。


    睡袍很大,很長,柔軟的絨麵衣料無聲地貼服在了她的肌膚上,溫暖而幹燥。蘇雪至仿佛聞到了一股糅雜著木檀和體皂的淡淡的味道。


    並不討厭。好像還有點……好聞。


    她再次躺了下去,縮在衣物和被窩的包裹裏,終於感到人舒服了不少,閉目,在縈繞著的若有似無的氣息的陪伴下,聽著窗外偶爾傳入的簌簌的落雪之聲,睡了過去。


    一覺好眠。第二天早上,她醒來,昨夜掛起來的衣服已晾幹,洗漱後,收拾好,走了出去。


    房間在一樓靠左的方向,經過一道玄關,拐彎,就是客廳,快到的時候,她看見了賀漢渚。


    她起得已經很早了,他比她更早,衣裝整齊,側對著她,坐在客廳的一張沙發裏,微微低著頭,翻著手裏的報紙。


    蘇雪至的心微微一跳,腳步隨之一停。


    賀媽手裏端著東西,正從對麵的廚房裏出來,看見她,熱情招呼:“蘇少爺你起來了?站著幹什麽?餓了吧,快來吃早飯!”


    蘇雪至急忙走了出去,若無其事。


    他扭臉,看見她,立刻放下報紙站了起來,朝她走了過來。


    “起來了?”


    他和她招呼,注視著她。


    他已恢複了平常在人前的樣子,今天穿的是便服,裁剪合身的馬甲,打著領帶,襯衫的袖扣也扣得嚴嚴整整,頭發整齊,臉容更是不複昨夜的病態,精神奕奕的樣子。


    蘇雪至不禁想起昨晚發生的種種。


    半夜怒氣衝衝而去,又去而複返,無賴似的纏著她說了那麽多話的那個男人,好像憑空消失了。


    她忽然有點夢幻之感,覺得昨夜根本不像是真的,好似是夢。


    她避開了他的目光,點了點頭,跟著賀媽入了餐廳。


    賀媽端上兩隻熱氣騰騰的小蒸籠,笑道:“今兒農曆二十三,小年日,得吃餃子。大寒小寒,吃了餃子好過年,討個吉利兆頭。就是不知道蘇少爺你愛吃什麽口味,我就隨便各包了幾隻,蟹黃蝦仁、冬菇素餡,你揀著合口的,自己隨便吃。”


    蘇雪至站起來,道謝。


    老媽子趕忙擺手。


    “別客氣別客氣!我就一下人,蘇少爺你和我道什麽謝。昨晚虧得有你在,我是巴不得你能多留幾天。可惜孫少爺說你等下就要走了。外麵冷,你趕緊吃,暖暖身子再出門。”


    蘇雪至看了眼賀漢渚,他低頭,拿著隻調羹,在吃粥了。


    蘇雪至坐了回去。


    賀媽包的餃子個頭小巧,形狀漂亮,像彎彎的月牙,一隻一隻,整整齊齊地擺在蒸籠裏,冒著熱騰騰的煙。


    不但好看,味道也好。


    但大概是剛起來的緣故,她也沒什麽胃口,吃了幾隻,喝完一小碗甜粥,就感到飽了。


    賀媽對她的食量表示驚詫,極力地勸:“蘇少爺,你怎麽吃這麽少?我家小姐都比你吃得多!是東西不合你口味?我再去做別的,你好歹再吃點,今天還要乘火車呢,萬一路上餓了!”


    蘇雪至敵不過老媽子的詫異,又吃,終於結束了這頓早飯。


    賀漢渚幾口喝完粥,放下,站了起來。


    “你先休息一下?”他詢問。


    “不用了,昨天我看早上有班八點的火車,現在出去,應該還能趕得上。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買的到票了。”


    他不再說話,出來,接過賀媽趕著送來的外套,穿了,走了出去。


    他的司機兼保鏢,已經等在外頭。見兩人走了出來,打開車門。


    蘇雪至跟著他上了車,離開丁家花園。


    下了大半夜的雪,今早停了,白茫茫一片。


    臨近年底,忙碌了一年的人,這幾天終於可以鬆下勁,這時間也還早,街道兩旁的店鋪都閉著門,街上靜悄悄的,幾乎看不到人。


    路上,他沒說話,一路沉默著,順利地將她送到了車站,取了她昨夜寄存的行李。


    八點那班的車票果然已經沒了。白天剩下的班次也都沒了,隻剩晚上的一個班次還有。


    賀漢渚讓司機去找站長,很快,站長匆匆跑了過來,說實在抱歉,包廂確實是騰不出來了,但八點即將要開的這班,他手頭還有幾張留著以備意外急需的空票,可以安排坐到一等車廂裏去。


    蘇雪至連聲感謝,說添麻煩,是白天,時間也不長,坐票已經極好,她非常感激。


    站長賠笑,說是榮幸。


    他提了她的行李,帶著她從候車室裏穿過去,來到月台,送上車廂,替她放好東西。


    “……那個……謝謝你了……我沒事了……你回吧……”


    人還沒坐下去,就開始趕他了。


    賀漢渚看了她一眼,沒說話,下了車。


    她位置靠窗,旁邊是個胖太太,身上裹了件厚厚的貂皮,體積愈發膨脹。


    賀漢渚站在月台上的積雪裏,透過那扇蒙了層霧氣的車廂玻璃,隱隱看見她吃力地從那位胖太太留下的狹窄空間裏擠了進去,坐下後,扭頭望了出來,見他還立著,好像遲疑了下,最後湊過來,伸手擦掉了玻璃上的霧氣,臉貼過來,衝他拂了拂手。


    又趕他走。


    離火車開,還有五分鍾。


    賀漢渚掉頭走出月台,踱出火車站的大門,他的腳步放緩,最後,停在了門前的廣場上,站了一會兒,轉頭,望向身後這座三層樓的歐式車站大廳。


    大廳大門正上方的巨大拱形蓋頂之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的積雪,旁邊那座高聳的尖頂鍾鼓樓上,立了一隻不知道哪裏飛來的寒鴉。


    幾個趕火車的乘客,提著箱子,匆匆走進門裏。


    沒有人出來。


    “先生,買包煙吧!”


    一個耳朵凍得發紅的煙童挎著煙匣,飛快地跑了過來,兜售香煙。


    賀漢渚轉回頭,繼續站了一會兒。


    “當――當――當――”


    突然,身後的頭頂,傳來大鍾整點報時的撞擊之聲,隱隱地,在火車站的深處,又有鳴笛發出的長嗚之聲。


    “先生,行行好,買包煙吧!”


    終於,賀漢渚往匣子裏丟了一塊錢,拿了包香煙和火柴。


    他咬著煙,劃了根火柴,低頭,一手擋著風,點著了煙,扔了火柴梗,邁步,正要朝前去,邊上突然伸過來一隻手,將剛點頭的香煙從他的嘴裏一把奪走。


    他的心猛地一跳,轉頭,見蘇雪至拎著一隻箱子,站在他身後的雪地裏,眉頭緊皺,神色不悅。


    “賀漢渚,你說話是當放屁嗎!我到底還能不能信你嘴裏說出來的話?”


    賀漢渚望著她,身影定了幾秒,忽然,咧嘴笑了,摸出兜裏那包剛拆的紙煙,連同火柴,一起扔回到了煙童的煙匣裏,隨即伸手,接過了她手裏的箱子。


    “蘇小姐,你說話太不文雅了!回去了,我再和你說!”


    他俯首,將唇附到了她的耳畔,低低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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