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話音落,眾人都看向了和校長。


    又一陣竊竊私語,魯道夫先生帶頭鼓掌。很快,會場裏掌聲四起。


    和校長望了眼微笑望來的蘇雪至,回神,在掌聲裏起身,向四周略微躬身致意後,取了講義,走了上去。


    懷特教授的臉色有點難看,但還算勉強維持著風度,與主動伸手來的校長握了握手,旋即讓出位置。


    他落座後,便緊緊抿嘴,高傲之態盡顯無疑。


    校長開始講解,蘇雪至作為助手,根據校長的演講內容現場在黑板上繪圖演示,或者向台下展示預先製好的各種圖例。


    外麵天漸漸黑了,會場裏的燈亮了起來,卻沒有一個人離場,連一開始表情僵硬的懷特教授也漸漸變得專注,聽得很是仔細。


    這一場專題演講持續了將近兩個小時才結束,完畢,反響很大,會場裏討論熱烈,尤其那些涉及外科的醫生和專家,一致認為內容極有價值,值得進行嚐試並進一步驗證效果。如果被證明,能進一步提高外科手術的成功率,價值無量。


    可以說,單就現場的效果而言,是這三天當中所有的演講裏,最為成功的一次。


    組委會主席也是個外科醫生,為校長做的這個精彩報告向他表示感謝,隨即請他做總結發言。


    校長笑道:“感謝在座中外同仁的認可,但實話說,今天的這場演述,不是我的成果。我的助手蘇雪至善於觀察和思考,從身邊的普通從醫者那裏,獲得了最初的啟發,並舉一反三,他才是實際促成這場演講內容的最大貢獻者。我想請他說幾句,應該比我會更合適。”


    不止全場驚訝,蘇雪至也是一愣。


    怎麽說呢,來這裏後,對於類似於這些的她所掌握的經過了無數醫生的實踐和時間驗證的技術性“常識”,不推廣開去造福醫患,她覺得不對。但推廣開,倘若因此而獲得任何施加在她身上的榮譽,又絕非她的所願,更受之有愧,所以隻要有可能,她總是習慣地把來源推到一個莫須有的對象身上。


    今天這樣的場合,她更沒想到,校長竟會謙遜至此地步,將如此一個能令他出風頭甚至是揚名立萬的機會,都讓給了自己。


    她根本就沒準備。


    見校長一說完,台下那麽多雙眼睛,立刻齊刷刷都看著自己,一時間有點慌,想推脫,卻對上了校長含笑望著自己的目光。


    他微微點頭,鼓勵著她。


    蘇雪至知道是沒法推脫了,望了眼台下那一道道的身影,忽然,有所頓悟。


    她很快就鎮定了下來,感謝校長的謙遜,把這樣一個珍貴的表達機會讓給自己,也感謝台下所有的人,願意聽自己這樣一個無名小卒去說話。


    “在大約一千五百年前,羅馬法開始禁止城市葬人,並規定清掃街道。到了現在,公共衛生學已發展成為一門學科,是醫學生的必修之一。”


    “在一千三百年前,煉金術盛行,也被當時的人視為一種治病的藥物。到了現在,藥物學在不斷地進步,並獲得了許多堪稱偉大的藥品,為病人更好地去解除罹患的各種病痛。”


    “在一六一六年,哈維醫生發現血液循環,大約五十年後,洛厄醫生進行了從狗到狗的輸血試驗。摸索了幾百年後,到了現在,人類認識到了血型的種類,並利用這一點,能安全有效地用輸血來拯救生命了。”


    “還有,十六世紀醫學顯微鏡被發明後,微觀世界和細菌學隨之建立發展。十三世紀費裏德裏希二世允許醫生實行人體解剖後,到現在,我們已能清楚地了解到了人類身體內外幾乎所有的肌肉血管骨頭內髒乃至神經的構造和組成,進行病理解剖。”


    “我舉這些例子,是有感於剛才我的老師說,他的演講內容,出於我的啟發。我不能,也絕不敢接受這樣的稱讚。這不是屬於我個人的東西。我平凡而渺小,有幸投身醫學,進入這個聖殿。倘若教授的這節演講內容,確實被證明有它的價值,倘若將來,我能僥幸取得任何的成績,榮譽都不屬於我自己。”


    她看著對麵的人們,頓了一頓,用著重的語氣說道:


    “全部的榮譽,歸於早於我邁入這座聖殿的所有那些或天才或勤奮的前人們。”


    禮堂裏寂靜無聲,所有的人都看著她,聽著她的聲音。


    “百年之後,醫學將會發展到如何一個高度,或許是我們現在的人所無法想象的。但同樣,我們的後人,無論他們能取得怎樣的成就,都離不開當代所有醫者的探索與貢獻。這些探索和貢獻,也來自於今天,與會在座的每一位師長。”


    “在我眼裏,你們每一個人都很偉大。我謹代表我個人,向你們致以最大的敬意,最誠摯的感謝。”


    蘇雪至發言完畢,朝對麵的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禮堂裏靜默了幾秒鍾,沒有半點雜音,忽然,爆發出一陣雷鳴般的掌聲。


    人們麵帶笑容地望著她,不斷地點頭,鼓掌。


    掌聲久久不歇。


    蘇雪至的心裏忽然充滿了感動,朝著對麵不停地鞠躬,等掌聲稍歇,想了下,轉向坐在前排中間的懷特教授。


    “教授,我也想為我剛才的無禮向您道歉。在我們大多數人都還為掌握普通的救人手術方法而苦苦研究的時候,在您的領域,您已經走到了這個時代的前列。您的敏銳遠識和探索精神,是您身後的人所無法比擬的。如果我剛才的言行有所冒犯,懇請您的諒解。”


    她說完,朝對方也深深地鞠了一躬。


    懷特教授仿佛有些動容,繼續坐了片刻,忽然,從位置上站了起來,快步回到台上,手伸向校長,主動地握住,重重地晃了幾下。


    “我很抱歉,教授,為我的傲慢和無知,忘記了我首先也是站在我的老師和眾多前人的肩膀之上的。您的演講內容不但極其精彩,價值非凡,而且,您有一個出色的學生。”


    “他給我上了很好的一課!”


    他到了蘇雪至的麵前,張臂,抱了抱她,又輕輕拍了拍她後背,隨即放開,轉向對麵的人,道:“我很高興我沒有拒絕邀請,來到這裏,參加了這個會議。這是我最近做出的最正確的一個決定。”


    他看向蘇雪至,又道:“年輕人,希望不久的將來,我能在瑞士醫學大會上再次見到你的麵!”


    伴著再一次爆發的掌聲,全場紛紛站了起來,繼續鼓掌。在久久不息的掌聲裏,這節專題演講,暨大會,至此,圓滿結束。


    結束後,原本該是拍照的活動,但許多人還是對校長的議題很感興趣,上去圍著校長繼續探討,也有過來和蘇雪至說話的,會堂裏場麵一時很是混亂,到處都是走動的人。


    蘇雪至又和主動找來的懷特教授交談,原來他還是驚訝於她先前在黑板上畫的那副甲狀腺被膜解剖圖的精細程度以及她提到的那兩個點,詢問她之前是否專門研究過,表示回去後,希望和她保持通信往來,就這個問題做進一步的交流。又建議,她將來可以投身到關於甲狀腺問題的專門領域裏去。還說,如果她想留學繼續深造,自己可以做她的推薦人,去任何她想去的醫學院,包括自己所在的瑞士蘇黎世大學。


    蘇雪至向教授表示感謝,這時,一個記者過來采訪教授,蘇雪至趁機急忙溜走,忽然聽到身後有人叫自己,聲音十分熟悉。


    傅明城?


    她遲疑了下,扭頭,果然,真的看見了他。未免詫異。


    傅氏酒會那夜過後,第二天清早他打電話給她說有急事出差,沒想到現在,竟會在這裏看到他!


    她正要朝他走去,傅明城已快步走到了她的麵前,沒等她開口,就告訴她,自己昨夜出差歸來,獲悉她乘坐的火車遭遇意外,十分擔心,今天沒事,所以趕了過來看一下她。


    “你沒受傷吧?”


    蘇雪至對上他關切的目光,急忙搖頭,說自己沒事,隻是一場虛驚,感謝他的關心。


    傅明城點了點頭,望著她,隨即微笑道:“我有幸,來的時候,正趕上了你和校長的演講。總之,我還是那句老話,為你高興驕傲,但願你不要笑話我的詞窮。”


    蘇雪至想起來了,確實,好像每次差不多這樣的場合,他都是這麽說的,一時也是忍俊不禁,抬手,捂了捂嘴,笑。


    他注視著她,也跟著笑了起來,隨即問她住在哪裏,接下來有什麽安排。兩人再交談了幾句,蘇雪至看見校長和幾個他的朋友叫自己,好像有事,就和傅明城一道走了過去。


    賀漢渚一個人,站在會場的一扇偏門角落裏。


    他看著她舉手發言,獨自上台,嘴裏蹦出一個又一個他完全陌生的名詞,質疑權威之餘,巧妙地將話題引了過來,拿到了機會。


    他看著她協助校長做報告,專心致誌,熟練細致。她不出半點的錯。像她這樣的人,怎麽可能會出半點的錯?


    他又看著她,發表了那一段連他聽了也想用力鼓掌的感言――盡管他隻是個毫無關係的門外漢。


    他一邊想著,感到驕傲,一邊遠遠地凝視著她泛了一層淡淡紅暈的臉頰,心裏覺得,她真的無與倫比,是個誰也比不過的迷人的美人。


    然而,他還沒從自己的驕傲中恢複過來,就又看見了傅明城。


    他怎麽又來了?


    賀漢渚的心裏,瞬間湧出了一陣強烈的憤怒之感。


    怪自己,沒給他的那條宋高號製造出足夠多的麻煩!


    他遠遠地看著她,和他談笑風聲。


    也不知道傅明城說了什麽,她竟還伸手掩了嘴,衝著他笑……


    這是在公然撒嬌了?


    賀漢渚又妒又恨,忍著直接走過去拿掉她捂嘴的手的衝動,又默默盯了片刻,心裏剛才那因為傅明城的現身而生出的怒火,仿佛一隻被什麽給放了氣的球,慢慢地癟了下去。


    算了,不想看了。


    讓他們盡管好去吧!


    她以男人身份示人。


    看她這架勢,恨不得投胎就是個男人,似乎完全沒打算做回女人了。


    那就坐看好了,姓傅的和她什麽時候會過明麵,結婚。


    他敢打賭,三年五載是起步,五年十年不算長。


    帶了點幸災樂禍的快感,他在心裏想道。


    他最後又看了一眼,看著她和傅明城一起走向校長他們,終於下定決心,轉身退了出去,一個人慢慢地踱在離開大禮堂的路上。


    外麵,天已黑透,便如他此刻心情,冷冰冰,感受不到半點的溫度。


    中午那頓飯後,到現在,他好像就隻吞了塊桂花糕。


    大概是餓吧,他感到人也有氣沒力的,後背的傷口,又開始一陣陣地抽痛,痛得仿佛深入骨髓,痛得他恨不得拿把小刀狠狠地剜它幾下,痛得他簡直都沒法再多走一步了。


    他停在了禮堂大門附近的一根柱子旁,等著這陣抽痛之感過去。


    身後,走廊裏,醫學院的學生三三兩兩地從裏麵出來,熱烈地議論著今晚的所見所聞,陸陸續續,從他身後經過。


    他忍了一會兒,習慣性地掏了支煙,叼在嘴角,點了,一側肩膀靠在柱子上,借以支撐身體,微微仰頭,看著前方的夜色,想著心事,突然,冷不丁看見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王庭芝竟從他斜對麵的禮堂的另外一扇門裏,正走了出來。


    賀漢渚的心微微一跳,立刻側了下身,藏了藏自己。


    他默默地立在柱子後的一道暗影裏,看著王庭芝的身影消失在了夜色裏,心情變得愈發敗壞,再站片刻,又怕被裏頭的人出來看見,終於打起精神,踱步去了。


    第二天,繼續在家養傷的賀漢渚聽打來電話找自己的魯道夫說,醫學大會昨晚雖然結束,但此次參與大會的眾多華醫代表卻意猶未盡,在昨晚的聚餐會上,經過討論後,決定對目前國內分散而淩亂的眾多醫師自發團體進行整合,擬成立一個新的統一的華醫協會,同心協力,製定醫學標準,定期交流,以提高教學和臨床水平。


    在場的人都很興奮,一道吃飯的傅明城更是表示,他將讚助協會的成立和以後的各項活動。眾人一致推舉和校長擔任會長,又全體通過,破格吸收蘇雪至加入,成為其中的一員。


    魯道夫昨晚也在聚餐會上,接受邀請,成為了特別會員。


    他似乎頗為興奮,說了一大通的話後,聽到對麵話筒裏一聲不響,才想了起來:“哦對了我的孩子,我打電話是想問你,你的傷怎麽樣了?你傷口不淺,三四天,是恢複的關鍵期,一定要按時換藥,別抽煙,別喝酒,多多休息,避免感染。要是人哪裏不舒服,記得隨時找我。”


    賀漢渚悶悶地應了一聲,說自己一切都好,掛了電話。


    他其實不是很想再收到和她有關的任何消息了。但卻無法如願。


    隔日,他從報紙上又看到了一個消息。


    大總統得知了大會最後一天的跌宕起伏,親自去了與會人員住的那家飯店,宴請諸多華醫代表,還指定見了蘇雪至,和她合影,稱之前就曾聽過她的名字,宗先生全程陪同,另外隨大總統一起的,還有好些教育部的官員。


    賀漢渚盯著報紙上的合影照片看了一會兒,便丟掉,不再看了。


    又過去一天,在他受傷後的第六天,他沒法再閉門了,隻能打起精神,出門,去參加章益玖兄弟兒子的百日宴。


    也不知道章家的那個胖小子看上了他什麽,竟不怕他,要他抱。眾目睽睽,他勉為其難,隻好接過,假意抱了抱,結果小兒朝他吐泡泡,他被糊了一領子的口水。


    他心裏是嫌棄萬分,恨不能立刻脫了衣服,怕小兒的口水沾染到自己的脖子,表麵卻隻能露出慈愛的長輩笑容,跟著身旁的人誇讚小兒可愛。


    總之,反正是沒有一件事,能令他感到順心。


    前去吃酒的人,哪個不曉得他最近惹了風流官司。就這兩天,消息也傳開了,據說,大總統不滿他的荒唐行徑,已改主意,不打算將十二小姐嫁他了,可能要和陸家聯姻。


    眾人原本暗暗要看笑話,但見當天的酒席上,章益玖對他依舊親親熱熱,請在上座。


    大總統身邊的親信都還對他如此禮遇,推測他或許應該還沒失寵,於是又紛紛過去敬酒。


    賀漢渚來者不拒,喝了不知道多少的酒,宴畢,乘車回去,半路叫司機停車,下去對著路一陣嘔吐,回到家,趴到床上,閉目就睡了過去。


    他一覺醉睡到了第二天的中午,醒來,頭痛欲裂,人好似發了燒,懶得起來,摸著床頭櫃的杯子,想喝口水,摸到了一張昨天收到的邀帖。


    華醫代表結束了一切活動,今明兩日陸續離京,宗先生設宴歡送。知他一周前連夜追上火車方救下了蘇雪至,對他高看一眼,昨日,遣人特意送來請帖,請他賞臉,今日一道赴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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